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寺卿看著高遠(yuǎn)，高遠(yuǎn)垂著眼，神色漠然。

    王寺卿再問：“你一向入室作案，為何會在平康坊殺了褚子翼和瀾娘？”

    高遠(yuǎn)皺眉：“那個人喝酒、聽人說話皺眉頭的樣子真是分外像我那死鬼父親，好像他最才高，最不得志一樣，我實在按捺不住……”

    聽高遠(yuǎn)敘述完殺褚子翼和瀾娘的經(jīng)過，王寺卿又問：“兩起胡商被殺案，你為何尋了幫手？”

    “我一個人到底不方便，遲二郎勇猛，白敬原機(jī)敏，都是好幫手。他們一個瘸了腿腳，一個頂著剩王八的名頭，當(dāng)個斥候，不得升遷，隨著要跟著大軍走，心里都不痛快著呢，聽說殺胡商搶錢，自然一呼即應(yīng)。”

    “與旁人一同作案風(fēng)險大?！?/br>
    “他們賣了我？”高遠(yuǎn)哼笑一聲，“我當(dāng)初與他們在一隊，救過他們的命，我還只道他們倆不是那等忘恩負(fù)義之徒呢。不過，我也賣了他們，也算兩不虧欠?！?/br>
    王寺卿微點頭。

    高遠(yuǎn)交代完兩起胡商滅門案，將其妄圖燒了祠堂、射殺族人的事也一并交代了：“都是些蠅營狗茍之徒，死不足惜。”

    高遠(yuǎn)有些悻悻地看周祈，周祈挑眉，高遠(yuǎn)挪開眼。

    “你可還有什么要說的？”王寺卿問。

    高遠(yuǎn)搖頭。

    讓他畫押過，王寺卿揮手讓人將其帶下。

    轉(zhuǎn)身時，目光掃過旁聽席，高遠(yuǎn)抿一下嘴，隨著衙差走了出去。

    王寺卿再提審遲二郎和白敬原，因高遠(yuǎn)已服罪，二人也不再硬扛，俱都交代了。把三人供詞與諸案現(xiàn)場痕跡、證物對照，沒有紕漏，這起連環(huán)兇殺案庭審才告終結(jié)。

    王長史叉手：“一起在軍中·共事多年，竟然不知道他是這樣的人，真是慚愧……”

    王寺卿道：“這卻也不好看出來，王長史不必過于自責(zé)?！?/br>
    “不只下官等，便是宋大將軍也自責(zé)得很。下官臨來時，大將軍已經(jīng)在起草請罪奏表了?！?/br>
    王寺卿看一眼王長史，微笑一下：“大將軍就是太謹(jǐn)慎，他一個大將軍，如何知道一個小小校尉的底里？”

    王長史點頭：“是，是，下官也是這般勸大將軍的?！?/br>
    周祈看看王老翁還有這位王長史，又想起高氏祠堂門口那幾個身影來。

    王長史告辭走了，剩下的便是自己人，王寺卿捶捶腰背，“子正到底怎么樣？”

    崔熠兩手比劃個碗口大小：“胸口這么大個窟窿，差點沒把他那多竅的心眼子跳出來?！?/br>
    周祈瞪他一眼。

    王寺卿亦瞪他：“盡胡說！滿嘴不吉利?！?/br>
    崔熠趕忙呸呸兩聲。

    王寺卿和周祈都笑了。

    “讓他好好兒養(yǎng)著，趕緊好了，趕緊回來干活兒。今日我是去不了了，明日我去看看他?！?/br>
    崔熠和周祈都笑。

    知道老翁還要復(fù)核此案卷宗、定罪、寫結(jié)案文書，崔熠和周祈都行禮出來。

    崔熠讓侍從們回家，自己跟周祈慢慢騎馬溜達(dá)回開化坊。

    看他先遣開侍從，周祈便知道他要問什么，果然——

    “阿周，你跟老謝是什么時候有一腿的？”

    周祈咂一下嘴，小崔說話忒難聽，什么叫有一腿？這話忒容易讓人想歪，自己昨日不過才摸了謝少卿的手而已……

    這“什么時候”也委實難以回答，若說動小心思，那可就遠(yuǎn)了，從見謝少卿頭一面，自己就想摸他的骨來著。至于謝少卿什么時候動了心思……嗯，倒是回頭可以問問他。

    看周祈臉上掛著壞笑，不知在琢磨什么，崔熠催她：“說??！說??！”

    周祈清清嗓子，搖頭嘆道：“情這東西，實在很難說起于何時，等人發(fā)現(xiàn)，早已入心蝕骨?！?/br>
    崔熠看周祈，緩緩點頭，阿周這話說得——有點味道，有點味道……

    看崔熠這德行，周祈哈哈地笑起來。

    崔熠抿嘴。

    周祈還是笑。

    崔熠接著問：“你們倆，誰求的誰？”

    這種事，周將軍自然是要占先的：“當(dāng)然是我求的謝少卿?！?/br>
    “怎么求的？老謝那樣莊肅的人，你怎么下得手？”

    周祈沉吟了一下：“你念過惡少與小娘子的傳奇吧？把那小娘子換成書生就是了?！?/br>
    崔熠眼睛睜大，那傳奇上惡少和小娘子可都……

    阿周已經(jīng)把老謝睡了？！

    再想想他們住處只有一道墻，崔熠越發(fā)篤定，老謝已經(jīng)被周祈叼過了。

    崔熠用手指點點周祈，滿臉欽佩：“利索！到底是阿周你?！?/br>
    周祈眨巴眨巴眼，小崔是不是想多了？

    不過想到謝庸的性子，那可不是個會屈從誰的“yin威”的，還有老謝為阿周擋箭，他看阿周時眼里那黏糊勁兒……阿周該不會掉到老謝陷阱里了吧？掉里頭還覺得是自己獵了人家？

    越想越可能，崔熠看周祈的目光便帶了點可憐和無奈，這個傻娃子……

    但想到老謝一把年紀(jì)，終于得償所愿把阿周糊弄到手，從此不是孤家寡人，當(dāng)兄弟的也很該替他高興……

    崔熠腦子里把自己在男家人和女家人中間換來換去，猶如在練周祈刀譜上的步法。

    周祈扭頭看崔熠，琢磨什么呢？不會在琢磨“陳生”和“原六郎”誰上誰下呢吧？

    小崔這個小子，忒齷齪，很該鄙視他！

    作者有話要說：　　崔熠：誰齷齪？

    謝庸：阿祈，這個事，用琢磨嗎？

    周祈：用啊，你們讀書太少……

    第119章 不敢有負(fù)

    崔熠、周祈到了謝家, 謝庸正倚在床頭喝藥。

    周祈皺眉：“怎么坐起來了？”

    羅啟無奈：“阿郎非要坐起來自己喝, 不讓人喂?！?/br>
    謝庸看著周祈笑道：“不礙的，今日覺得好多了?！?/br>
    周祈點頭：“昨日也有人說不礙的，還想自己騎馬去醫(yī)館呢。昨日郎中是怎么說的？”后一句問的是羅啟。

    羅啟一點兒不給其主人留情面：“昨日郎中說：‘胸骨有斷裂，差一點傷了肺腑，若是傷了肺，大羅神仙也難救?；厝コ运帲侠蠈崒嵦梢粋€月再說。’”學(xué)那冷臉老郎中竟頗為神似。

    周祈點點頭, 冷著臉看向謝庸。

    謝庸突然想起小時候因不聽話傷了病了被阿娘訓(xùn)斥來……實在想不到此生還有人會再為這些小事責(zé)備自己。

    “阿祈——”謝庸心里有些酸澀，又有些滿漲，微笑著輕聲叫周祈。

    “喝你的藥?！?/br>
    謝庸很老實地咕咚盡了碗中藥湯, 漱一口清水，便去拽自己身后的枕頭隱囊, 要躺下。

    看他微皺的眉頭，周祈快步上前, 扶著他的肩背把他放平。

    “阿祈——”謝庸再叫她, 語氣中帶著些可憐巴巴。

    周祈強(qiáng)虎著臉道：“你可老實著點兒吧。”

    謝庸忙一臉鄭重地點頭。

    周祈到底忍不住眼角兒帶上了笑意。

    崔熠在心里對謝庸“呵”一聲，娘子奴！裝相鬼！

    又再對周祈“呵”一聲，傻阿周，果然掉到老謝陷阱里了。

    羅啟把藥碗端出去，送上兩盞茶飲來。

    喝著飲子，崔熠把堂審的事與謝庸敘說了一遍，“……這樣殺人如麻的兇徒，竟然也顧戀其母, 哪怕其母當(dāng)年視若無睹、對他不住。這委實有些出人意料……”

    他顧戀的恐怕不只其母。謝庸想起被抬出高氏祠堂時晃眼看見的那幾個人，宋大將軍派侍從去尋高遠(yuǎn)做什么？一個大將軍派貼身侍從去家里找一個小小的校尉，又偏巧是那種時候……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他為什么能猜到什么，或許是因為他知道高遠(yuǎn)的身世？一個大將軍為什么會知道一個小小校尉的身世？還有高遠(yuǎn)的未傳而至，宋大將軍稱呼高遠(yuǎn)“近之”時熟稔的神色……

    高遠(yuǎn)在西北十年未再作案，前幾年與吐蕃大戰(zhàn)小戰(zhàn)不斷，無暇他顧或“殺人癖”得到滿足還說得過去，后幾年卻還算太平，他未殺人真是因為那里穩(wěn)重嚴(yán)肅的中年士子不好找？宋大將軍是六年前去得西北。

    征西軍回到長安開始的一個多月，高遠(yuǎn)并未作案。他開始作案是在宋大將軍續(xù)娶繼室后不久，且這次作案間隔時間極短，一副不怕被抓不怕死的瘋狂架勢……

    這種種，不得不讓人懷疑高遠(yuǎn)與宋大將軍……謝庸不信王寺卿未看出來，他又看一眼低頭玩扇子的周祈，阿周應(yīng)該也能猜到，但這種隱情，揭出來無益，畢竟從情理和證據(jù)上看，宋大將軍都未參與這些兇案。

    崔熠還在感慨著：“這些兇徒固然可恨，細(xì)究起來，也是可憐……”

    周祈點頭：“不過，那些被他們害死的人更可憐，漂泊半生的士子，過氣的妓子，就因為也是教書的就被滅門的塾師，連塾師都不是的印館主人，還有倒霉催的胡商們……真是從天而降的奇禍?！?/br>
    崔熠也點點頭，看向一直沒怎么說話的謝庸，突然哼笑一聲：“可恨之人可憐，可憐之人也可恨，比如某位躺在床上動不了的?！辈m著會武的事，瞞著與阿周的事，這兩件事阿周只能算幫兇，老謝才是主謀……哼，還兄弟呢！

    崔熠又做起了老本行：“阿周啊，你一個小娘子家，哪知道男人內(nèi)心的險惡。可要當(dāng)心，莫要被某些人騙了……”

    謝庸抿抿嘴。

    周祈笑起來，看一眼謝庸，深深地點頭。

    崔熠這會子已經(jīng)完全把自己代入了“內(nèi)兄”身份，“阿周，你去看看唐伯做什么新鮮吃食沒有，弄兩盤子來。我午間吃得少，餓了。”

    周祈甩給謝庸一個“自求多?！钡难凵駜?，極給崔熠面子地走了出去。

    等周祈端著一盤子熱氣騰騰的桃子醬蒸糕回來時，崔熠卻要走了。

    看著崔熠的背影，周祈扭頭問謝庸：“這是怎么的了？”

    謝庸微笑道：“大約是相思難耐吧?！?/br>
    周祈恍然大悟，悟半截，停?。骸澳愀@傻子說什么了？”

    謝庸看一眼周祈，輕聲道：“莫要叫旁人‘傻子’，不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