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騎絕塵而去，揚起雪粉，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間。

    李治鋒發(fā)出一聲近乎狼嗥的長嘯，那聲音帶著隱忍，痛苦與難過。

    游淼策馬狂奔，帶領(lǐng)所有人沖進(jìn)了藍(lán)關(guān)，他的熱淚在寒風(fēng)里飄零，聽到遠(yuǎn)方李治鋒的聲音那一刻，他深吸一口氣。發(fā)出嘶啞的叫喊，似乎竭盡全力，要將體內(nèi)的那股哀傷吼出來。

    彼此的聲音在藍(lán)關(guān)下久久縈繞不去。

    李治鋒策馬沖上山巒高處，彎弓搭箭，一箭射去，探鷹發(fā)出哀鳴墜向荒野。

    一隊韃靼精銳騎兵追到山下，領(lǐng)兵之人在藍(lán)關(guān)前喝道：“沙那多！我知道你藏身在此！交出你放走的漢人奴隸！賀沫帖兒將軍可留你全尸！否則定將屠你犬戎全族！”

    李治鋒松弦，一箭射穿了那韃靼隊長頭顱，令他慘叫一聲，栽下馬去。

    136、卷三 滿江紅

    深夜，藍(lán)關(guān)外。

    游淼等人總算找到了落腳的地方，馬匹已經(jīng)連著跑了一天一夜，就算人受得了，馬也受不了，必須讓馬兒休息。一個低谷的山洞中，火光忽明忽暗，洞口被大石掩著，外面又以樹枝等雜物堆上，擋住了光。馬被拴在離洞口不遠(yuǎn)處，咀嚼著樹下的枯草。

    游淼注視火堆，自與李治鋒別后，他就沉默得近乎變了個人。

    洞里十分擁擠，女人們縮在山洞最里面，男人則守在靠近洞口處。李延躺在火堆旁，無聲地留眼淚，繼而哭了起來，而后越哭越大聲，最后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嘶吼。

    守夜的平奚慌忙過來，說：“小聲點！”

    游淼過去查看李延，他的眼睛里帶著愧疚與痛苦，手里緊緊地攥著柳紗綾留下的玉佩。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哭什么，卻沒有人敢說。

    ——他在哭唐氏，哭他的無能，連自己的妻子也無法保護(hù)，亡國之時令她受辱?？蕃F(xiàn)在大家逃出來了，而自己的妻子還在敵營中……韃靼人發(fā)現(xiàn)他們逃跑后，會如何對待唐氏……游淼不敢再朝下想。

    他抱著李延，讓他倚在自己肩上，李延只是呆呆地看著篝火。

    “皋蘭被徑兮，斯路漸……”李延喃喃道。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錢徽應(yīng)和道，一時間仿佛激起了少年們的哀思。數(shù)人齊聲唱起了宋玉的招魂，聲音低沉而沙啞。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去歸來兮，哀江南……”游淼隨著諸人唱道。

    沒有人提前路，也沒有人提往事，唱完這首歌后他們分食了游淼帶出來的最后一點面餅，便各自沉沉睡去，保存體力。畢竟天明時還要逃亡，而逃到何處才是盡頭，卻誰也不知道。

    逃過黃河，逃過將軍嶺，逃過長江，不知花花江南，是否聲色犬馬一如往昔？再過兩個月，桃花就要開了，江波山莊也該種油菜了。而每年都陪著自己的李治鋒，卻將留在北方，永遠(yuǎn)不會再回到江南。

    游淼在夢里仿佛回到了江波山莊，十里桃花，柳葉飄揚。而就在這時，平奚睜著滿布血絲的雙眼叫醒了游淼。

    “子謙，快醒醒！我懷疑附近有韃靼人！”

    游淼驀然驚醒，連滾帶爬起身跟著平奚出洞外，手足并用地爬上高處，看到遠(yuǎn)方的平原上有火把排成一條龍。

    “不是韃靼人?！庇雾狄豢幢阒骸绊^靼人不會夜間在山上活動，很可能是胡人，而且你看……”

    游淼又指另一邊，說：“他們很可能不是在找咱們，方向不對，那里是秦嶺的西南面?！?/br>
    平奚道：“這里還有漢人？”

    游淼搖搖頭，他也說不準(zhǔn)，但無論如何，此刻不能暴露行蹤，否則陡然多生事端。他與平奚簡單地商量片刻，兩人從前都是文職兵任，大約能摸到一點規(guī)律，于是決定先不打草驚蛇，也不離開山洞，只是把洞里的火滅了。

    然而山洞里的人都大約感覺到了些什么，卻都沒有詢問，翌日清晨，游淼讓其余人上路，有人已染上風(fēng)寒，開始發(fā)燒，更有人昏迷過去。游淼不敢多拖，讓昏迷的人伏在馬背上，跟著隊伍。

    橫渡秦嶺需要足足三天時間，且這些人身體素質(zhì)極差，天寒地凍，說不定路上還要再拖。最麻煩的是，他們沒有吃的了。

    必須在今天找到吃的，否則大家都將撐不下去。饑餓，追兵，寒冷，病痛，這是最絕望的一刻。日上三竿時，游淼既餓又困，眼前一陣陣地發(fā)暈，馬匹排成一排，在懸崖石道上緩緩前進(jìn)，偶有小石落下，墜入萬丈深淵之中。

    李延兩眼發(fā)青，眼圈凹陷，其余少年都瘦得皮包骨頭，更有人發(fā)起了高燒，喃喃說著胡話。游淼中午在一塊平臺上停駐，吩咐他們就地歇息，吃幾口雪。

    “游大人?！币粋€女子過來，一身骯臟，秀麗之色卻不稍減，朝他盈盈一福。

    游淼站在寒風(fēng)中朝山下看，看見遠(yuǎn)處的山谷內(nèi)有樹木被砍斷的痕跡，回頭道：“黃夫人？”他認(rèn)得那女子，乃是當(dāng)朝大學(xué)士黃淵的夫人衛(wèi)氏。黃淵老夫少妻，妻子只有二十二歲，容貌甚是倩麗。城破時黃淵已死，幸而衛(wèi)氏活了下來。

    衛(wèi)氏：“姐妹們有幾句話，思來想去，派我過來，想對游大人說?！?/br>
    游淼以為她們又出了什么事，忙道：“如果是讓我們先跑的話就算了，都逃到了這里，不可能扔下你們……”

    衛(wèi)氏忙制止游淼，笑著說：“不，大人您誤會了。我是來感謝大人救命之恩的，游大人年紀(jì)雖小，卻是朝中眾臣翹楚，天啟有您，乃是上天所賜之福。”

    游淼忙謙讓，衛(wèi)氏又柔聲道：“那天，您的侍衛(wèi)將我們救出來，連著殺了數(shù)十人，英勇無匹，二公主問他，他只道是您的吩咐。昨日藍(lán)關(guān)一別，我們都知游大人失此忠仆，心中難過。而人有悲歡離合，請大人為了天啟，為了中原大業(yè)……切記節(jié)哀，萬不可悲痛傷身?！?/br>
    游淼明白了，衛(wèi)氏等女見他心中哀痛卻不形于色，怕他積而成疾，遂出言安慰。

    游淼嗯了聲，點了點頭，說：“謝了，黃夫人。”

    他一抬頭，又見眾女嘴唇蒼白，圍著火堆取暖，不時朝他這邊望來，面現(xiàn)擔(dān)憂之色，遂心中感動，說：“大家彼此支撐罷，回去就好了，已經(jīng)到了這里，千萬不能倒在路上?！?/br>
    正在這時，山下倏然傳出一陣打斗聲，還夾雜著人的慘叫。所有人登時驚覺，游淼馬上道：“都別慌張！留在這里！來幾個人跟我去看看！”

    游淼從戰(zhàn)馬上解下弓箭，負(fù)起箭囊，卻有人道：“子謙，我們應(yīng)該跑才對！此地不宜久留！”

    游淼道：“不不，先看看情況，萬一是漢人軍隊在和胡人交戰(zhàn)呢？”

    游淼騎上戰(zhàn)馬下山，在半山腰上看得清楚了些，果然是一隊漢人在與胡人交戰(zhàn)，看那戰(zhàn)袍似是鮮卑人。漢人卻看不出哪個部隊的，平奚要喊，卻被游淼制止住。雙方實力相當(dāng)，游淼暗自點數(shù)，一五，一十，十五……鮮卑兵二十，漢人十二，正隔著一條小溪射箭，不片刻漢軍似乎抵御不住了，便轉(zhuǎn)身逃跑。

    逃跑之時又被射死了幾個，當(dāng)即陣腳大亂，最后沿著樹林的邊緣奔逃，朝著他們的方向跑來。

    137、卷三 滿江紅

    平奚顫聲道：“怎么辦？他們?nèi)藬?shù)多。”

    游淼道：“回去再叫四個人，咱們左右包抄，殺下去！”

    平奚心驚，游淼卻容不得他細(xì)想，一把揪著他的衣領(lǐng)，吼道：“不然大家都是死！不被鮮卑人殺，也得餓死！”

    平奚被這聲吼鎮(zhèn)住了，當(dāng)即回去點人，與游淼在樹林外準(zhǔn)備，大家各架箭上弦，游淼沉聲道：“別怕死，待會我發(fā)令，大家就射箭，我沖，大家就跟著我下去，殺得一個是一個?！?/br>
    數(shù)少年點頭，手中全是冷汗，游淼知道他們第一次上戰(zhàn)場，都不免有點怯場，但這種時候已容不得這許多了，待得漢人靠近，游淼便低聲道：“放箭！”

    六人同時放箭，亂箭射倒疾奔中的鮮卑兵士。游淼又發(fā)令道：“抽箭！”

    再次架箭，

    游淼：“射！”

    所有人松箭，第二輪亂箭過去，射倒三名鮮卑人。

    游淼：“架箭——”緊接著又架箭。

    鮮卑人發(fā)現(xiàn)了偷襲，轉(zhuǎn)頭尋找偷襲的來源，游淼憤然怒吼。

    “殺——！”

    六人同時吶喊，從樹林的掩護(hù)中沖了出來！這時鮮卑人已沖過了偷襲地，前面的漢軍有人吼道：“援兵來了！隨我殺回去——！”

    那赫然是趙超的聲音，游淼一陣頭皮發(fā)麻，大叫道：“趙超——！”

    雙方登時士氣高漲，游淼大喝道：“隨我殺——”

    兩股兵馬將鮮卑人逼到中間，同時沖擊，鮮卑人發(fā)現(xiàn)偷襲只以為是大部隊，未發(fā)現(xiàn)只有六人，先前又被游淼射倒數(shù)個，現(xiàn)在敗意一生便被殺得人仰馬翻。

    不片刻戰(zhàn)局便定，鮮卑剩下五人，紛紛跪地求饒。

    游淼翻身下馬，趙超搖搖晃晃地走出一步，身上滿是鮮血與污泥，眼睛布滿紅絲，猶如剛從修羅地獄中爬出的戰(zhàn)神。他的雙目呆滯，只是定定看著游淼，繼而把頭盔扔到一旁，快步跑向游淼，游淼沖過去，兩人撞在一處，緊緊抱著，摔在溪邊的地上。

    “回來了……”游淼咽下眼淚，抱著趙超哽咽道。

    “回來了就好……”趙超喃喃道：“終于找到你了……”

    一刻鐘后，戰(zhàn)俘都被天啟兵士抹了脖子，尸體扔在河邊，逃難的眾人喘得一口氣，被趙超手下的兵士帶下山。游淼與趙超互道別來之事，才知道原來自他們逃離藍(lán)關(guān)后，趙超一直沒有回中原，而是在秦嶺下徘徊輾轉(zhuǎn)，一直在尋找他的下落。

    途中他們碰上了大批難逃的敗兵，趙超以三皇子之威震懾敗兵，將他們重新編隊，交給秦少男，讓他們沿著官道后撤。一時間整個巴山秦嶺至粱關(guān)都淪陷了，去哪都碰上胡人，已成了五胡的地盤。

    而趙超則帶著二十余人，開始尋找被抓走的游淼的下落。

    “你居然被抓到大安去了……”趙超這才知道驚險，難以置信道：“我一直以為那幾個韃兵是逃兵?！?/br>
    游淼將大安城內(nèi)發(fā)生的事告訴了趙超，趙超反而安慰他道：“不妨，來日還有見面的機(jī)會?！?/br>
    游淼已對和李治鋒再見面不抱多少希望，苦笑道：“或許罷?！?/br>
    趙超又道：“只要能打跑韃子，再聯(lián)系上犬戎人，要見面不難?！?/br>
    游淼只是淡淡地嗯了聲，趙超拍拍他的肩，小聲道：“振作起來，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脫險，不能掉以輕心?！?/br>
    游淼意識到趙超所言不差，畢竟他們還沒有回到中原。

    但與趙超等人匯合，總算令他松了口氣，不用再提心吊膽，有了倚仗。趙超檢視過逃亡的諸人，與二公主抱頭痛哭后，當(dāng)夜就在秦嶺下宿營。馬匹本就不夠用，只能分食趙超他們帶在身上的干糧。

    一夜北風(fēng)狂吹，游淼已有許久沒睡過安穩(wěn)覺了，當(dāng)夜睡在趙超身邊，終于疲憊入眠。

    然而清晨時分，放哨的兵士又把他們叫了起來。

    “三殿下！有追兵！”兵士進(jìn)來便道：“是韃靼人！”

    “怎么回事？”趙超道：“韃靼人不應(yīng)該到藍(lán)關(guān)以西來啊……”

    游淼剛睜眼便反應(yīng)過來，說：“是追我們的！快跑！”

    所有人再次上馬，沖出了宿營地，一路朝南疾奔，找到了官道。游淼抬頭看天，灰蒙蒙的天空上，沒有探鷹……看來韃靼人是根據(jù)足跡追蹤的。他們剛?cè)胨{(lán)關(guān)，趙超不敢馳官道，怕被胡人碰上。

    而根據(jù)敗兵的消息，現(xiàn)在的胡人與韃靼人已經(jīng)分割了地盤，秦嶺以西的大片土地，他們所穿過的地方都劃給了五胡分治。大安以東則都給了韃靼人，處處都是危險，趙超竟是有膽子帶著他們穿過胡人的地盤。

    沿途冰雪消融，越逃越往南，春天已來到此處，兩道黑色的土地萌發(fā)出嫩綠的青芽。只要逃過長江，他們就回到了天啟的地盤。根據(jù)目前得到的消息，胡人，韃靼人都還未曾渡江，天啟人正在長江南岸茍延殘喘。

    逃亡的路上簡直驚心動魄，有好幾次他們藏進(jìn)了廢棄村落，趙超讓所有人不要吭聲，掩蓋火堆，自己騎馬，并帶著三頭空馬，前去引開韃靼人。

    某一次韃靼人直接就從他們的面前沖過，追著趙超而去。而趙超總是有辦法甩開追兵，再回來與他們匯合。

    南詔元年二月廿三，游淼幾乎已忘了時間，只是疲于奔命，一路上麻木地逃亡，休息，剛喘得一口氣，又是足足一日的逃亡。這天他們逃到了粱西平原的最東邊，如血夕陽照耀了整個平原，韃靼追兵于平原盡頭現(xiàn)出身影。

    諸人勒馬小溪前，春季剛至，溪流冰雪消融，攜著碎冰從上游沖下，女孩們二人一馬，騎馬渡河，趙超與游淼等人在河前眺望。

    “打？”趙超握劍的手發(fā)著抖。

    所有人色變，游淼搖搖頭，說：“打不過。敵眾我寡?！?/br>
    加上游淼與趙超，己方能參戰(zhàn)的只有十五人，其余人的戰(zhàn)力可忽略不計，韃靼人卻足足有五十人，他們竟然能從藍(lán)關(guān)一路追到這里。

    “晚上無法再逃了?！壁w超說：“馬都跑不動?！?/br>
    這幾天日夜不停地趕路，戰(zhàn)馬已經(jīng)瀕臨體力極限，過河的馬腿都在發(fā)抖，游淼說：“這里的地形你熟不？有沒有地形能利用？”

    趙超搖頭，說：“要么我徹底引開他們，你帶著其余人能跑就跑?！?/br>
    游淼說：“我覺得他們已經(jīng)變聰明了，你看，他們距離咱們不到一里路，卻沒有急于進(jìn)攻，就是之前被耍了幾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