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不妨?！眴太k喝酒喝得滿臉通紅，說：“咱家茶莊里，不過也就是這么個吃法?！?/br>
    游淼聽到這話先是驚訝，繼而又覺得挺可憐的，母舅家排場一度也不小，怎么淪落到這光景了？

    “銀錢轉(zhuǎn)不過來么？”游淼終于覺得有點不妙了。

    “豈止轉(zhuǎn)不過來？”喬玨說：“尾大不掉，說的就是這種家傳生意，二十年前這么做，行，可以，現(xiàn)在再走一樣的貨路，自然是不成的。原本三姐在的時候，一年還有八九百兩銀子的進(jìn)賬，這幾年里，你二舅拆東墻補(bǔ)西墻，欠的錢都不知道堆多少起來了。只見白條不見貨款，你舅媽還養(yǎng)著娘家一幫子親戚，三不五時來賬上支銀子，哎，難?！?/br>
    游淼知道喬玨先前管賬，管少源茶莊所有的銀錢出入，虧了賺了，都瞞不過他的眼，既這么說，多半是生意快做不下去了。

    “你來坐。”游淼拉李治烽。

    李治烽忙擺手，說：“我在外頭吃。”

    “讓你坐你就坐。”喬玨笑道：“我甥兒也說了的，你是他頂好的弟兄……”

    游淼的臉馬上就紅了，忙道：“好了好了?！?/br>
    喬玨又嘆了口氣，說：“你那事兒聽說了，小舅本想上門去尋他……”

    游淼笑了笑，說：“沒什么，總歸是命罷了。”

    喬玨拿起酒碗，和游淼碰了碰，又說：“這些年里少源茶莊全靠你爹幫襯著，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我那嫂子還不住地討好游德川……小舅心里聽了也窩火?！?/br>
    游淼說：“我爹那人向來就不是個東西，你上門去他也不理你，沒說的事兒，你也別放心上?！?/br>
    兩人碰了酒碗，各自喝了口酒，喬玨說：“可不是這么個道理！那天我聽了這事也哭了一場，多虧三姐買的這山莊還留著，不然小舅想到你要遭惡婦白眼，晚上連睡覺都睡不著。”

    游淼笑道：“跟他們置氣沒用的，過好自己的，吃好喝好，她想讓我憋屈，我偏不，我得過出個人樣兒來，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報復(fù)了?！?/br>
    喬玨莞爾道：“就是這么說來著，你可比我聰明多了，我也是，家里那破事兒，總看不開，沒的給自己找氣受?！闭f著又注意到李治烽還站在一旁，便用筷子敲了敲酒碗，笑道：“李治烽，你來坐罷，我把你當(dāng)自家人，你也把我當(dāng)自家人不是？”

    李治烽點點頭，在桌旁坐了，三人一席吃過酒飯，當(dāng)夜游淼也不讓喬玨回去，兩人便共一榻睡著，抱著他的腰，猶如回到小時候一般，總有些說不完的話。

    喬玨是喬珂兒帶大的，琴棋禮藝，都學(xué)了個十足十，游淼兒時便十分崇拜著小舅，兩人說到深夜，說著說著睡著了，時睡時醒，醒了又說，游淼告訴他自己要做個水車，喬玨便道自己這些年里也還有幾百兩的積蓄，待過幾天回去取了拿來給他用。

    兩人迷迷糊糊混在一起，抱著睡到初三日上三竿時分，喬玨起來用過午飯便說要回去。游淼還想再留，喬玨卻說要順路去茶莊地里看看，預(yù)備下年初使人摘春芽兒。游淼這才戀戀不舍朝他告別。

    55、卷二 蝶戀花

    年初四，水渠已挖好了，就等著水車上去。游淼想到江北處要栽樹，就得把原本長的椴木給砍掉一批，這些木材都是上百年前山莊主人種的，郭莊人時不時要做家具，都會到北山上來砍樹。

    游淼去借了幾十把斧，請當(dāng)兵的去把樹給他砍了，又拋下江里去，對面李治烽用繩索套著，拉到江岸邊來。眼下造水車的錢不用再發(fā)愁，但游淼也想著能省就省些，至少在板材上，山莊里能出就出了。

    江北的游淼不打算再墾成耕地，一來地勢起伏，不像江南好開墾，要做成耕地，就勢必要墾梯田，灌溉也成問題。

    二來大江橫在中間，每日來往耕種也是個麻煩事，不便打理，不如種茶種桑，通通培養(yǎng)成林地，既防風(fēng)又防泥石。兩千多畝地，種個一千畝的茶，一千畝的桑樹，余下的地方種梅子。

    揚州軍那群當(dāng)兵的給游淼把江南的荒地大致開了，又放火燒過一次雜草，整個山莊里春日濃煙沖天，煞是壯觀，直到年初七，所有的事都辦好了。游淼又大開筵席，請人飽飽地吃了一頓，拿了五吊錢分給士兵們，把人送走。

    人全走了，沈園中又恢復(fù)了冷冷清清的模樣，剩下游淼與李治烽。

    張二如平常一般，每日上來看看書，順便幫著打掃。

    “錢夠用嗎？”李治烽難得地主動問。

    “夠了罷?！庇雾岛屠钪畏樽诮叄刂且淮蠖验材?，江灘下游有一塊極大的空地，椴木整整齊齊地碼了十剁。夜里幾個佃戶輪流值夜，帶小狗兒守著，白天則是游淼親自在江邊走走，發(fā)發(fā)呆，看看書，摸摸石頭，和李治烽烤魚吃。

    曾經(jīng)在京城的過往，都恍若隔世一般，在江南這里守著個自己的山莊，每天日子平平淡淡地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游淼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農(nóng)夫了。

    “小舅說他的錢能借我?！庇雾到忉尩溃骸斑^幾天等那老頭兒過來，合計一下錢再找他不遲?！?/br>
    錢錢錢，做什么都要錢，佃戶還沒招到，自己手上的錢已經(jīng)流水一般地花出去了。要等水渠好了以后再去招工，也不知道能招到多少人，希望多來點。

    一年之計在于春，耕地的時候快要來了。

    郭莊與安陸縣都開了市，揚州城里更是一派熱鬧氣氛，游淼挺想去玩，但走不開。只好在家里守著，正等得不耐煩時，上頭終于有人在喊。

    朱堂趴在懸崖上，朝下面叫道：“少爺——！”

    “什么？！”游淼抬頭。

    朱堂喊了幾聲，游淼聽不清楚，李治烽耳力卻是極好，說：“黃老頭來了，還帶著不少人?！?/br>
    游淼大喜，說：“快，咱們這就上去?！?/br>
    李治烽說：“不忙，他們現(xiàn)在循著江邊的路正要下來?！?/br>
    游淼心里十分忐忑，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大梁背著黃老匠沿江路下來，身后還跟著陸陸續(xù)續(xù)，三十來個做工的，游淼嚇了一跳，這么多人？！

    這些做工的都是熟手匠人，不比當(dāng)兵的，真要雇他們，不知道得花多少錢。但人已經(jīng)來了，游淼也只得上前招呼，黃老匠說：“怎么沒回家過年？也沒去市集上走走？”

    “走不開。”游淼笑道：“事兒沒辦好，心里不踏實?！?/br>
    “唔?！秉S老匠在江邊的一塊大石頭坐下，雙手拄著拐杖，說：“過幾日這大家伙動工了，你倒是可以出去走走?！?/br>
    游淼有點緊張，說：“老師看完圖紙了么？”

    黃老匠道：“你過來，看看我給你加的幾處，要花錢的地方可不少，你得心里有數(shù)了?！?/br>
    “好的好的?！庇雾的罅税押?，臉色有點不自在，幾名工匠在看木材，說說笑笑，游淼知道這次難免要割rou了，沒個幾百兩銀子，黃老匠多半不會放過他。

    “你想想清楚?！秉S老匠說：“這水車一做，就是百年千年的福澤，我是不在乎錢的，你若是舍不得，趁早說清，我好帶著人回去，這些兒孫們，你光在安陸也找不齊，可是我從揚州各地招來的，你別臨到時候又反悔?！?/br>
    游淼像個學(xué)徒般乖乖站著，恭敬道：“晚輩絕對沒這意思?！?/br>
    黃老匠又說：“他們過來幫你干這活兒呢，也不全是為的錢，這點我也得給你說開了，這么大個水車，尋常匠人，也不是能碰見的，修梁起柱蓋房的活兒，和做機(jī)關(guān)不一樣?！?/br>
    那群匠人紛紛點頭，說是是，黃老匠又說：“你們也得盡心盡力，既是幫工，又是學(xué)藝，決計不可忽悠了少爺去。”

    一名年紀(jì)大點的工匠道：“老爺子這話說的，誰不知道咱們安平的巧匠，只要上了，就沒有磨爛工的理，你們說，是吧?！?/br>
    黃老匠點了點頭，說：“游淼家是碧雨山莊的，也不會短了你們一分工錢，大家盡心就是?！?/br>
    眾工匠這才知道游淼身世，游淼被黃老匠這番話說得心里七上八下，猜測這黃老匠要不是個老騙子，就真的是個德高望重的祖師爺爺了。

    看他徒弟大小梁給自己修沈園盡心盡力的模樣，以及修復(fù)后的水準(zhǔn)，倒不像個騙子。

    那么黃老匠多半已極少出山接活了，還是靠的水車，才讓他接的工程。若所言不差，想必這些工匠也是為了水車而來，在懸崖上修水車，別說揚州，就連整個中原，也很少有人能做這差事，參與架設(shè)這個巨型機(jī)關(guān)，所學(xué)遠(yuǎn)比工錢更多。

    黃老匠又給游淼介紹他的大徒弟，那徒弟已是六十來歲，身體卻十分結(jié)實，名喚吳壯，游淼與他們打過招呼，說：“先回山莊去坐坐，請大家吃點茶？”

    黃老匠說：“先談錢的事，材料我給你列出來了，這筆錢是你自己出，自己找人去買，我不拿你半分。這里給你做工的，能工二十，每人每天五錢銀子。你意下如何？”

    游淼心道還好還好，不算多，說：“行，都聽老師的?！?/br>
    黃老匠又慢條斯理的說：“十名幫工，每人每天二百文錢?！?/br>
    游淼道：“可以?！?/br>
    黃老匠又說：“你管兩頓飯，開工前一席，完工時一席，起席一頭豬，一壇好酒。其余時候，你們呢，各自去郭莊安陸吃，別蹭游少爺?shù)娘垼铱此角f里也沒幾個人，眾口難調(diào)?！?/br>
    游淼笑道：“沒所謂，管眾家哥哥的飯也不難。”

    黃老匠擺了擺拐杖，說：“他們被養(yǎng)的嘴叼，你要沒別的說，就這么定了。”

    游淼連忙點頭，黃老匠斜眼瞥江邊的椴木，說：“本來也想讓你去買點木，你倒是備齊了?！?/br>
    游淼帶著黃老匠去看木，問：“這木能用么？”

    黃老匠點了點頭，用拐杖敲了敲，說：“一百二十年的椴木，是好料子，徒兒們這就卸板子罷?！?/br>
    工匠們本已散開，聽到黃老匠這話，便各自取下背著的家當(dāng)，組刨床，彈墨線，擦鋸子。游淼要過去幫忙，黃老匠卻道：“不忙，跟著你的人，這小子叫什么名字？”

    李治烽報了姓名，黃老匠說：“游小子，你且將他留在這處，臨時要用什么，單子給他，讓他去采買?！?/br>
    游淼嗯了聲，黃老匠回到石上坐下，招手道：“你過來看看，圖我改了些地方?！?/br>
    56、卷二 蝶戀花

    游淼先前一張圖畫得粗糙，都是墨經(jīng)上的東西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自己本沒學(xué)到什么，黃老匠指著幾處問他，游淼俱一頭霧水，頗有點答非所問。

    “我道你是家傳?！秉S老匠怒道：“怎的也是個祿蠹！你老實說，這圖紙誰給你的！叫畫圖紙的人過來！”

    游淼叫苦道：“老師，真的是我自己畫的！你等等，我去拿書來與你看。”

    游淼上去跑了一趟，再下來時捧了一疊書，黃老匠挨本在江邊翻了下，沉吟半晌，而后點了點頭，說：“老師現(xiàn)講予你聽，你記清楚了，只講一次?！?/br>
    游淼坐在黃老匠身旁，黃老匠依次將錨鉤，鐵鏈，隼釘，水車受力等等地方給他剖析開去，游淼漸漸地聽懂了，聽得不住笑。黃老匠又看他，說：“笑，就知道笑?！?/br>
    游淼笑著說：“學(xué)懂了，所以笑，不然怎么說佛祖拈花，迦葉會心而笑呢?！?/br>
    “嗯。”黃老匠道：“就是這么個理，你還有些事要去辦，我看就靠你倆還忙不過來。”

    游淼拿著那一疊羊皮，上頭是整個風(fēng)車的拆解圖，水斗足足有一百零八個，木架分五個部分，鏈條兩根，一百八十丈，三尺為一節(jié)，分六百節(jié)。又有勾著水斗的大鐵鉤，中央還有拆成八個小零件的轉(zhuǎn)輪。更有轉(zhuǎn)軸，軸承，滾珠，四通臂，八通臂等零件結(jié)構(gòu)，最復(fù)雜的便是中間泡在江水里的巨大渦輪，這個渦輪是豎貼著懸崖，被固定在水面上的，下半圓泡在江水里，隨江水奔騰而轉(zhuǎn)動，帶動四百丈的鉸鏈，令水斗一節(jié)節(jié)地升上懸崖頂端，把水倒進(jìn)渠中。

    洪汛一來，江面上升便會托著豎直渦輪上升，鉸鏈水車大半被泡在水中，轉(zhuǎn)速便會變慢，中央還有搖把，可隨時調(diào)速。

    李治烽說：“要買鐵是不？我去吧。”

    黃老匠說：“你二人都需去，光你一人說不清楚，游小子，你先得去揚州一趟，買鐵，再送到南北兩村去，照著圖上畫的吩咐打鐵。”

    游淼嗯了聲，心道這麻煩事兒可真多，別的不說，光是買鐵，尋常人家就買不到多少。黃老匠又說：“你帶著這木牌兒去，找揚州畿兵防司的唐輝……”

    游淼馬上道：“我認(rèn)識他！交情還好，是自家兄弟?！?/br>
    黃老匠又看了游淼一眼，欣然道：“如此正好，唐輝制木車也是找我徒子徒孫兒，你既然認(rèn)識他，就省了老頭兒個人情，去罷?！?/br>
    游淼嗯了聲要回山莊去，心想順便點點錢，自己就剩下五十兩銀子了，得拿點東西去變賣，心里又算這群工匠的工錢要多少，忽想到一事，說：“老師，我也得給您開點工錢……”

    黃老匠擺手示意不用，說：“完工那天，請老師喝杯茶就成了。”

    “這怎么好意思……”游淼忙笑道。

    黃老匠看著江水，難得地笑了笑，說：“老了，也不知道哪天得去見閻羅王，不缺錢，老骨頭干點活兒，就當(dāng)是玩了?！?/br>
    游淼知道這老頭兒脾氣，便也不勉強(qiáng)了，帶著李治烽沿著江邊上去，心里不住盤算自己的錢。

    李治烽看出他臉色不太好，遂道：“錢不夠了，是不是。”

    游淼嗯了聲，說：“咱們先把那幾箱狐裘帶去揚州賣了，可惜沒在年前賣，不然還能賣個好價錢?！?/br>
    李治烽背著游淼在山上走，說：“江南有押鏢的么？我去劫趟鏢。”

    游淼哭笑不得道：“別說胡話。”

    李治烽作了個蒙面的動作，說：“蒙著臉，管保認(rèn)不出是我?！?/br>
    游淼道：“別，也不是真的缺錢，我娘那套茶具，能賣二百兩銀子呢，就是不想賣。實在沒法了，就把茶具拿去當(dāng)鋪里押著，以后有錢贖回來也就是了?！?/br>
    李治烽點了點頭，游淼胡思亂想，一會兒想去找小舅喬玨借錢，一會兒又想著拿沈園里的東西去當(dāng)，回了山莊先把算盤拿出來，打了會算盤開工匠們的工錢，這活兒起碼要做一個月，光工錢就要三百六十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