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卷二 蝶戀花

    “怎跟小媳婦說話似的?！?/br>
    “就是，這是小兩口罷?！?/br>
    又有人帶著笑喝罵道：“誰許你‘你’啊‘你’的叫，沒半點規(guī)矩，少爺也不喊了。淼子，回去好好管教他?！?/br>
    李治烽的臉上有點紅，站在小雪里，帶著笑意看游淼，游淼說：“哎他一向不懂說話，心里待我好我知道就成了，別欺負(fù)他，我們走啦，得空來山莊上走走?！?/br>
    “自然自然?！碧眯值軅兒陀雾蹈鎰e，又有人說：“既然是親戚，你也沒嫌棄哥哥們的道理。”

    “誰嫌棄誰吶?！庇雾荡髽?，上了馬車，與眾人揮手告別，離開了揚州城。

    族人待他還是極好的，父親都說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游淼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這些話，起初游淼覺得是對的，但等到長大后，又漸漸覺得游德川說的不對了。堂兄堂弟，堂叔堂伯，也都是些明理的人，各家過好各家的也就算了。上門聚一聚，一不是打秋風(fēng)，二來不麻煩人，做做生意，有來有往的，大家都賺點，何樂而不為？

    像游德川那樣，少時風(fēng)流事做多了，又揮金如土，遭族里人白眼，本來就是他自己不會做人的問題。

    外頭呼呼風(fēng)聲，這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雖下著小雪，較之京城卻仍是好天氣，這時間京城的大雪不知道都下成什么樣了。游淼縮在李治烽懷里，只恨不得整個人軟軟地和他揉在一起，李治烽則敞開毛麾襖子，裹著他，手指和游淼牽著，小聲說：“困了？”

    “沒?！庇雾颠B眼皮子都懶得抬，說：“再抱緊點?！?/br>
    李治烽摟著他，唇在游淼眉毛，眼睛上輕輕地吻。

    游淼只覺甚是溫暖舒服，又問：“你給我買啥好玩的了?！?/br>
    李治烽在他耳邊說：“回去你就知道?！?/br>
    回到沈園時已是夜半，兵士們?nèi)栽诤染撇氯?，說笑話找樂子，偌大一個園子里掛滿紅燈籠，人生嘈雜，還有幾個人扯著嗓子在打快板說書，一派其樂融融的氣氛。

    李治烽在大門外把紙包打開讓看，里面是一大串鞭炮，游淼驚呼一聲，馬上去找竹竿，李治烽笑著說：“不忙，還有這個。”

    李治烽又從腰包里翻出一個虎頭帽，在手里翻了翻，給游淼戴上，游淼馬上喊道：“放開門炮了??！”

    士兵們紛紛過來了，游淼抓著竹竿，挑起十丈長的鞭炮，李治烽去點了引子，鞭炮聲驚天動地，響徹天際。

    年初一，開門時門口鋪了一層厚厚的爆竹屑毯子，軍士們依舊各行其是，游淼也不管他們了，由得人去玩鬧。不少人過了江，到江北山上去打獵，早上獵了不少山雞野兔回來，游淼去了半晌便犯困，回來家里歇著。

    開年時四家佃戶都上沈園來拜年，游淼一人賞了個封兒，那年輕佃戶張二從這天起便常來，于是書房里支了個炭爐子，游淼與張二人手一本書，游淼看《神農(nóng)書》，張二則看《禮記》，李治烽饒有趣味地看孫子兵法，書房中暖洋洋的，外面飄著小雪，舒服得很。

    年初二，揚州軍的兵士終于玩夠了，各自扛著工具去開渠，預(yù)計還有四五天便能完工，屆時水渠一通，水車造好，再把田埂挖開，江水水流便將如蛛網(wǎng)般，蔓延到整個江波山莊，縱橫錯落，最終匯入南邊的池塘，將池塘注滿，流向安陸村。

    游淼在地圖上圈了幾塊地，水稻是必須種的，自己有這么大一塊莊園，斷然沒有吃米吃面還朝外面去買的道理。江波山莊九千良田，江南七千畝，東邊三千四百畝地種水稻，畝產(chǎn)按三百斤算，一年三季，九百斤。

    一年可收三百萬斤水稻——兩萬五千五百石。

    江南之地，一石米一兩銀，也就是說，每年產(chǎn)出二萬五千兩銀子！畝產(chǎn)七兩五千銀！

    游淼的眼睛登時就直了，險些連算盤都拿不穩(wěn)，手指不住哆嗦，李治烽與張二都莫名其妙地看著游淼。

    “羊癲瘋了?！庇雾嫡f：“別管我?！?/br>
    李治烽笑了起來，伸手摟著游淼，依舊看他的書，游淼則在他的懷里噼噼啪啪地打算盤。

    二萬五千兩銀當(dāng)然不全是他的，那幾名老佃戶游淼給降了一分，但要再招長工或新佃戶，自然是不能這么算的，至少也是五分租。

    一萬二千五百兩銀，里頭又要扣去整個山莊地皮向朝廷納的捐，其中空地按一畝一錢銀子算，良田按一畝五錢銀子算，也得四千五百兩，到手剩八千兩銀。

    只要將這些水稻田全包出去，自己必定就餓不死了，每年還凈賺八千兩。游淼先前一直聽說江波山莊如何難種——確實難種，沒水沒肥沒人耕。栽水稻栽不起來，湖干涸了，要施水，只能看老天爺臉色。

    水車一建好，灌溉用的江水就將是源源不絕的，別說雙季稻，一年種三季都不難，畝產(chǎn)就這么翻了三倍。游德川不會種地，自然也不去關(guān)心鐵犁，雙排鋤，翻鏟等耕種機關(guān)。游淼把神農(nóng)經(jīng)放下，說：“張二，把書架上那本墨經(jīng)給我扔過來。”

    一本書嘩啦啦飛來，李治烽抬手抓住，游淼接過，認(rèn)真翻閱。

    這些日子里，游淼已對幾大古代種植法有了大致的概念。

    《公輸經(jīng)》是巧匠魯班所作，里頭講述的都是些巧奪天工的裝置，水車、竹筒、機關(guān)鳶、小到銅人鐵人等玩物，大到拆梁換柱，房屋結(jié)構(gòu)，都有涉獵，木石注生之術(shù)雖好，但與農(nóng)業(yè)的聯(lián)系卻是不強。

    《墨經(jīng)》則是墨家老祖墨子所作，論述的也都是機關(guān)，卻分為兵家篇與農(nóng)家篇兩類。兵家篇專說飛弩，溝爪，甚至攻城云梯，拋投器，機關(guān)屋踏弩等物，這些游淼都用不著，便先放著。農(nóng)家篇卻是聯(lián)系地利的好物，包括三行犁，巨犁，撒種器，雙排鋤，翻土鍬，除草鐵器，渠流分隔溝與驅(qū)雀銅人等等。按照這上頭所記載的機關(guān)制造出來，配合《天工開物》上的磨，簸箕，顛篩等工具，一家人，兩頭牛，便可輕松照顧上百畝地。

    53、卷二 蝶戀花

    《齊民要術(shù)》則是專述各種作物的秉性，包括什么地區(qū)施什么肥，是草木灰還是人畜尿等等，以及脫粒，選種等要訣。

    《神農(nóng)經(jīng)》說的又是植物種類及作用。

    這些書上無一例外，都有母親的批注，看來母親當(dāng)年也是想把這個山莊整治好，小小的圈幾塊地，種種田玩，書里還有相應(yīng)的分析，其中便提到，無論土地如何，收成如何，外頭市上米價如何，都要種一部分水稻，以避饑荒。

    喬珂兒又寫到自己小時候遇過的江南瘟疫，那次瘟疫給她造成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百姓曝尸荒野，易子而食，有銀兩也買不到米面。所以不管是豐收年還是災(zāi)荒年，都要屯糧。

    游淼看來看去，也相信種水稻是最安全的，因為不管什么年間，大家都要吃飯，米面賣不掉，儲在自家糧倉里也不錯。

    游淼劃出地方，在水稻田的區(qū)域上寫了“八千兩”的字樣，東邊高處田地種水稻，大約是定了，開春等水車造好了就種。而低洼一地，從山莊以東到大池塘處，土壤疏松，倒是可以考慮種點油菜，待找到養(yǎng)蜂人了，在池塘邊建一排蜂房，這樣從山莊出去，綠油油的一片油菜花田，實在是賞心悅目。

    “油價現(xiàn)在多少？”游淼說。

    張二抬眼看了游淼一眼，說：“五十八文一斤?！?/br>
    李治烽漫不經(jīng)心道：“五十五到六十五?！?/br>
    游淼點了點頭，又問：“一畝油菜能產(chǎn)多少菜籽油？”

    張二與李治烽都答不出來，游淼去翻齊民要術(shù)，里面寫到一畝地產(chǎn)兩百五十斤油菜籽，菜籽又能榨一百斤油。畝產(chǎn)五兩銀，外加蜂蜜，倒是和種水稻差不多，多不了多少。

    游淼欣然把筆一揮，圈了五百畝地種油菜。

    外頭有人在喊，聲音依稀聽不清楚，似乎在喚游淼。

    “老小！”那男人聲音道：“在家里么？看你來了！”

    游淼被蟄了一般跳起來，匆匆忙忙穿靴子，穿不上，光著腳就朝外跑，見一男人在院里探頭探腦，說：“這么氣派的園子，怎么連個丫鬟都沒有？”

    “小舅——！”游淼大喊大叫，跑過回廊，朝那男人懷里一撲，瘋子一般又蹭又滾。

    那男人正是游淼母舅家喬玨，見了游淼便把他摟懷里，又按在墻上揉了揉腦袋，說：“你這小混球！小舅不來見你，你敢情還不回你娘家里來了！”

    游淼見了喬玨，簡直是又哭又笑，拖著他進堂屋內(nèi)，把他按在長榻上就朝他懷里鉆，埋在他胸口上，半晌不發(fā)一語。

    “好了好了?！眴太k只是忍不住地笑，拍拍游淼的背，示意他起來，見游淼眼眶兒紅了，嘲笑道：“剛想說你長高了些，還跟個小孩模樣似的哭鼻子。”

    游淼抽了抽鼻子，李治烽拿著他的靴子過來，服侍他穿上，游淼自己去內(nèi)間取茶，說：“你怎么來了？”

    喬玨道：“來看你唄，你二舅家日子簡直沒法過了，過幾天，尋思著投奔你來了?！?/br>
    游淼破涕為笑，說：“我這里別的沒有，就是房子多，你過來選一間住下就行。”

    游淼踮著腳，把高處一套壺，一盒茶葉拿下來，喬玨四處看看，搖頭晃腦道：“這就是二姐當(dāng)年買下的莊子？倒是不錯?！闭f著又朝李治烽點點頭，說：“你忙你的罷，不用伺候了，我是他小舅，你當(dāng)我自己人就成。”

    那喬玨何許人也？原是少源茶莊二莊主，昔年喬珂兒的爹娘生了四個孩子，江南瘟疫時，大女兒與女婿都染病而亡，撒手人寰，留下一個孤女名喚喬苼。

    少源茶莊長房嫡子喬璋，父母去世后便接手了茶莊，娶了當(dāng)?shù)赜忻囊慌税资稀?/br>
    三女兒喬珂兒嫁給游德川，便是游淼的娘。

    小兒子喬玨，出世時正趕上茶莊沒落的時候，少年時頗有點游淼的模樣，都說外甥像舅，喬玨與游淼歲數(shù)只差了五歲，是喬珂兒一手帶大的，小時候也常到碧雨山莊住，與游淼看上去倒是親兄弟一般，都是粉雕玉琢，玉樹臨風(fēng)的模樣。

    更難得的是，喬玨出世沒多久爹娘便染上瘟疫去了，喬珂兒給喬玨請了個乳母，便是孫嬤嬤。這孫嬤嬤后來也是游淼的奶娘，按江南世族的慣例，喝過同個奶娘的乳汁，自發(fā)小始就是好兄弟，平日里須得互相照顧著的。

    所以喬玨與游淼既是舅甥親戚，又是從小的玩伴，情同手足，自不消說，游淼回家后來了江波山莊，本想先去見上喬玨一面，然而想到母舅家人多口雜，當(dāng)家的二舅媽又不是易與之輩。去了也是徒惹煩惱，不如先定個地方住下來，待山莊成規(guī)模了，再讓喬玨過來。

    喬玨這人也是個有才的，天文術(shù)數(shù)，四書五經(jīng)，奇門遁甲，卜算茶道，幾乎樣樣精通，讀書時曾把夫子駁得無話可說，卻生性不羈，不喜作文章考功名，游淼上京讀書時，喬玨還在給少源茶莊管賬，每日隨便寫寫算算，算完便出來游手好閑地逛。

    游淼取下一個黑白兩色的陶壺，一黑一白兩個杯，說：“我這恰好有些君山銀霧?！?/br>
    “不忙?！眴太k忙道：“你喝我的，我?guī)Я诵┎鑱斫o你嘗嘗?！?/br>
    喬玨從袖中取出一包茶，說：“這是我前年藏的一點凍頂烏龍?！?/br>
    游淼沒用母親的隨嫁茶具，拿這兩個杯泡了茶，又問：“家里怎么樣了?！?/br>
    喬玨嘆了口氣，無奈道：“還不是幾年前那樣，天天鬧，生意一年不如一年，照我看呢，就把茶莊的鋪面關(guān)了，要么換開個當(dāng)鋪。你看你二舅那人，一年到頭，好不容易種點茶出來，他要按來收茶的人的價，全出清也就算了，偏生不聽勸，要放自己茶莊里賣。”

    游淼知道少源茶莊生意不好，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自己老爸游德川太會做生意了，現(xiàn)在江南的茶商搶生意路子搶得快要殺人放火，喬璋那點頭腦，哪搶得過別人全部勾結(jié)在一起的茶商？

    54、卷二 蝶戀花

    從前小時候他聽母親和二舅媽吵過幾次，那會兒不懂，但現(xiàn)在大約是懂了的。

    “都聯(lián)手壓咱們家的茶價么？”游淼問：“讓二舅能賣就賣了罷。”

    “你二舅榆木腦袋?！眴太k沒好氣道：“要能說得通也不是現(xiàn)在這光景了。跟他多說幾句，就跟害他似的。”

    游淼樂了，說：“表姐呢？”

    喬玨說：“還是那樣，跟那女的天天吵架，嫁不出去，你娘一去，沒人壓著茶莊里，你二舅媽越來越蹬鼻子上臉的了，每月給點錢，跟打發(fā)叫花子似的?！?/br>
    游淼說：“要么你來我這兒住著罷，我看你也別走了?！?/br>
    喬玨不答，拿著杯端詳，笑道：“這倆杯有意思?！?/br>
    游淼打趣道：“在京城買的，喚作太極壺，地攤貨，二兩銀子?！?/br>
    太極杯中注滿茶，游淼嘗了一口，初時雖無甚特別之處，然而入口后靜靜回味，緩慢回甘，又有種醇厚之感，猶如厚重山水之氣帶著靈動的墨香，在舌上一層層地蔓了開來。

    “好茶。”游淼說。

    “是罷?！眴太k說：“我給你二舅說了幾次，家里都不做這茶葉，非要種綠茶?！?/br>
    游淼笑道：“這邊的人可不是正喜歡喝綠茶么？你要做烏龍茶生意，須得走湖廣兩路，京城，蜀中這些地兒才賣得掉?！?/br>
    喬玨說：“聽說北方那些官兒爺，倒是頂喜歡吃烏龍茶的?！?/br>
    游淼道：“你那兒有茶苗么？”

    喬玨道：“多的是茶苗，就是沒地方種。”

    游淼說：“你也別回家里跟那女的置氣了，茶苗收一收，帶我這來種，聽我的，小舅，我都想死你啦！”

    喬玨嘆了口氣，游淼正想過幾天上少源茶莊去串個門，拿點茶苗種起來，江南一地綠茶市場肯定是搶不過自己老爹的，種點烏龍茶，還可以送去京城賣。

    “我再回家看看罷?！眴太k如是說。

    游淼知道這事跑不了喬玨的，就算他人不來，茶苗也得送過來，半點不擔(dān)心，喝過三巡茶，便帶著喬玨出去看山莊，喬玨嘖嘖贊嘆，問到游淼在京中之事，游淼便得意的一一說了。說三皇子趙超喜歡他，想招他去當(dāng)伴讀，又說家里的事。

    喬玨乃是揚州出了名的美男子，與游淼朝那一站，舅甥二人各有各的俊味兒，當(dāng)天兩人騎著馬，慢悠悠地看過整個山莊，晚上游淼招待喬玨吃了頓農(nóng)家飯，李治烽下廚，做了條蒸魚，李莊家與朱堂家的媳婦上來山莊里幫工，煨了一罐土雞湯。炒了盤臘rou，血腸切片，年糕爆炒，又有時蔬與蒸蛋羹。

    游淼不住給喬玨斟酒，說：“這才剛住下來，吃的喝的，都沒甚么稀奇，你隨便吃些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