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不答反問：“五十年前，是否有一位叫平安的少東家？”

    百花釀的少當(dāng)家沉思片刻，轉(zhuǎn)身交代了小廝幾句，將陶瓶一并給小廝拿去，攜了小滿徑直到對面酒家，撿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吩咐店小二弄些精致菜肴，等店小二走了，寒暄幾句，便單刀直入，問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會知道以前的事情？”

    小滿猶豫著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講，在那人臉上他找不到半點(diǎn)平安的痕跡。他不說，少東家也不勉強(qiáng)，臉上雖然帶著微笑，但眼睛里一絲笑意也無。

    小滿敵不住少當(dāng)家的眼神，吞吞吐吐的說：“我們村里有個神仙，叫做平安，據(jù)說他和五十年前的百花釀少當(dāng)家容貌一模一樣，我想為這神仙寫個本紀(jì)，所以……”

    少當(dāng)家不動聲色的聽著，握住他的手，誠懇道：“此事過去已五十年，告訴你也不妨，倒是兄弟你這一來，再一講，給我解了一個老大難題。五十年前，確實(shí)有個鄉(xiāng)下浪子，受了別人銀子，也不知通過哪些門路，竟然認(rèn)識了我們當(dāng)時的少當(dāng)家。聽叔父說，那個少當(dāng)家懵懵懂懂，不知人間險惡，糊里糊涂便被那浪子纏上了。那浪子千方百計(jì)逼他拿出我家的釀酒法?！?/br>
    他不知為何笑了笑，說：“這釀酒法說來厲害，其實(shí)放在小兄弟這等讀書人眼中，算得了什么？不過是小商小販討點(diǎn)口糧的招牌罷了。既然是討點(diǎn)口糧，免不得互相偷師，但偷到我家那個少當(dāng)家頭上就太不對了，少當(dāng)家糊里糊涂，把酒瓶子畫的和野雞尾巴似的，還不許我們改。幸而他一來二去，竟然領(lǐng)悟了釀酒絕學(xué)。那浪子為了這點(diǎn)秘訣，圖窮匕見，竟然cao刀追殺，少當(dāng)家身受重傷之際，既慚愧自己遇人不淑，又后悔自己引狼入室，自沉酒缸?！?/br>
    和先生說得幾乎一模一樣，小滿屏住呼吸。少當(dāng)家還不放過，說：“這位小兄弟，你說貴寶地有個神仙，能不能請小兄弟說出貴寶地坐落何處，讓我?guī)е鴰妆【?，去神仙那里討個吉祥呢？”

    “平安不喜歡收受東西?！币痪湓挸隹冢M便眼看著少當(dāng)家的臉色沉了下來，急忙補(bǔ)充，“但是百花釀他一直覺得很好喝?！?/br>
    少當(dāng)家又笑了。

    店小二開始一盤一盤上菜，每一盤都是他沒見過的玲瓏珍饈。趁小滿目不暇接之際，少當(dāng)家從袖中取出一張紙，說：“那就有勞這位小兄弟，將貴寶地的坐落寫在這張紙上了?！?/br>
    小滿接過筆，將良常村謄在紙上，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問道：“為什么杜康酒反而先……”

    少當(dāng)家冷笑道：“杜康？不瞞這位小兄弟說，當(dāng)年浪子受了銀子，拿銀子給他的就是杜康。那位少當(dāng)家死后，杜康酒一度稱霸京城，無人能比，那當(dāng)家他心安理得活了二十年，竟然老來又得了一子，骨頭都輕了二兩，簡直不知道怎么疼那孩子好了，幸而老天有眼，時節(jié)前后，一個老仆領(lǐng)孩子出來看農(nóng)事，小孩竟然被人販子拐走了，全家男女老幼遍尋不得，從此失心瘋了。”

    第七章

    少當(dāng)家又和他說了些閑話，知道他住在金家客棧，問他是否需要換個客棧，金家客棧破敗污穢，地處偏僻，不見得適合貴客居住，小滿想起那纏纏綿綿的杜公子，便一味推脫。少當(dāng)家了然一笑，不再追究，

    自和少當(dāng)家一別，小滿便再也沒出過門，潛心溫書以備考省試，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這一日他又一早起來正在用功溫書，忽聽外面吵吵嚷嚷，接著許多人破門而入，挾著那臉色灰敗的金家店小二，分成左右兩排站立，全部虎視眈眈的瞧著他。

    這群人他一個都不認(rèn)識，小滿莫名其妙，緊張害怕，不由站起身來。問道：“諸位前來有何貴干？”

    外面靴聲橐橐，走進(jìn)一個人，神采奕奕，竟然是少當(dāng)家。他也不向小滿解釋分說，徑直走到床前，掀起枕頭，扯下床簾，將滿床書本都掀到地上，在一片狼籍中搜得一個灰緞子小包裹，再回頭臉色已變得十分難看，憤怒中混雜著輕蔑，道：“我當(dāng)你是兄弟，你竟然又打百花釀秘方的主意？這天子腳下，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

    小滿瞠目結(jié)舌，只問了一句：“什么？”

    少當(dāng)家當(dāng)面將包裹拆開，卻是一沓綿密字紙。他抓起字紙，朝那些不速之客一振，雙膝跪地，說道：“各位官老爺們，請聽小的一句，這人前幾天鬼鬼祟祟，只在小人的鋪?zhàn)油饷娲蜣D(zhuǎn)，小人以為他是外地來的客官，便上前詢問，誰知此人東拉西扯，說得全是大不敬的東西，什么他那山村出了活神仙！當(dāng)今朗朗乾坤，除了圣明天子，吉祥千歲，又有哪個敢稱是活神仙的？圣明天子在上，若有什么神仙，怎能不前來參拜天子，反而隱居在山中？自然是那讀書人“耳臨清渭洗”的齷齪心思！當(dāng)時小人糊涂，并不敢得罪，還請他吃了酒飯，以為他看到京都繁華人品淳厚，便能歇了謀逆之心，沒想到他謀逆不成，竟然順手偷走了小人鋪?zhàn)拥尼劸泼胤?！?/br>
    少當(dāng)家一口氣說完，又磕了個頭，說：“這秘方不值什么東西，官老爺要看，自當(dāng)雙手奉上，絕不藏私，但若是讓這謀逆拿去，小人的身家性命豈不是全盤斷送？請官老爺明察！”

    那兩排人中有一人衣著鮮亮，此刻懶洋洋揮了揮手，說：“還不帶下去？”

    幾個漢子撲上來，不等小滿反駁，便擰住他手，將他直拖了出去，小滿盡力掙扎，卻無濟(jì)于事，如麻雀落在老鷹爪里。他起初還大喊冤枉，等大漢聽得煩了，回手給了他幾下，鮮血淋漓而下，小滿也就不吭聲了。

    一路被反擰著從朱雀大街過，所過之處，行人無論男女，皆錯愕驚恐。小滿眼中瞧出去只是一片模糊。等進(jìn)了巍峨官府，大漢押著他，從側(cè)門直扔進(jìn)了地牢，小滿一頭撞進(jìn)地牢深處，跌在潮濕腐朽的稻草上，看他們關(guān)上粗如老竹的鐵門，落下一道堪比兒臂的鐵鎖，終于有些反應(yīng)過來，撲過來抓住了鐵門。

    等大漢走了，從幽暗的走廊深處，緩緩踱過來一個人。

    那人走到小滿面前，上下打量著他，小滿見他穿著像是戲臺上的獄卒，細(xì)看又不怎么像，不知如何稱呼。那獄卒倒是先陰測測的挑了挑嘴角，說：“安滿，你大逆不道，知罪么？”

    小滿大聲叫屈，獄卒只是笑吟吟聽著，等小滿漸漸不說了，他才開口：“既然進(jìn)來，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別想活著出去。勸你還是省幾口氣，過些日子才是累時候呢?！?/br>
    小滿大怒，叫道：“我沒謀逆，我是舉人，就算見了省臺也可不跪的！你一個小小獄卒，為什么抓我進(jìn)來？那少當(dāng)家冤枉我！放我出去！”

    獄卒自顧自的挽起袖子，露出青筋暴露而細(xì)瘦的手腕，道：“見了省臺不跪？”

    小滿道：“那是自然！你是京城獄卒，反而不知道這個規(guī)矩嗎？”

    獄卒道：“我自然知道，但這規(guī)矩，不是說給殘廢人的?！?/br>
    小滿剛剛問了一句：“什么叫殘廢人？”雙膝上便躥起一陣碎骨斷筋的劇痛，他有生以來從未嘗過這種痛苦，不由發(fā)出長聲慘叫，雙手緊緊抓著鐵門，低頭看時，雙膝處多了兩個血洞，汨汨向外流著鮮血，那獄卒站在他對面，褐黃色衣衫下擺滿是迸射而出的新鮮血痕。

    只看了一眼便再也堅(jiān)持不住，小滿倒在地上，不斷顫抖，蜷成一團(tuán)，試圖護(hù)住斷腿。獄卒從口袋里扯出一條長長的潔白絲巾，緩緩擦凈手中的匕首，說：“我是京城獄卒，竟不知道舉人見了省臺，要在地上躺著。”

    小滿嘶聲叫道：“你干什么？”

    獄卒擦凈了匕首，將匕首緩緩收到腰間，丟下絲巾，絲巾如一團(tuán)染了紅霞的云朵，翩然落在小滿臉上。獄卒俯瞰著他，悠然道：“勸你還是省幾口氣，過些日子，才是累時候呢。”

    小滿躺在地上，目送那獄卒慢慢遠(yuǎn)去，腦中混亂，雙腿劇痛難忍，忍不住又呻吟起來。

    也不知到了什么時辰，忽聽有人踩著走廊粘膩的磚石，發(fā)出啪嗒啪嗒的低沉聲音，他瞇縫著眼望去，那人衣袍鮮亮，在昏黃的燭光下色澤閃動。小滿喉頭哽咽，一句“平安”差點(diǎn)叫出口，就見那人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豐神俊朗，對著他微微而笑。

    不是平安，而是一道前來的杜公子。小滿剛剛熱起的心復(fù)又冷卻，又一股新的熱流涌起，啞著嗓子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杜公子一笑，說：“怎么，你現(xiàn)在倒是認(rèn)得我了？”

    小滿虛弱的喘息著，渾身高熱，口渴難當(dāng)。值此溺水之時，便是能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更何況杜公子比稻草要大得多。他勉力睜開眼，說：“杜公子，之前冒犯，大是不該。請你到……請你到官府去，告訴他們一聲，我是被冤枉的，成不成？”

    杜公子又是一笑，從懷中拿出一柄折扇，嘩的一聲展開，呼啦啦在面前扇來扇去，說：“你自然是冤枉的，但我也沒法替你去作證。這可是謀逆大罪，只能怪你自己，沒事為什么牽扯上平安?！?/br>
    小滿苦笑道：“我家先生……這一輩子的愿望，就是知道……百花釀當(dāng)年的少當(dāng)家……，如今有了機(jī)會……我怎能不去打聽打聽……”

    杜公子合攏折扇，用折扇在嘴角一點(diǎn)一點(diǎn)，道：“你要知道，平安是神仙，你只是個人?！?/br>
    見他說了半天也不肯幫忙，小滿漸漸失去力氣，渾身火燒火燎，輕聲說：“水……”

    杜公子抄起地上的一只茶碗，伸長手臂，將碗里的半碗水都倒在他嘴里，說：“怎么不吃飯？”

    小滿順著他目光，看到腳邊放著的托盤，里面白的是干饅頭，黑的是醬菜，想必是在他昏迷時候送來的。

    杜公子放下茶碗，在衣襟上揩了揩手，說：“看在你為了平安進(jìn)監(jiān)獄的份上，我來救你出去?！?/br>
    也不見他做了什么，小滿只覺得身子一輕，再定神一看已經(jīng)身在城外，夜風(fēng)習(xí)習(xí)，天空郁郁，頭頂一抹慘白的斜月，掛在初見端倪的繁星中。

    “把腿包上?！?/br>
    小滿接過杜公子遞給他的白絲巾，費(fèi)力的包扎雙腿傷口，杜公子站在一邊，始終沒有出手相助，等他包完了，說：“快點(diǎn)跑吧。這是逃獄，加上謀逆，你這輩子是別想踏進(jìn)京城一步了，現(xiàn)在快點(diǎn)跑回良常村，多半還來得及?！?/br>
    那絲巾似乎有奇異的力量，小滿腿部疼痛漸減，雖然一跳一跳的疼，但已經(jīng)不是適才抓心撓肝的疼法了，只是身上還是一陣熱一陣?yán)涞?，他直起身子，問道：“你為什么要救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