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你有心了?!被舫谖罩砂拔胰ハ磦€澡換身衣服,對了,韻音她們來上海的事都安排好了嗎?” 霍朝宗先來上任,妻子女兒都還在南京,他來了半個多月,也該接妻女過來。 何秘書面不改色:“都已經安排好了,房間都按小小姐喜歡的布置,鋼琴今天運到,她們明天下午的火車到上海,我親自去接站?!?/br> 霍朝宗點點頭,他回房間洗澡換衣,何秘書也回自己的房間休整,換上新做的西裝,站在穿衣柜鏡子前,整理衣領領帶。 何秘書的房間在底樓,是公館的客房,比傭人住所要豪華得多,帶單獨的洗手間,春夏窗外草木蔥蘢,秋日里銀杏落金。 這棵銀杏樹樹桿在他窗前,樹冠在霍朝宗的窗前。 他特意選了這間房間。 何秘書打領帶時,抬頭一瞥,他低下頭又抬起來,凝望著鏡中的自己。方才那一瞥之間,他好像看見自己肩頭有什么東西。 他以為是肩頭落灰,伸手撣一撣,仔細看時又什么也沒有,看窗外有鳥飛過,就以為是鳥雀掠過投下的暗影。 時間差不多了,他走出房門,來到廳中,確保司機已經在花園車道上等著,自己站在樓梯下等霍朝宗下來。 劉媽過來打聽:“何秘書,大少奶奶明天到,我要預備什么菜?。克愿衿庠趺礃影??” 劉媽沒侍候過這位大少奶奶,只知道是大少爺留學的時候認識的,門當戶對,她一直跟大少爺生活在南京。 “大少奶奶知書達禮,劉媽不用擔心,除了每天早上要喝牛奶,隔幾天吃一次燕盅就沒有別的挑剔了?!?/br> 劉媽這才松口氣,就怕來個像霍太太那么難纏的,那她還不如去跟七少爺呢,也好侍候白小姐,替她調理身體。 劉媽猶豫起來,她心里當然還是更想照顧七少爺和白小姐,大少奶奶既然是通情達禮的人,說不定就同意了! 霍朝宗換了衣服下來,走下樓梯時,何秘書問:“荷包帶了沒有?” “帶了,”霍朝宗用種嘆息的口吻說,“我怕不帶這個,當著面就跟日本人干起來?!?/br> 霍朝宗坐后面,何秘書坐在前座,他關車門的時候,又在車窗玻璃上看見一點灰影。 這次,他不再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心中隱隱有種預感,窗邊景物迅速掠過,他時而能看見一點灰影,時而又什么也找不到。 他轉過身來,還像原來那樣匯報工作:“開完會,財政部那邊等著您去?!?/br> 霍朝宗點點頭,低頭看文件,再抬頭時,發(fā)現(xiàn)何秘書還看著他:“怎么了?領帶打歪了?” “沒有,是我看大少爺的氣色好多了。” “那這荷包有用,我今天晚上壓在枕頭底下?!被舫陔y得嘴角一松,“多謝你了。” 何秘書這才轉身,藏住嘴角笑意:“大少爺待恩重如山,這些實在不算什么。” 霍朝宗皺皺眉頭:“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又提?!?/br> 他只是霍朝宗的書童,大少爺讀書是有八個書童的,他在里面年紀最小,出身也最差,那時霍家還有家仆家奴。 他就是“家生子”,最沒出路的那種,一輩子給人當奴才。 因為長相清秀,才被選到大少爺書房當書童,但書童之間也有競爭,誰最受喜愛,誰的老子娘在太太老爺面前最體面,就最硬氣。 連奴才也分一二等。 他像根豆芽菜似的,吃不飽不說,還被年紀大的書童欺負。 像大少爺這樣的人,竟看他一眼,竟發(fā)現(xiàn)他受苦。單獨留下他,讓他侍候吃飯,每回用飯十幾個菜,吃完了還有許多沒動過的,全給他吃。 沒幾年出國留洋,把他也帶去了,沒有讓他再做侍候人的事,讓他一起讀書。 等回國時又問他,有沒有想做的事,如果有,就去做。 他想做的事,就是留在大少爺身邊。 “是,我以后不說了?!?/br> 車就開到會場外,何秘書看見霍震燁在外面等著,他提醒霍朝宗:“大少爺,七少爺來了?!?/br> “老七?他來干什么來了?”霍朝宗覺得有些奇怪。 “可能是有什么事要找大少爺。”何秘書不說破,他隔著車窗,對霍震燁點點頭。 霍震燁一大早就把白準送到他剛買的那棟洋房去,家具都是現(xiàn)成的,連飯都從館子里定好了。 白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滿屋子找他那張彈簧床。 睡了三天硬木板,他的腰硌得受不了了。 打開臥室門,里面是張雙人床,說是雙人床,中間還能再躺兩個人,白準一看就知道霍震燁買這床的時候,在想什么。 霍震燁此時全無綺思:“等送飯的人來了,你就讓阿秀去取,阿秀的房間在樓上。朱頂的籠子在院子里?!?/br> 小黃雀一進門就往朱頂籠子邊撲,朱頂一見黃雀來了,又能唱歌了,它已經接連幾天不肯開嗓。 霍震燁轉身要走,又不死心:“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有,倘若有人肯替死。 白準搖頭:“沒有?!?/br> 他不能說有,他怕霍震燁會沖動。 霍震燁急步出門,白準在二樓陽臺上看著他,指尖一點,把小黃雀從朱頂籠邊叫出來,跟在霍震燁身后。 霍震燁一早就趕到虹口會場,終于等到大哥的車,這才松口氣。 崗哨全是日本兵,他們攔下霍朝宗的車,逐一核實身份這才放他們進去,但霍震燁就進不去了。 何秘書特地下車,對霍震燁說:“七少爺放心,我會一直跟在大少爺身邊的?!?/br> 霍震燁眼睜睜看著他們進去,就在對面的日式茶屋找了個臨窗的坐位,那日本哨兵,來回巡邏,時不時就盯著他看一眼。 霍震燁要了一杯煎茶,兩串三色糯米丸子,嘗了一口覺得白準可能會喜歡,等走的時候打包兩份回去給他嘗嘗。 官員的車陸續(xù)開進去,所有的媒體記者都被攔在外面,本次洽談的內容并不對外公布。 這里四處都是木制矮屋,街上有許多挎刀的日本浪人搖搖擺擺的走過,偶爾有中國人經過,也不敢跟他們對視。 窗外經過個女學生,她走得尤其快,低著頭不敢抬起。 可她衣著過于醒目,有兩個日本浪人從街那頭就盯住她,一個攔在她身前,一個從后面圍住她。 肩膀碰她的肩,還從松垮垮的衣衫中伸出手摸她的臉。 霍震燁騰一下站起,還沒等他出茶屋,一個人從街后猛沖上前。 他一拳打中其中一個日本浪人,跟著抽出浪人的長刀,這才發(fā)現(xiàn)長刀根本就沒開刃,他大笑一聲“孬種!”,用沒開刀刃的刀,刺進浪人的腹部。 另一個日本浪人看血流了一地,大叫大嚷起來,那人抽出長刀,浪人轉身就跑,那人揮手一擲,長刀插進他頸項處,穿喉而過。 浪人的喊叫聲驚動了哨兵,他們提槍趕過來,人群四散而去。 茶屋的老板娘一身和服,溫馴典雅,她一下拉開門,那個哭泣的女學生拉進茶屋,給了她一杯茶,讓她把書本攤開,用生硬的漢話說:“不能哭?!?/br> 哨兵們在找逃跑的兇手,人們的目光被驚叫的女人,流血的浪人吸引,只有霍震燁的目光一直跟著兇手。 這人竟然趁著街面大亂,混過哨兵。 霍震燁沖出去,他大概知道意外會如何發(fā)生,可那人抓住短短幾秒鐘,猿猴攀巖一般躥了進去。 有兩個日本哨兵想要攔他,被他一刀斷頭,殺出一條血路沖了進去。 霍震燁趕到門口,巡邏的日本兵都在往回沖,追捕那個人,其中兩個哨兵攔住霍震燁。 “我是財政部的官員,我遲到了?!钡貌怀鲎C件,那個哨兵兇神惡煞的盯住他,他認出霍震燁來了,這個中國佬在對面茶屋坐了很久。 他剛要把霍震燁押回去審問,大樓內傳來一聲悶響。 所有的玻璃都被震碎了,人在劇烈震動下站立不穩(wěn),大樓中涌出許多人,每個人都在驚叫,還有人身上沾著碎腳鮮血。 霍震燁改了說辭:“我哥哥在里面!”他日語說的不流利,但能讓日本兵聽懂,但他們攔著所有人不讓進。 可涌出的人潮他們攔不住,街上所有人都在跑。 一聲爆炸過后,又是一聲,這次是在側樓,霍震燁終于沖破日本哨兵的關卡,逆著人流往大樓中沖去。 霍朝宗懷里抱著滿身是血的人從樓梯上下來。 霍震燁立刻護著他們退出大樓,找到車送人去醫(yī)院,霍朝宗一直都沒放手,直到送到醫(yī)院。 把人抬上病床,霍震燁這才看見,何秘書背后中了兩槍,其中一槍打在心口位置,鮮血浸濕了大半西裝。 霍震燁木著臉伸出手,摸他頸間。 霍朝宗還在問醫(yī)生:“這個位置子彈能取出來嗎?” “大哥,他已經……”霍震燁試圖告訴大哥,何秘書已經不在了。 “能取出來嗎?”霍朝宗完全聽不見弟弟的聲音,他盯著醫(yī)生,他其實根本不知道這間醫(yī)院有沒有名氣,他們找最近的一間,只要穿著白大褂,就是他此刻一點微茫的希望。 “大哥!”霍震燁摟住霍朝宗半邊肩,低聲在他耳畔說,“他已經走了?!?/br> 霍朝宗滿身血污,他抬眼看向弟弟,好像一時不能明白他說了什么,等他終于明白過來,靜默了片刻。 對醫(yī)生說:“請您將子彈取出來,傷口縫合的干凈一些?!?/br> 人被推走,霍震燁問:“是誰開的槍?” “日本人?!被舫诘降讻]能忍住,他據理力爭,惹怒了總司令山本,會議大廳突發(fā)變故,那個行刺者的目標十分明確,就是日本人。 山本的近衛(wèi)想趁亂放冷槍,事后還可以推給行刺者,他們不擔一點責任就想殺掉中國高官,沒想到小何會護在他身前。 他知道小何一向對他忠心,可……他做到這種地步…… 霍震燁眼看霍朝宗的眼中流露出一絲茫然,明白大哥不懂這種感情,何秘書一直沒說,就是因為知道他不懂。 他想了想,決定不說,何秘書不會想以這種方式讓他知道。 “那,大哥決定怎么做?” 霍朝宗從口袋里陶出手帕,他用手帕擦拭手上、臉上的血跡,慢條斯理的擦完,把手帕疊起來,塞回袋中。 他的目光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除了疊手帕時,手還有些顫抖之外。 “我不會放過山本的。” 他這么說。 第102章 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