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無業(yè)游民
肖蠻蠻腦中曾經(jīng)推演過無數(shù)個場景:比如,再見面,馬上就把那張卡拍在他的臉上,厲聲道:你走吧,以后別再來找我了;或者,二話不說,轉身就走,當從來也不認識;或者,破口大罵,直接把他痛揍一頓;或者…… 但是,事到臨頭,所有的打算都煙消云散。 她什么都反應不過來,只是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垂著手,就像木偶一般。 “蠻蠻……蠻蠻……” 許久,許久。 仿佛有路人的腳步聲。 她猛然驚醒,推開他,直奔電梯。 他跟進來。 電梯里,其實只有二人。 一片死寂。 他還是緊緊拉住她的手,不知怎地,她沒有掙脫。 她忽然也很疲憊,就像塊虛脫一般。 甚至不知道怎么開門進門的。 直到他再次迫不及待將她緊緊擁抱。 她在自己的家里,有點惶惶不安。 她推開了他,后退幾步,語無倫次:“你……你餓了嗎……” 本來,她是要說“你滾出去”,可不知怎地,腦子不聽使喚,說出來的話變成了“你餓了嗎”? 因為,他看起來實在是太憔悴了。 憔悴得可怕。 整個人,就像曾經(jīng)遭遇了極大的折磨,就像一個逃犯,頭發(fā)蓬亂,神情委頓,唯有一雙眼睛,依舊亮得出奇。 他很高興。 因為還能重逢的那種毫不掩飾地興奮,狂喜,無論她態(tài)度怎么冷淡,都無法將這種重生一般的喜悅火焰所湮滅。 他凝視她的目光,令窗外的寒風都仿佛變成了火焰。 她急忙避開,還是結結巴巴:“你……餓了嗎?” 他苦笑著點點頭:“又累又餓……還冷……呵,我都快被凍僵了……” 他于風雪中游走一天,四肢冰冷。 “你先去洗洗,我給你弄點吃的……” 她沒等他回答,倉促進了廚房。 他凝視她的背影,自己也恍如夢中。 許多次,他幻想同樣的場景,現(xiàn)在,終于如愿以償。 肖蠻蠻端著一大杯熱咖啡出來的時候,客廳里已經(jīng)空空如也,只有浴室里傳出的嘩啦啦的水聲。 她去父親的臥室找了一套運動服,又拿了一條嶄新的大浴巾,還找了一雙一次性大拖鞋。那女士每次外出住酒店,都會把酒店里的拖鞋以及一些一次性洗漱用品帶回來,所以,家里的鞋柜里很多這些東西,都不用買了。 她默默地把這些東西放在衛(wèi)生間門口,又把客廳里的空調溫度升高一度,這才進廚房開始煮東西。 富小明出來的時候,看到餐桌上已經(jīng)擺了一大碗加了荷包蛋的熱氣騰騰的湯圓,還有一大盤蒸好的切片臘rou和香腸。 肖蠻蠻避開他的目光,低低的:“你先吃點東西吧……” 他大步走過去,情不自禁,再次伸出雙臂,將她緊緊擁抱。 她氣促心跳,推開他:“你先吃飯……” 他很餓。 餓得要命。 只喝了幾口咖啡,馬上就開始吃湯圓。 中途,抬起頭,看到那個溫柔的身影就坐在自己對面,見自己看她,馬上又低下頭。 可是,他看到她溫柔目光。 目光里全是憐惜和不安。 是的,從第一面起,他就覺得那是自己見過最溫柔的女性:于談笑之間,悄無聲息體諒他人的難處,總是責備少,寬容多。 他心中潮濕,忽然覺得曾經(jīng)的一切,真的不算什么了。 一直沉默。 直到他吃完飯。 一大杯茶水悄無聲息擺在他面前。 她順手拿走了空碗,低低的:“你休息一下?!?/br> 他輕輕拉住她的手:“肖蠻蠻……” 她掙脫了,拿了碗筷去廚房。 富小明站在客廳里,環(huán)顧四周。 目光,落在了肖嘉明的遺像上面。 黑框里,那個已經(jīng)升天的老好人,笑容很是凄苦。 轉眼,看到自己身上過時而老舊的運動服——內心,真的暗嘆了一萬次。 他默默地雙手合十,替他祈禱了一會兒,真希望這老好人能在天堂里快樂無憂。 一會兒,肖蠻蠻出來了。 她低著頭,也不吭聲,往自己的臥室走去。 “肖蠻蠻……” 當那孔武有力的雙臂傳來的熟悉體溫再次環(huán)繞全身時,肖蠻蠻想起曾經(jīng)的誓言:富小明,你若這次不出現(xiàn),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了……永遠不會…… “肖蠻蠻,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她沒回答,徑直走進臥室,很快拿了一張卡出來,遞給他,終于說出了今晚第一句完整的話:“你走吧……以后不用再來找我了……” 他拿著那張卡,反復看了幾眼。 “肖蠻蠻,能不能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 她靠在墻壁上,其實,這也是她想知道的。 一個人,是要有什么樣的特殊原因,才會消失得那么徹底,又出現(xiàn)得這么突然? 就像一縷游魂,在午夜里出現(xiàn),在太陽升起時消失。 她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富小明講了一個故事。 是的,聽起來很像一個故事。 一個距離我們的世界非常遙遠,但是,又近在咫尺的故事。 肖蠻蠻聽得很認真,時而驚心動魄,時而憤怒不已,時而,又不可思議……以至于當他停下來的時候,她都一臉懵然,就像他剛消失那段時間的無數(shù)個夜晚,總是想:只要還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是的,活著就好,其他,都不那么重要了。 跟她預料的一模一樣,那個夜晚,他也是被綁走的,突如其來的襲擊,卻是精密籌劃的陷阱。本來,她是不能幸免的,只不過,他們有所忌憚,又覺得殺她沒什么用,所以,只是將她扔出去…… 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他這個原本該研究螞蟻的人,無意中研究出了比螞蟻的組織結構更可怕一萬倍的東西…… 他們不愿意殺他,更不想放了他,一直軟禁在某海上小島,徹底杜絕了他和外界聯(lián)系的可能。 幾經(jīng)波折,他們終于同意放人。 前提條件,當然是他的一切研究成果全部被銷毀(攫?。?,并且永遠不許再涉足這個領域——現(xiàn)在,他們覺得他的用處已經(jīng)不太大了,所以,勉強將他放了。 他倉促奔回來。 直到現(xiàn)在,身上都沒有任何通訊工具,甚至連電話都無法提前給她打一個。 這一天,他一直在她家附近盤旋,于漫天的雨夾雪中轉悠了大半天,才終于等到她回來…… 肖蠻蠻一直默默地聽著。 許多危險時刻,他一句掠過,肖蠻蠻自行腦補了一下那種恐怖場景,隱隱地,不寒而栗。 偶爾會抬起頭,看看他極其憔悴的臉,深陷的眼眶——真的,你很難想象,一個曾經(jīng)那么挺拔,那么神采奕奕,那么陽光健壯的人,也會變成這樣……他簡直就像是個逃難的野人。 這一瞬間,她已經(jīng)沒法恨他了。 只是覺得心碎。 他反而笑嘻嘻的,輕松無比:“肖蠻蠻,你知道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廢人。真正一無所有,此后余生,只能做個無業(yè)游民了……” 她居然如釋重負。 她覺得無業(yè)游民其實挺好的。 那天晚上,富小明躺在她家的客廳沙發(fā)里。 肖蠻蠻躺在自己臥室的大床上。 不知怎地,一直睡不著。 翻來覆去都睡不著。 好多個夜晚,她也這樣失眠,只不過,那時候失眠是因為焦慮,擔憂,恐懼,想起往事會心如刀割……今晚,她雖然也睡不著,但是,內心安寧。 內心,從未如此安寧。 一直折騰到快天亮,她才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窗外已經(jīng)大亮。 依舊是綿綿陰雨,她忽然不知道這是白天還是傍晚,拿起手機一看,竟然已經(jīng)是中午一點過了。 她想起什么,跳起來,拉開門就沖出去。 客廳里,空空如也。 沒有富小明。 昨晚的一切,就像是一個夢。 她倉皇四顧,真的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 直到聽到廚房里傳來聲音。 她慢慢地走過去。 “嗨,肖蠻蠻,你醒了嗎?我做了三明治,你要不要吃?” 她恍恍惚惚盯著他。 原來,居然不是夢。 她默默地去洗漱,幾分鐘后再出來,看到三明治、熱咖啡已經(jīng)擺好了。 她是真的餓了,坐下去,風卷殘云把自己盤子里的東西全部吃完。 三明治,還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這天下,只有富小明才能做出這么好吃的三明治。 富小明一直凝視她。 他的內心,比她更激動,無法言說的一種“隔世重逢”。 肖蠻蠻避開了他的目光,卻內心驚嘆:這真是一個生命力頑強到了極點的人,明明昨晚還那么委頓,一夜休整,居然又神采奕奕。 依稀,又是第一面所見的少年。 她埋首咖啡杯,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半晌,低低的:“今天下午,我媽要回來……” 他笑笑,點點頭。 她還是有點不安:“你,有地方落腳嗎?要不,我給你在附近的酒店定個房間吧……” 畢竟,那幾間小木屋早已被連根拔起。 他呵呵笑起來,喝了一大口咖啡:“好的呀?!?/br> 住哪里,吃什么,他都不在乎。能再見到她,他已經(jīng)高興萬分了。 富小明剛走,那冬就回來了。 肖蠻蠻暗道好險,急忙把那個手表盒子拿出來:“那女士,你不是說晚上才回來嗎?這么早?我送你一份新年禮物……” 那冬細看一下表盒子,嚇一跳:“肖蠻蠻,你怎么買這么貴的手表?” 再拿起手表以及盒子里的發(fā)票看一眼,大驚失色:“五萬多?肖蠻蠻,你覺得我這把年紀戴這么貴的名表合適嗎?” 這只是那個牌子的入門款。 之前楊一鳴送的可比這個貴得多。 但是,自己買得起,那種感覺,完全是另一回事。 肖蠻蠻很是興奮:“那女士,我發(fā)財了,我投資呂林他們的雞樅油直播,現(xiàn)在他們單獨成立了一個相關的公司,我也占了一點點股份,居然成了股東,每次分紅都有我,這不,昨天剛到賬三十萬,是我有生以來拿到的最大一筆錢,所以,我得送你一個禮物慶祝一下,然后,再去買一輛車……” 她強調:“那女士,這錢可不是一次性的啊,是每年都有得分。我運氣好,真的搭上了呂林的財富班車……要不然,我也不敢買這么貴的手表送你?!?/br> 子女有出息了,父母跟著沾光,那冬又是歡喜又是唏噓,不經(jīng)意地看一眼肖嘉明的遺像,忽然想:若是老肖還活著,那該如何? 那冬忙著收拾行李,見女兒眉花眼笑地跟前跟后,她很久沒見女兒這么開心過了,有點意外:“肖蠻蠻,既然賺錢這么開心,要不跟我一起去西雙版納過年?” 肖蠻蠻連連搖頭:“不去不去。你們天天打麻將,我呆在房間也是玩手機……再說,別的阿姨都沒帶子女,你帶個拖油瓶去,人家正好說:瞧,這就是剩女,什么時候都只能跟著父母……你看,我何必去自取其辱?” 那冬:“……” 那冬放下行李箱,嘆道:“算了,我也不去了。你一個人在家里過年,我怎么都放心不下?!?/br> 肖蠻蠻急了:“那女士,你機票酒店都訂好了……那啥,你其實不用擔心我……那個啥,富小明他回來了……” 那冬瞪大眼睛:“富小明居然又出現(xiàn)了?” “那啥……你別誤會,我沒跟他怎樣……也不會跟他怎樣……” 肖蠻蠻簡短地交代了幾句,半晌,那冬長噓一口氣,拖了自己的行李箱就走:“老姐妹們已經(jīng)在機場喝咖啡等著了,我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再見,肖蠻蠻,我可不管你了……” 肖蠻蠻送母親上了出租車。 一個人站在小區(qū)門口,看著昏暗的天空,一點一點的雨夾雪又飄起來。 她沒敢告訴母親,富小明就臨時住在街對面的一家酒店里。 但是,她只往酒店的方向走了幾步,又退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