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想給咱們銀子，節(jié)衣縮食也能把錢湊出來，”季潯應(yīng)道：“可若是不想給，本該是咱的也能給挪了旁的地方去。”

    何立覺得他這話說得極為中肯，于是低聲問道：“世間萬事哪有一勞永逸的道理？中堂大人只顧眼前，就不怕吃虧么？”

    “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季潯有些氣憤：“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沒有堅船利炮，真要打仗了咱們必定打不贏?！?/br>
    沉默了半晌，何立忽而嘆了口氣：“你說若是如今鄭大人還在，會不會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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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事無如果，”季潯望著他：“都是一廂情愿罷了。”

    “咱們盡力了，確是無愧于天地?！焙瘟⒌溃骸澳钦堅笗肿制?，又有艦隊里所有管帶與幫帶的簽名，連這都不能打動中堂大人，還能有什么辦法？”他有些失落：“只恨我不過是區(qū)區(qū)一管帶，做不了主?！?/br>
    這話一出，何立忽而覺得有些熟悉：他記得年少時自己也曾問過楊青山同樣的問題。彼時他還尚未知曉世間的種種無奈，在武威城的醫(yī)館里與那人問道，你從西洋回來時為何不去做一個海軍將領(lǐng)。而那人是怎么回答他的？何立記得那人曾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海軍將領(lǐng)只能決定一軍一艦的行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

    “你做不了主誰能做主啊？”楊青山忽而從門外轉(zhuǎn)進(jìn)來：“何管帶，你想做誰的主？”

    何立嚇了一跳：“楊老師？”

    季潯也嚇得不輕，直接坐在了何立床邊：“楊教習(xí)，咱以后有話直說，還是別搞突然襲擊了?！彼鴹钋嗌剑骸跋鹿僦鴮嵔?jīng)受不住?！?/br>
    “你們兩個怎的這樣不老實？”楊青山走到他們跟前站著：“這回好在是我撞見了，倘若換作旁人呢？”

    “這不是不老實，是為咱們水師鳴不平?！奔緷∵€想嘴硬，卻發(fā)覺何立正默然無聲：“你這人啊，快幫咱倆說幾句話?！?/br>
    何立憋著笑意搖了搖頭，季潯卻看懂了他的意思：“行，我算是明白了，你們兩口子慢慢聊，在下先走一步。”

    看著季潯走了，何立終于笑出了聲：“楊老師，你這確實挺嚇人的?！?/br>
    “倘若不做虧心事，你心虛什么？”楊青山也笑了，湊上前去彈了一下他的腦門：“與你說過多少遍了，隔墻有耳，怎么還是記不??？”

    “這回記住了，記得牢固?！焙瘟⑿Φ溃骸皸罾蠋?，你再過來些?！?/br>
    于是楊青山俯身過去，與他挨得極近，幾乎是呼吸相交融。何立把聲音壓得很低：“敢問楊老師，這事你有何看法？”

    “我么？”楊青山搖搖頭：“此弊病我許多年前便已窺知一二，這也正是我一直以來力圖改變的。”

    何立點點頭，輕輕抱住了他。

    楊青山沉得住氣，快到除夕時他才輕描淡寫地對何立說：“今年過年咱們?nèi)ツ闼畏蜃幽抢铩！?/br>
    “啊？”何立愣住了：“去宋夫子那里？”

    “是啊，”楊青山若無其事：“你我，還有嫣嫣，也算是一次團(tuán)圓飯了?！?/br>
    這話一出，何立更加目瞪口呆：讓他訝異的不光是宋其選的熱心，更是楊青山這一句團(tuán)圓。

    他是把我當(dāng)作他的家人了嗎？何立實在是受寵若驚：他苦苦求索了這么多年，所求無非是盼望能與那人以情人的身份相處，至于家人，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見何立沒反應(yīng)，楊青山笑了：“不愿意嗎？”

    “怎會？求之不得呢。”何立趕忙應(yīng)道：“只是不和乾安艦的弟兄們一起過年，季潯可要罵我了?！?/br>
    “罵也沒用，”楊青山攬住他的肩膀：“他管不著?！?/br>
    “那你打算如何跟宋夫子與嫣嫣解釋？”何立覺得他們這種有違世俗的關(guān)系終究是不好的，更何況嫣嫣還是楊青山的養(yǎng)女，定然更是難以接受，于是接著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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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們的事宋夫子知道，至于嫣嫣么，如若她不問，咱們就先不說了。丫頭挺機(jī)靈的，讓她自己領(lǐng)悟去吧。”楊青山一如既往地直截了當(dāng)：“外面都說嫣嫣是我的親生女兒，這我都沒解釋呢，更何況咱們倆你情我愿，礙不著旁人，何必非要弄得像對這世道有所虧欠似的天天跟人解釋？”話雖這么說，可楊青山此時滿心所想?yún)s是一句：你我從未曾負(fù)過世道，負(fù)過旁人，可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沒等楊青山回過神來何立便猛地抱住了他。年輕人撲在他身上，讓他險些沒站穩(wěn)。

    “楊老師，”何立趴在他耳邊說：“如果這輩子能有為你而死的機(jī)會，我會心甘情愿的?！?/br>
    除夕這天下午三人一道去了宋其選的住處。事實證明何立實在是多慮了，小丫頭一路上笑得分外開懷，一到地方便跟宋家的孫女玩到了一起，壓根沒想著理會他們。

    何立望著眼前的熱鬧與喜慶，忽而覺得這樣的日子簡直太好。平素他實在是勞心勞力，如今好不容易到了年節(jié)，終于有了一個他可以暫時什么都不用想的契機(jī)，有了一個讓他于瑟瑟冬日里依舊能體會到溫暖的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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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當(dāng)這是宋其選走了過來：“跟我來吧，給你二位準(zhǔn)備了一間客房，可以休息片刻?！?/br>
    “多謝宋夫子?！焙瘟⒆饕镜?。

    “何必如此客氣？”宋其選笑著擺擺手：“叫宋伯伯便可?！?/br>
    “誒，”何立笑著應(yīng)下，而后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宋伯伯。”

    宋其選還在忙，于是何立與楊青山便先去了宋其選為他們準(zhǔn)備的客房，也是直到這時何立才知道楊青山提了一路的棉布袋子里裝的是兩幅畫。

    “這是什么？”何立問道。

    “是家父與家慈?！睏钋嗌桨旬嬢S打開，望著畫上的人：畫上的人都還很年輕，仿佛時光在畫中的世界凝住了一般。

    何立細(xì)細(xì)望著畫中的人：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老侯爺與夫人的畫像，他這才發(fā)現(xiàn)，楊青山的眉眼與老侯爺竟然這般相似。

    何立一直盯著畫中的人，直到楊青山把畫掛好。楊青山以為他只是好奇，于是解釋道：“每年過年我都是如此，與他們一起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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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立往前走了幾步，沖著畫像俯身作揖：“見過侯爺，夫人，請放心?！彼痤^：“晚輩一定會照顧好楊師兄的?！?/br>
    楊青山笑了，扶住了何立的肩膀：“爹，娘，從今往后他也是咱們家的一份子，莫要和他見外?！?/br>
    這天晚上他們與宋其選一家一同吃了年夜飯，嫣嫣要和宋家的孩子們一同守歲，于是何立便和楊青山一同先回了客房。不久之后一陣敲門聲響起，何立開門一看，門外站著的正是宋其選。

    “來看看你們，”宋其選笑瞇瞇地進(jìn)了屋：“我的手藝還不錯吧？”

    楊青山笑道：“自然了，老師的手藝很好?！?/br>
    客房不算大，宋其選本想尋一處坐下，一進(jìn)屋卻看見了老侯爺與夫人的畫像，于是再也移不開眼。

    如今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可畫中人還是當(dāng)年的模樣，但他不會忘記那人曾與他說過的，此心光明，便是正途。

    他曾是宋大人，如今又成了宋夫子，可再也沒人能喚他一句，宋生。

    “何立啊，”宋其選覺得眼眶有些酸：“去幫我取壺酒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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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立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地給他拿來了酒壺和酒杯。

    宋其選把酒壺接過來，自己把酒杯滿上，而后一飲而盡。

    何立哭笑不得：“宋伯伯，若是您有興致喝酒，跟晚輩說一聲便是，晚輩陪您。”說罷，他給自己的酒杯也倒?jié)M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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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其選沒和他讓，不顧楊青山的阻攔與何立十分盡興地喝起酒來。

    “宋伯伯，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只是一直沒敢開口。”不知不覺間何立也有了些醉意，歪斜著趴在桌子上。

    “但說無妨?！彼纹溥x一揮手，十分豪邁。

    “你上課的時候，為什么非要講那么快啊？”想起當(dāng)年的光陰，何立總覺得有些委屈：“你看你，講得那么多，又那么難，還不按書本上的東西講，我們都學(xué)不會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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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說的？”老爺子很是不服：“哪里難了？都是最簡單最基礎(chǔ)的東西?！彼秸f越來勁：“你現(xiàn)在去了艦隊里，發(fā)現(xiàn)了吧？我講的那些啊，有用得很?！?/br>
    “這倒是?！焙瘟⒓?xì)細(xì)思忖著：“在學(xué)以致用這方面，我最佩服的就是您?！?/br>
    “那當(dāng)然，”宋其選很是受用：“我當(dāng)年也是在廣東水師待過的，你們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我最清楚不過。”

    “廣東水師？”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楊青山忽而說話了：“老師還在廣東水師待過？”

    “是啊，”宋其選搖搖晃晃地拿起酒杯，把其中剩下的半杯酒一口一口喝干凈：“算了，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他望著楊青山，迷蒙間好似看見了當(dāng)年花城中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于是不由得脫口而出：“侯爺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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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可不能亂講?！焙瘟樍艘惶詾樗纹溥x已經(jīng)醉到不省人事，趕忙扶住他：“宋伯伯，咱們歇著去吧?！?/br>
    “我沒醉，”宋其選掙開他：“青山，當(dāng)年我還和你父親共事過?！?/br>
    “您以前怎么從來沒提？”楊青山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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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其選擺了擺手：“提這個做什么？”他嘆了口氣：“不過是幾回傷往事啊。”

    何立也愣在了原地，只聽得宋其選說：“侯爺是在下見過的最為心地純良之人?！彼驐钋嗌剑骸八@一生最為牽掛的，其一是大興的邊防，其二便是你和你母親?！?/br>
    這是楊青山頭一次聽宋其選這么說，于是過往的光陰在眼前一一略過，很多在時光中習(xí)以為常的瞬間忽而有了答案。他記得當(dāng)年第一次見宋其選時對方訝異的神情，記得這些年宋其選對自己的百般照顧，記得這人時常與自己說，青山啊，咱們到底能不能過安穩(wěn)日子？

    “老師，”楊青山喃喃道：“我可否再求個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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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其選點了點頭。

    “您能不能仔細(xì)與我說說，家父，”楊青山抬眼望向他：“究竟是怎么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