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墳挖出鬼_分節(jié)閱讀_44
“沒有?!绷盅哉f,“聽醫(yī)生說很突然,心臟病?!?/br> 老人沉默了一會,“老家伙失約了,說要死在我后頭,最后還是比我先走?!闭f完呵呵地開始笑,笑著笑著兩行渾濁的淚便沿著臉頰流下來了。 林言有些無措,他覺得自己該說些安慰的話,可在生離死別面前一切語言都是徒勞,只好抓著塑料袋尷尬的說:“您還吃橘子么?我?guī)湍鷦冮僮??!?/br> 辰光寂寞無聲。 老人沒回答,靜靜的躺回被子里發(fā)呆,半晌說道:“你回去吧,我自己待會。” 有些悲傷只能獨自承受,消化,直到變成骨頭和血液的一部分,林言躡手躡腳走出病房,輕輕帶上門,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一會,屋里很安靜,靜的仿佛根本沒有人居住。 第二天薇薇順利出院,被接回家休養(yǎng),尹舟幫忙收拾打包東西,林言陪著伯父劃價辦手續(xù),弄完后回到病房,薇薇已經(jīng)換下了病號服,穿t恤短褲坐在床邊,晃悠著兩條腿,拖鞋一下一下磕在病床欄桿上。見林言進門便別過臉,伯父有些尷尬,提醒她快謝謝小林,薇薇只是冷冰冰的瞥了他一眼,問戒指還在么? 林言愣了一下,想起被蕭郁捏碎的蒂芙尼,搖了搖頭。 薇薇背著包走的時候,沒回一次頭,也沒再跟他說一句話,這段故事,到此就算是完了。 林言依然每天來一趟醫(yī)院,路過超市時捎上些新鮮橘子,直接拐進六樓走廊里老人的病房,那姓梁的老人很喜歡他,慢慢接受老伴死訊后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林言聊天,林言覺得老人的身體在好轉,一次查房后他追出去詢問病情,大夫摘下口罩,說你是家屬?準備后事給老人沖沖吧。 林言有些失落,走進病房努力做出個微笑的表情,對老人說醫(yī)生說恢復的不錯,應該快出院了。 老人那天表現(xiàn)的很沉默,林言替他掖好被角,準備回去時老人突然叫住他,蒼老的臉面對林言身后的窗戶,像在仔細聽那雨聲,半晌輕聲道:“要是不急就再坐一會,我給你講講宏生的事。” 記憶是一張張老照片,被光陰染上一層暗淡的棕黃,老人叫梁青,眼睛生下來就看不見,被親生父母遺棄在孤兒院門口。十一歲時老院長見沒人收養(yǎng)他,把他送到鎮(zhèn)上一家聾啞學校學習盲文。說是聾啞學校,實際匯集了許多殘缺的孩子,智障,失明,自閉,畸形,不能跟普通小孩一樣奔跑跳躍的孩子們聚集在這里,用不同的方式表達和溝通,隔離于世界的小圈子,沒有歧視和排斥,他們互相舔舐傷口,互相溫暖和擁抱。 梁青是個內向的孩子,喜歡坐在學校唯一的一架秋千上忖度夕陽的顏色,盡管他從來沒真正見過色彩,對他來說世界不過是日復一日的黑夜,直到一個叫張宏生的人出現(xiàn)。 宏生是學校新聘來的年輕老師,斯文俊秀,戴一副金絲邊兒眼鏡,總是安靜的對孩子們微笑。他天生不能說話,但他可以熟練使用手語和盲文,讀過很多書,見梁青不愛跟人說話便找機會接近他,想要把這個小孩從孤單里帶出來。 他給梁青用盲文轉述過許多書里的故事,梁青說,宏生是他的眼睛,他是宏生的聲音。 宏生來學校的第三年,他們在一起了,偷偷摸摸的,小心翼翼逃避著所有人的目光,用殘缺的身體演繹完整的愛和細微的小甜蜜,直到有一天,下課后校長路過教室,不偏不倚撞見了兩人接吻的畫面,不出預料的,宏生因為作風不正被開除,梁青選擇了退學。 “那年我十六歲,宏生二十四,我們都沒有親人,索性租了房子住在一起。因為跟學生,還是男學生談戀愛,沒有學校肯再聘用宏生,我們很窮,住的地方經(jīng)常漏雨,買不起床就睡撿來的床板,常常一頓飯分成三頓吃。他說一定要養(yǎng)我,沒有工作就四處打工,收廢品,撿垃圾,干最累最苦的活,賺的很少卻從來不讓我?guī)兔?,有一回我看不下去,偷偷跑出去找?guī)煾祵W按摩,他回家找不到我,急壞了,一條街接著一條街摸過去,挨家挨戶敲門?!?/br> 老人輕輕閉上眼,全身心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之中,“找到店里時見我在給師傅端洗腳水,不由分說把我往外拖,那天是小年夜,特別冷,我怕他生氣,又凍得哆嗦,一邊走一邊哭,宏生怎么哄都沒用,用身上所有錢給我買了袋橘子。” “冬天糖橘子貴,他一個都沒舍得吃?!?/br> “他一直讓我跟別人說我是他弟弟,但我倆瞞的再好,鄰居還是發(fā)現(xiàn)了,出門時小孩兒拿石頭扔我們,聚在路邊喊兔兒爺,宏生那么個拿筆桿子出身的人,為我打架拼命,人家罵我他說不出話,急的汗都往下淌,我一摸,一手的水,有汗也有血,現(xiàn)在還留著道長疤?!?/br> “現(xiàn)在都不知道怎么熬過來的,但那時候再苦也真高興,打心眼里高興,關上門外面的事就跟我倆沒關系了,他做粥,把米盛給我自己喝湯,以為我看不見,其實我聽的出來?!?/br> “他睡覺一定要拉著我的手,在我手心兒里寫字,說想這么過一輩子?!?/br> “我笑話他說一輩子多長啊,沒譜的事兒,他就急了,非跟我較真?!?/br> “后來日子好點了,能吃飽飯,出門也沒人追著罵,我倆過著過著,不知不覺就老了?!崩先说淖旖歉∩弦唤z滿足的笑,仿佛他年輕時的戀人還站在面前從未離去一樣,“一輩子其實也挺短,這不,匆匆忙忙的就要過完了?!?/br> “他老說要死在我后頭,他要是先死,怕沒人照顧我。”老人抬起頭,對著空氣輕聲呢喃:“宏生啊,你別以為這輩子只騙我一回我就不計較,等下去了再跟你算賬,咱倆還沒完呢。” 老人靜靜地說,林言靜靜地聽,手在輕微發(fā)抖,一個橘子沒捏住,滾到了地上。 老人沒詢問聲音的緣由,繼續(xù)問道:“你知道你來的那天,我怎么猜出你不是他的么?” 41、 林言搖搖頭。 老人笑笑:“你的手一伸過來,聞味道我就知道不是他,宏生的手什么樣啊,一股油煙和泥巴味,干苦活的人,你那只小手干干凈凈的,肥皂香的人打噴嚏,橘子味都蓋過去了,能騙的了我?” 林言也忍不住笑了,把手掌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但只有濃烈的橘子香,他有點詫異。 “自己聞不到,喜歡你的人才能記住,我現(xiàn)在想想啊,宏生的手,掌紋刀子刻似的亂七八糟,都摸不出生命線來,右手手背有個大疤,為我跟小混混打架,被割了一刀,赤腳醫(yī)生縫成個蜈蚣,手指甲和腳指甲都翹著長,老是頂破襪子,十根手指就一個斗,九個簸箕,窮命,食指比無名指長一截,小指剛到無名指第二關節(jié),手心糙的像砂紙……” “記得真清楚?!绷盅粤嘀拷o老人倒水,搪瓷缸子在暖瓶壁輕輕一磕,轉身笑道:“感情好得讓人羨慕?!?/br> “對喜歡的人,沒眼睛也看的清楚,不喜歡的人,長四只眼都沒用?!崩先遂o靜的說:“就那么雙手護了我一輩子,我從沒親眼見過,可熟悉的跟在眼前似的。” “你要是有一天也能這么說上來,就真離不開一個人了?!崩先硕似鸨雍攘丝谒?,饒有興趣地問林言,“小伙子也二十來歲了吧,娶媳婦沒有?” 林言搖搖頭,心里一個影子一閃而過,被他強壓了下去,說:“沒,談過一個,差點結婚,女孩兒不愿意,最后還是分手了?!?/br> 老人惋惜的嘆了口氣,“你們這些孩子,別以為我不知道,天天叫著沒房沒車,性格不合,都把自己愛的跟太陽似的,恨不得對方把全世界都捧來放你面前,那是談戀愛么,我們那時候連張床都買不起,就有顆真心,湊合過了,到死都沒后悔過。” “不是這個原因?!绷盅詿o所謂的又拿了個橘子剝開,往嘴里扔了一瓣,想的是薇薇的臉,他真不好意思告訴老人自己不喜歡女孩子又差點跟人家訂婚。老人的精神卻很好,不依不饒的繼續(xù)問他:“你就按我剛才說的也形容一遍,我看看你倆還能成不。” 林言撲哧一笑,坐直了腰,他擔心老人說多了話累,又覺得這話題好玩,便開始扳著手指頭數(shù)薇薇留給自己的記憶:“她……她……嗯,很漂亮,下巴尖尖的,喜歡熱鬧,性格獨立,喜歡……” 話說得磕磕絆絆,林言努力想把薇薇描述給老人,卻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幾乎毫無了解,那是曾與他在同個屋檐下生活一年多的人,給過他最平淡的幸福和快樂。他皺眉回憶她系著圍裙在廚房忙碌的樣子,奇怪的是腦海中薇薇的影像只有稀薄的背影,桌上擺著煎蛋和牛奶麥片,明晃晃的陽光落了一地,林言想,這場景為什么這么熟悉呢? 身材頎長的公子哥兒手里抓著一條凍魚,小心翼翼地說:“我想給你做早飯。” 玉似的皮膚和他臉上明朗的笑近距離浮現(xiàn)在眼前,以為癲狂的一夜后林言算是答應了他,像個終于得到糖果的孩子,滿足地抱著他的腰,下巴支在他肩上,溫柔的說,下次我輕一些。 沒有下次,一根針狠狠扎在林言心上,疼的要滴出血。 忘記了誰說過,兩人之間要是只剩愛情,愛情就狗屁不是了,但現(xiàn)實中又有多少人終其一生,遇不上一個讓他心神顫動的人,不是每個人都有幸運見識最醇的愛情,外面的次貨都再看不上眼。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人,年近五旬,金銀滿倉,畫棟雕梁,兒女繞膝,貌合神離,同床異夢。 誰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就是愛情?能偕老的人,不一定有心,有心的人,不一定能終老,命運凄艷而詭譎……可惜怎么過都只有一生。 心事九轉輪回,再說不出話,老人有點失望,咕噥了一句現(xiàn)在的年輕人,把手放進被子里捂著,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乎被老人臉上些許輕視的表情刺激了,林言收斂了笑容,深吸了口氣,眼睛朝向窗外,灰蒙蒙的雨,灰蒙蒙的城市,有一個人走在看不見的遠方…… 他夢囈一般輕輕說著:“他很高,肩膀很寬,腰卻很窄,喜歡皺眉,皺眉頭的時候眉心會有一條線,總瞇著眼睛看我,鼻梁很挺,有一個小小的節(jié),面相說鼻梁帶鼻節(jié)的人脾氣不好,他比我還犟,生氣時老憋著不說話,真把我惹毛了又會服軟……很愛吃醋,什么醋都吃,他的手指又長又細,骨節(jié)明顯,整個人冷冰冰的,頭發(fā)長到腰下面一點,他的樣子不會變,但指甲和頭發(fā)會長長,跟農(nóng)村人說的一樣,他走前我想幫他剪指甲,沒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