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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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祈突然發(fā)現(xiàn)謝少卿頗有些憐香惜玉,審女犯,大多懷柔,用“軟攻”,對上男犯,則往往冷若冰霜,堅硬銳利,如一柄閃著寒光的槍。 “她是誣陷?!狈轿謇衫渎暤溃芭率鞘芰耸裁慈说闹甘埂N沂桥c她有些來往,還送過些東西給她,但這種婢子,與她有關聯(lián)者不知道有多少。” 方五郎看向堂上,又掃一眼王寺卿和崔熠、周祈,“列位想想,我為何要害舅父?舅父待我恩重如山,是我在這家里唯一的依仗。害他,我還算個人嗎?”最后一句話說得頗帶著些真情實感。 謝庸還是那樣冷冷淡淡的口氣:“因為你本來想害的便不是他,而是李夫人?!?/br> 方五郎神色微變,半晌道:“貴人這是欲加之罪?!?/br> “李家當家主事的雖是高峻,但那畢竟是李家,怕是許多事都要李夫人同意。我看了你西北商路的賬冊,里面多有虛頭花賬,那些銀錢都進了你的私囊了吧?若被李夫人知道,你的日子恐怕不好過?!?/br> 方五郎扭頭,硬聲道:“經(jīng)商之人,什么買賣過手不沾油?貴人以此推斷我殺人,未免武斷了些。舅母待我不薄,還想把表妹許配于我?!?/br> “那你為何不應呢?若與李二娘婚配,你所得李家家財,總比這樣零打碎敲來得多吧?且更名正言順。” 方五郎冷聲道:“我與二娘性子不合,況且我也不是那種會為了錢財就搭上婚姻的人?!闭f完不自覺地咬了咬牙。 “這個,我倒是信。不過就是你想娶,令舅父也不許,因為——” 謝庸盯著方五郎的臉,“那是你同父異母的meimei?!?/br> 方五郎神色大變,睜大眼睛看向謝庸。 崔熠也一臉驚訝,看看謝庸,又看王寺卿,王寺卿半閉著眼聽著,崔熠又看周祈。 周祈微皺眉,這方五郎是那趙氏之子? 謝庸展開那幅圖,“這幅圖上題著《上巳游春圖》,卻不是一般的游春圖。上面有江水,有喬木,有游女,岸邊有蔞蒿,小徑有野荊荒草,游女隔江望向?qū)γ娴纳搅?,估計是聽到了樵夫的歌聲吧?!?/br> 謝庸再看向方五郎:“這畫的是《詩經(jīng)》之漢廣篇?!?/br> 方五郎咬著牙不說話。 “——而你,名‘漢生’。”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首詩說的是樵夫?qū)τ闻乃级坏??!对娊?jīng)》中這么些詩,高峻之所以選這首入畫,想來一則是你們本就是楚地人,或許他當真與令堂在漢水邊游玩過;再則,他對令堂雖思之慕之,卻再無可能,倒也算切合詩意;也或者這詩里含著令堂的名字,或者旁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典故——某就不妄加揣測了?!?/br> “令堂身故,你由姑母撫養(yǎng),那次高峻回鄉(xiāng)探親便把你帶了回來。高峻給你取名漢生,以紀念令堂。李夫人只以為你是外甥,便容下了你。只是后來那幅畫被李氏姊妹看到,高峻或許發(fā)現(xiàn)有人動過那畫兒,有些心虛,又不愿毀了它,便補了個《上巳游春圖》在上面,以遮掩畫兒的本題,甚至把裝裱也裁了,藏在書里?!?/br> 方五郎閉閉眼睛。 “你剛才說令表妹的事,其實也正是此事提醒了我。這賬冊中有的有令舅父的簽字,有的就沒有——沒簽的是你花賬做得太厲害的兩本,故而,這假賬他不是沒看出來,但看后面的賬冊,他依舊撥給你大筆的銀錢。他這般疼愛你,李二娘對又你有意,令舅母也不像特別反對的樣子,是什么阻止了這樁親事?” 方五郎依舊不說話。 謝庸繼續(xù)道:“或許也正是由于不允此親事,他怕你吃心,便把你的身世告訴了你。你覺得,從前是李氏害了令堂,現(xiàn)在更是李氏阻止你父子相認,使得你不能繼承全部家產(chǎn),所以你便動了殺心。” 謝庸的聲音冷起來:“你與眾多胡商相熟,知道有這么一種昏睡藥,更知道此藥反酒,便買了合酒致死量的藥,讓與你有私情的婢子碧云下在李夫人睡前小食中。李夫人一向體弱,吃了這藥第二日一睡不起死了,眾人也只會以為她是病亡。” 謝庸冷哼一聲:“可誰知,這碗加藥的桂花羊乳被高峻服下,他未飲酒,故而只是昏迷,但最后終究沒有醒來。方漢生,你還是招了吧?!?/br> 方五郎凄然一笑,“既然貴人都猜出來了,我還有什么必要再說一遍?舅父之所以畫《漢廣》,確實與家母名諱有關,她叫喬娘,是漢水邊兒最美最好的女子,卻被李氏逼死!我為什么不能報仇?”方五郎聲音尖利起來。 “我只是還有一事不明,你是何時出生,為何倒稱李大娘子為姊?” “本便是我大。當年家母剛生下我,便上京來尋夫……舅父怕人疑心,刻意說小了而已?!?/br> 謝庸點點頭,那就說得通了。 第30章 柜坊憑帖 方漢生畫了押被帶下去, 謝庸退堂。 崔熠先笑了, 對王寺卿和謝庸道:“原來那畫兒里是這么個玄機。我和阿周這種不讀書的,是真看不出來?!?/br> 周祈向來不要臉,“你不讀書,我讀,前兩天我還看書熬了大半宿呢,只不過與王公、謝少卿讀的不一樣?!?/br> 王勻笑起來,謝庸也莞爾。 謝庸又對王勻行禮:“雖有碧云、齊四等人證, 方漢生自家也承認下毒殺人,但此案尚有許多疑點,庸想再去趟陳宅?!?/br> 王勻點頭, “是當如此。” 這種事,自然落不下崔熠和周祈。 崔熠騎在馬上:“方漢生連殺人都認了, 沒必要再否認與阮氏的事,他既然說自己與阮氏沒關系, 那當是真的……” 周祈順嘴便把他拐跑偏了:“如果阮氏所生之子果真是方漢生的, 他不承認,看如今的樣子,阮氏至少能從李家得一筆錢財,這樣方漢生至少也給自己留條根。若是他承認,這種亂·倫·通·jian,阮氏還能活?那孩子又如何長大?” 崔熠想了想,不由得點點頭:“也是,你說得有理?!?/br> 周祈卻又笑了, “其實,我也覺得那jian夫不是方漢生?!?/br> 崔熠瞪她一眼:“消遣我,有意思嗎?”不待周祈說什么,自己也笑了:“要不說聰明的腦袋都是相似的呢。你說說,為何你也覺得那jian·夫不是方漢生?” 周祈驅(qū)馬離他近一點,“我那日與謝少卿訪敦義坊阮家,街坊四鄰有見過那jian夫的,卻都說郎君騎馬匆匆而來,看不清記不起長什么樣兒?!?/br> “這一個人啊,若是長相好,風姿好,比如我們謝少卿這樣的,自然還有你崔少尹這樣的,當然,我也勉強能算在列——” 不等她說完,崔熠已經(jīng)笑起來。 “那都不用近看,遠遠地就被百姓雪亮的目光揪了出來。敦義坊的鄰居都說沒看清、記不得,很可能是這jian·夫長相普通,過目即忘?!敝芷淼?,“我們干支衛(wèi)搞跟蹤盯梢的都是這種?!?/br> 崔熠竟然又覺得她說的有道理。 周祈挑挑下巴指向謝庸,對崔熠道:“你不覺得方漢生在氣度上有兩分像謝少卿嗎?他這種,按說不應該是看不清記不住的?!?/br> 崔熠剛想點頭,突然歪頭看周祈:“前幾天那個落魄士子方斯年,你說他有點像老謝,如今又覺得這方漢生像老謝,阿周啊,這——不太好吧?我們老謝可是抓兇犯的,怎么會與嫌犯們相似?” 崔熠架秧子撥火的本事全套地使出來,“阿周啊,你對老謝有什么不滿,可以直說嘛。大不了讓他做兩頓飯給你賠賠罪。” 讓他這一說,周祈卻不由得反思起來,為何看到個好看些的男人,我就覺得像謝少卿? 周祈不由得又打量謝庸一眼,謝庸還是那副冷冷淡淡的德行,對他們的話恍若未聞。 周祈的目光從他高挺的鼻梁上掃過,得出結(jié)論,大概好看的人都是相似的,難看的才各有各的難看之處。但轉(zhuǎn)頭看向旁邊笑得一臉欠抽的崔熠,又犯了疑惑,小崔長得也好看,但與謝少卿不像。哎呀,小崔真是個神奇的存在…… 一路說著話,不覺已經(jīng)到了懷遠坊陳宅門前。 依舊是范敬接了出來,把三尊“大神”請進去。 三人既已顯露了身份,便不好再進后宅了,故而被請去前宅正廳奉茶。范敬還要賠禮,“從前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不認得貴人們,多有怠慢,還望海涵。” 謝庸擺擺手,笑道:“這有什么的?本便是我等為查案微服而來,范郎君不認識才正常?!?/br> 范敬趕忙稱是,又謝他們?yōu)樽约业氖卤济Α?/br> 謝庸卻慨嘆:“令岳才身故,家里又多事,全靠范郎君獨立支撐,也是委實不容易啊?!?/br> 聽了這樣體貼的話,范敬感懷地再沖謝庸行禮。 周祈看看謝庸的側(cè)臉,又想起那黃鼠狼誘哄小雞吹口哨的故事來。 進了廳堂,喝了茶,謝庸與范敬通報案情,“府上的事,我們已經(jīng)審清楚了……本是想謀害夫人,誰知竟是高公喝了那一碗加藥的桂花羊乳……” 范敬趕忙再站起來行禮,“想不到家里竟然出了這等奇案,幸好貴人們明察秋毫,不然家岳真是去得不明不白。”又慨嘆,“想不到五郎那樣文質(zhì)彬彬的人,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br> 慨嘆完,范敬卻又替方五郎求情:“不知貴人們給五郎如何量刑?五郎到底年輕,才被仇恨迷了眼,又有這樣的前情,不知能否從寬些?” 謝庸搖搖頭:“量刑還要看本寺王公的,不過依某來看,想活是難了?!敝x庸卻又好心建議,“我們量刑自要依照律法,可也兼顧人情。你若有心,回頭寫個請求減刑的陳情書遞上,方五郎這斬刑,興許能改成絞刑,也算落個全尸吧?!?/br> 范敬又再行禮道謝。 周祈和崔熠對視一眼,靜靜地喝茶,看那位“通情達理”的謝少卿接著如何“通情達理”。 “府上鬧這么大動靜,恐怕會影響買賣吧?”謝庸又問。 范敬點點頭:“已經(jīng)不少有往來的伙伴兒在打聽了。不瞞貴人們說,我們這些小買賣人,都是樹葉子掉了怕砸腦袋的,一點風吹草動就往后縮,以后家里這買賣確實難做了。” 謝庸笑道:“無妨,本官送你一幅字,他們見了,也便知道可以放心大膽地與你做買賣了?!?/br> 范敬大喜,長揖到地。 周祈笑道:“我們謝少卿兩榜進士,天子門生,那字可是得過相公夸贊的。范郎君,你福氣不小啊?!?/br> 范敬哪有不懂的,趕忙道:“這茶果子都涼了,某去吩咐奴仆們再備新茶來。”說完便再施禮,走了出去。 崔熠看看謝庸,又看看周祈,這是…… 不大會兒工夫,范敬用托盤捧來三個荷包。 謝庸明知故問:“這是?” “京中規(guī)矩,沒有白得贈字的。這點小意思,固然不抵貴人筆墨價值之萬一,但還是請貴人收下,畢竟也是小人的心意。” 謝庸笑道:“如此,某就卻之不恭了?!笔苜V居然也受得很是儒雅灑脫。 范敬笑著再行禮,然后又奉給崔熠和周祈這倆跟著打秋風的。 崔熠掂一掂那荷包,笑道:“某可不會寫字兒?!?/br> 范敬賠笑:“貴人說笑。貴人為舍下之事奔波,這點權(quán)充車馬之資?!?/br> 周祈則直接揣到了袖子里,笑道:“你們府上,事情是有些多,回頭我畫張符送你。” 范敬趕忙道謝。 周祈與謝庸是一個樣式的通情達理:“回頭我們就讓人把高公的尸身送回來,也好讓客人們吊唁。把阮氏還有府上的婢子也放了。不是我說,府上這內(nèi)宅啊,真得好好歸置歸置?!?/br> 范敬連連稱是。 三人打了秋風出來,崔熠看謝庸,“這是怎么個意思???” 周祈甩甩手里的荷包,“都在這個上頭唄?!闭f著便在馬上掏出荷包里的東西來看,四張五十萬錢的柜坊憑帖。好大手筆! 周祈看那憑帖上的柜坊,兩張是富恒柜坊,兩張是明昌柜坊,又問謝庸和崔熠,他們的憑帖除了富恒、明昌以外,還有一張與紅霞臂釧里的一樣,是恒通的。 長安東西市柜坊有十來家。大凡開柜坊的都財力雄厚,頗有信譽,憑帖又只是憑著這帖兒就可取錢,很是方便,故而這些憑帖可當銀錢使用。但也有不少商家覺得還是現(xiàn)錢更好,不愛用憑帖,又有商家只收取、花用某一家或幾家的憑帖。 既然又確定了兩分,謝庸看向周祈:“這事還得周將軍去辦?!?/br> 周祈嘿嘿一笑:“這種殺人放火的勾當我最拿手?!?/br> 崔熠越發(fā)聽不懂他們說什么了。 周祈對崔熠笑道:“你就擎等著看戲吧。” 大理寺大牢里。 牢頭兒走過來看看紅霞,塞在她手里一個東西,“一會兒上堂別亂說話,使了錢的,很快就放你出去。出去以后有輛車,你徑直坐上出城,城外會有人給你身契。關鍵,上堂別亂說話,懂嗎?” 人犯們都是分別關押的,紅霞并不知道外面已經(jīng)差不多塵埃落盡,只以為才開審,趕忙點頭。 待那牢頭兒走了,紅霞打開手里的紙,竟是富恒柜坊的五十萬錢憑帖!這回被搜去的那些東西就又都回來了!紅霞大喜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