第14節(jié)
霍震燁沉吟片刻,坦誠對白準說:“我會通知捕房?!?/br> 白準還要扎紙船替送韓三,他轉(zhuǎn)過輪椅進屋去,霍震燁還當他是生氣了,想為自己辯解兩句:“蘇曼麗是無辜的?!?/br> 無差別殺人,柳二選的是花國美人,不是蘇曼麗也會是余下十個中的一個,蘇曼麗只是運氣不好。 “隨你?!比T的情,他已經(jīng)還了,要是韓三不滿意,大可托夢來找他。 白準坐到桌前,先點一支白蠟。 用竹刀將細竹劈成條,每一根竹條再打磨光滑,一根根細竹疊在案前,這是船骨。 跟著又鋪開整幅黃紙,磨各色彩墨,畫船衣。 霍震燁是第一次見白準的本事,他隔門看著白準兩手執(zhí)筆,一手畫船前虎頭,一手畫船底蓮葉。 這兩只手仿佛各有主人,各司其職。 白準一心二用,筆下畫著紙船船衣,余光還在打量霍震燁,鬧騰的時候一刻不停,安靜的時候又一聲不出。 霍震燁感覺到他的目光:“扎這船作什么用?” 白準虎頭畫完,給蓮葉添上水波紋:“送鬼?!?/br> 百日那天燒船橋,亡靈坐紙舟過河,這是羈留人間的鬼魂踏入冥途的時辰。 霍震燁念過幾年私塾,又受西式教育,還出國留洋,再沒有哪國人像中國人一樣事死如生。 給死去的人燒寒衣供飯食,船橋紙馬,金山錦緞,若不是親眼見到,他怎么也不會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鬼。 白準點燭扎紙船,霍震燁就坐著等他,看他扎出船骨畫完船衣還當差不多了。 誰知他又扎起船上的小人來,兩邊船舷各十個船夫,船頭還有開鑼執(zhí)事,這些做完,白準這才松一松手腕。 燭火倏地熄滅,白準擱下竹刀。 屋里明明有燈,但他還點蠟燭,霍震燁并不問,他只是盯著這只紙舟看。 紙舟異常精致,船上門窗皆可打開,霍震燁瞥一眼白準的指尖,這種技藝究竟是怎么磨練出來。 霍震燁沒拿這只船當作送亡靈的葬船,他把這個當一件絕頂?shù)墓に嚻?,可這樣的東西不過一天就要燒掉。 白準揉著指尖:“看什么?” “我看這個可以放在玻璃柜里,到美術館中展出。” 白準輕笑,這世上哪有聞名天下的紙扎匠人。 “這是什么?”霍震燁指著船頭甲板上的一把太師椅問。 “這是韓三的座位?!?/br> “我知道,我是說旁邊這兩個是什么?”是留給誰的? 白準不說話了,他輪椅滾動,徑直往臥房去,霍震燁幾步跟在他身后,白準斜瞪他一眼。 他還真想睡他床上? 霍震燁嘆口:“我把你抱上床?!?/br> 聽著更不像話! 白準一骨碌進門,臥房門“啪”一聲關上了,霍震燁鼻子撞在竹門上,他一邊揉鼻梁一邊問:“那我睡哪兒?。俊?/br> 白準悄沒聲息,但阿秀溜出來,她指指閣樓,霍震燁跟她上去,搬了張矮竹床下來。阿秀還給他捧來了薄毯枕頭,讓他在堂屋里過夜。 白準指使阿秀干完這些,雖然給他床睡了,可堂屋里處處都是紙人,看他睡這一晚,害不害怕。 霍震燁把竹床挪到天井邊,他就望著頭頂投下的星光月色,慢慢悠悠對著滿屋的紙人說:“兄弟們別看了,我又沒多長一只眼?” 紙扎“二郎神”用空洞三眼瞪向他,別的紙人是兩只眼眶不點眼,唯有它是三只眼眶不點眼。 霍震燁說完,那只紙黃雀就跳到他床上,在他枕頭上踩來踩去,還在霍震燁的頭發(fā)里做了個窩 ,舒舒服服窩起來睡。 霍震燁忍不住翻個身,黃雀就從他頭發(fā)里掉出來。 它氣性隨了白準,叫不出聲音,也用尖嘴戳他的腦袋,霍震燁突然想到什么,大掌叩住小黃雀,揉揉它的腦袋:“你這小東西想跟我睡,是不是你主人也想跟我睡?” 白準睜開眼,氣得一噎,早知道就不該給他被子,凍死他算了! 作者有話要說: 霍·不像話·震燁:我心里美滋滋 紙扎二郎神:有被冒犯到 第14章 三人歸 懷愫/文 全城搜捕柳二已經(jīng)兩天了,碼頭車站娼院都一無所獲。 霍震燁也在白家稱心愜意的賴了兩天,他第一天晚上還睡竹床,第二天就搬了張彈簧床來。 白準見這一堆鐵東西發(fā)脾氣:“這什么東西,扔出去!” 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都往他家里搬,白準瞥一眼霍震燁,干脆連他一起扔出去。 霍震燁一把抱起他來:“你試試!比你那個木床舒服多了,這彈簧托腰。” 白準指頭一動,岳王爺?shù)你y槍眼看就要刺上霍震燁的后背,可接著他就身下一軟,似躺在一團羽毛堆上。 岳王爺?shù)你y槍不動了。 白準確實躺在羽毛堆上,這床是彈簧的,枕頭墊子都是鵝毛的,他睡在里面就不會覺得床太硬,翻身不舒服了。 白準伸手按一按枕頭,霍震燁給他墊起來:“怎么樣?舒服些嗎?” 他夜里翻身的動靜,霍震燁都聽見了,那木床吱吱作響,再墊幾層棉花芯也不如鵝毛軟。 白準窩在鵝毛枕頭里,懶洋洋抬抬指間,幾個紙仆魚貫而出,一人抬一只床腳,把彈簧床抬了進去,還把門給關上了。 沒一會兒又把木板床抬了出來,擺在天井邊。 “這床就給你了?!卑诇实穆曇魪姆块g里傳出來,他一挨著枕頭就想睡,扎法船實在太費精神。 霍震燁一手叉腰,這人真是得了人的好,連謝都不謝一聲。 想想又氣不起來,還問他:“你晚上想吃什么?” 屋里沒有聲音,霍震燁走到門邊,從門縫里往里看,白準臉挨在鵝毛枕頭上,頭發(fā)散在腦后,看樣子已經(jīng)舒服得不想說話了。 白準與這床纏綿一天,霍震燁買了晚飯回來,他還不肯起來。 霍震燁敲著飯碗:“吃飯了!你總不能老悶在屋里,總得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吧。”就算坐在輪椅上,那也算轉(zhuǎn)了轉(zhuǎn)。 沒一會兒內(nèi)屋就有了動靜,霍震燁抬頭一看,氣得笑起來。 白準還躺在床上,四個紙仆抬著床,把他抬出來轉(zhuǎn)了一圈,又抬回去了,他連眼睛都沒睜開。 沒辦法,最后還是給霍震燁送上奶油餅干,泡在牛奶里給他吃,小孩子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霍震燁知道,白準這是太傷精神,這屋里除了阿秀就是紙人,阿秀還半點世事都不通,沒人管他,只好他來管了。 白準吃著牛奶泡曲奇。 霍震燁問他:“給你的竹椅也定一個墊子?再加個抽屜什么的,你往后出門帶東西也方便 ?!?/br> “我不出門?!卑灼郀斎缡钦f,說完又窩在被中,彈簧床真是太美妙了,洋人也還是有好玩意兒的。 八月二十八,濃霧,韓三燒百日 。 韓珠推了輛板車出城去,板車上放著幾只竹筐,里面是她疊的錫箔元寶。 路人看她推的東西和身上的孝衣,知道她是哪家的孝女,出城去給家人上墳的。 柳大就被壓在這些元寶紙扎下面,他的眼睛透過竹筐的縫隙望出去,目光凝固不動,他已經(jīng)三天沒吃東西了。 韓珠想起他來就給他喂一點水,想不到他,就一天都不給他一點食水。 她并不是折磨他取樂,而是在她眼中,他已經(jīng)是個死人,她甚至當著他的面,替他預備了一卷草席。 這卷草席鋪好,韓珠終于跟他說話了:“我們總是一起長大的情份,一卷草席也該給你。” 柳大望著韓珠的眼中露出哀求的神色,韓珠不為所動,她甚至笑了笑:“你不能說話的時候比能說話的時候老實多了?!?/br> 柳大的手指和腳趾已經(jīng)微微能動了,他心中狂喜,但一點也不敢表露出來,每天趁韓珠不注意的時候拼命活動手腳。 他要逃走,他要離韓珠遠遠的,這個女人,比鬼還要可怕。 韓珠推車出城,到埋葬父親的墳場,說是墳場,其實就是塊荒地,四下里都是墳包,韓三落葬的時候種下一棵樹,樹桿上系著白布帶。 韓珠舉目四望,就見布帶迎風飛揚,她低頭對柳大說:“你看,阿爹也在等著我們呢?!?/br> 柳大從腳趾到小腿已經(jīng)有了力氣,他知道今天是他逃生的最后機會,他盡力乖順,一動都不敢動。 韓珠把柳大從車上搬下來,又把他擺成跪拜的姿勢:“來,給我爹磕頭?!?/br> 柳大假裝軟手軟腳任她擺布,觀察四周地形,看看往哪里逃跑更方便。 韓珠把醬rou黃酒擺在親爹墳前,取出香爐,點起線香,對石碑磕了三個頭,跪著說道:“阿爹,我來看你了。” 她看一眼柳大,舉香對石碑道:“女兒不想嫁給大柳了,特意請來白七爺作證,廢去婚書?!?/br> 柳大聽了心頭一喜,她要退婚,是不是肯放了他的意思?轉(zhuǎn)念一想,心又涼透了,她要退婚是不想他死了,還當他的未亡人。 韓珠先在墳前燒化錫箔元寶,又將紙花籃燒給親爹,聽見身后有輪椅聲,知道是白準來了。 白準的輪椅后面墊了個鵝毛枕頭,膝上還蓋了塊薄絨毯子,阿秀打傘,他手里還拿了瓶桔子汽水。 插根吸管,一小口一小口嘬著。 霍震燁跟在白準身后,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兩位少爺出來郊游。 這四面墳包已經(jīng)埋伏著巡捕,墳場中還有零零散散來上墳的人。 濃霧掩去日光,四周白蒙蒙一片,一只又一只墳包安靜躺著,上墳人拎著竹籃,穿梭在墳間。 乍看上去仿佛是一群無頭的行尸走在墳場內(nèi),分不清是人是鬼。 霍震燁四下觀察,不知柳二躲在什么地方,今天到底還會不會來。 韓珠見白準來了,從袖中取出婚書,雙手遞給白準:“請七爺為證。” 白準這會兒又很有長輩風范,他微微頷首,先給韓三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