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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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光二十一年二月初四深夜,威海衛(wèi),宗安號。 “遼東半島已然失陷,如今日本國對咱們那是水陸夾擊,依軍門看,究竟該當(dāng)如何?”程軒嘆了口氣:“情勢實在是不容樂觀啊?!?/br> 鄧潤成搖搖頭:“水師聽命于中堂大人,他讓咱們死守不出避戰(zhàn)求和,咱們也只能守著?!?/br> “守自然是要的,只是如若一味死守,咱們又能支撐到幾時?”程軒死死皺著眉:“下官實在心有不甘啊?!?/br> 他們正說著,忽而聽得了一陣敲門聲,程軒趕忙問了一句:“是誰?” “何立?!遍T外那人應(yīng)道:“還請軍門與總兵讓下官進去。” 程軒起身開了門:“夜深了,你來做什么?” “有些話白天還不好說呢?!焙瘟⑵擦似沧欤_門見山地問道:“軍門,如今已然是生死存亡之際,敢問中堂大人究竟作何打算?” “怎么突然問這個?”鄧潤成并未作答,而是反問他:“這哪里像是何管帶的做派?” “那些做派都是拿給旁人看的?!焙瘟⒍⒅骸俺⒁员>┏菫橄?,如無必救之軍,則無必守之城,軍門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彼麌@了口氣:“否則遼東也不至于這么快就失守?!?/br> “你想如何?”鄧潤成猛地抬起眼:“何管帶可不能說這般動搖軍心的話。” 何立搖搖頭:“我并非此意,只是感慨一二?!?/br> “你還是先回去吧?!背誊幾ё『瘟⒌囊滦洌骸昂煤盟尖馊绾尾挤啦攀亲钜o的?!?/br> “實不相瞞,今日這些話并非我獨有?!焙瘟⑿睦飳嵲陔y受:他在水師當(dāng)差多年,如今的艦隊死傷無數(shù),早已不復(fù)當(dāng)初。朝廷里主和之人越來越多,只給他們下令讓他們避著,先前不過短短數(shù)月大興便失了遼東的疆土,如今威海衛(wèi)也要不保。何立想,如今這般,哪里能對得起先前捐軀的無數(shù)將士呢? 對不起的不止是水師的同袍,還有當(dāng)年革新事敗沒了命的的諸多前輩。他們愧對于大興的千千萬萬人。于是何立不準(zhǔn)痕跡地避開了程軒,冷冷解釋道 :“都是我近來聽到的。” 他話音一落,屋里便又歸于沉寂。鄧潤成和程軒自然知道何立的意思:軍心渙散,也不是這一兩天的事了。 他們正靜默著,忽而聽得外頭一陣嘈雜,而后警報聲便響了起來。三人趕忙沖了出去,卻只看到一顆魚雷正直直沖著宗安號過來。 程軒腦海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只有兩個字:完了。 三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樣的時候任是神仙也無能為力。魚雷不偏不倚地擊中了宗安號,激起了陣陣水花。程軒后來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竟已直挺挺地跪在了甲板上,淚流不止。 六天后,威海衛(wèi),宗安號。 “剛剛我說的你們都聽清楚了沒有?”程軒細細囑咐著幾個水兵:“到時候就這樣做。” “小的們知道了?!彼鴳?yīng)道:“總兵放心就是。” “程哥?!贝龓讉€水兵走遠了,程軒忽而聽得身后有人在喚他,聽聲音他便知道這是齊星楠。程軒轉(zhuǎn)過身去,只聽得那人說道:“咱們的炮彈很快就要用沒了?!?/br> 程軒點點頭:“我知道。” 自從幾天前宗安號中了魚雷,程軒便命人把宗安號改裝成了炮臺,可如今這艘曾經(jīng)威名遠揚的鐵甲艦就連炮臺也快要做不成。二人沉默了一會兒,齊星楠忽而笑了:“你是下定決心了嗎?” 程軒瞇著眼,神情里顯出了幾分恍惚。老話說慈不掌兵,善不理財,他并非慈悲之人,性子強硬得很,精于算計,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失望透頂?shù)?。從前哪怕身陷絕境時他也總在尋著是不是還能有幾分轉(zhuǎn)機,可這回不一樣。齊星楠這話程軒實在不知該如何應(yīng)答,他很想告訴對方自己其實并不想這樣,可他說不出口。幾天前宗安艦被魚雷擊中時他便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刻,又或者其實更早,在林彥寧的尸身橫陳在他面前時,在得知丁斯聞與李伯玄葬身大海一去不歸后,他心底便多了個聲音在不斷地告訴他:你們生于此世道,雖已盡心盡力,卻也是無可奈何,這或許就是你們的宿命。 他活了這幾十年,此刻忽然之間對那向來虛無縹緲的命數(shù)二字多了些體會。年少時他也曾是京城里鮮衣怒馬的得意少年郎,他平素所穿衣袍大多顯穩(wěn)重,可那時每逢春夏之交他都會特意制了顏色鮮亮的新衣,與好友們一道城中策馬賞花看月。那時他從沒想過命數(shù),以為一切皆是人力可改,可直到這時他才知道他能做的實在太過有限。他能改變他自己和周遭之人的態(tài)度,可他勸不動朝廷里的西太后與陸中堂,勸不動大興的千千萬萬人。 程軒嘆了口氣,他想,自己的命途就快要結(jié)束了,可大興王朝呢?如若再這般下去,他們又能有幾年的活路? “程哥?”見他久久未答話,齊星楠試探地問道:“你還好吧?” 程軒望向齊星楠,半晌才說:“好啊?!彼麚u了搖頭:“我已經(jīng)決定了,把宗安號,炸了吧。”最后幾個字他說得分外艱難,但還是極為清晰地說了出來:“威海衛(wèi)不知還能守到幾時,故而事不宜遲,今日就得動手,方才我已經(jīng)囑咐好他們了。” 齊星楠一字一句都十分認真地聽著,認真到反常。其實程軒做出這樣的決定并不在他意料之外,如今戰(zhàn)場上的情形已經(jīng)很明顯了,朝廷里也是主和一派占了上風(fēng),軍心動搖,他們這些人如若不愿投降,遲早會沒了活路。程軒是個驕傲的,此番倒是能成全生前身后的英名。 他雖這般想著,卻仍覺得心里泛著難言的苦澀與疼痛??伤罱K還是點了點頭,他聽見自己說:“程哥,你的決定我一向是支持的?!?/br> 程軒望向他,這是自少時起就站在自己身后的人,他們互為依靠二十余年,從京城的深宅大院到硝煙四起的海上。程軒曾以為他們彼此陪伴的日子會長遠到?jīng)]邊,沒成想如今不過而立之年便已走到了盡頭。 程軒有滿心的話想要叮囑對方,他想告訴齊星楠,既然你吃不得酸,就別總是逞強陪著我吃梅子,夜里睡覺時也別總是開著窗戶,因為這個你都著涼生病好幾回了,每次都記不住??伤罱K什么都說不出口,于是只對齊星楠笑了笑,轉(zhuǎn)而望向遠海:“你看,天晴得真好。” 宏光二十一年二月初十,戰(zhàn)況不利,大興北洋水師被困于威海衛(wèi)基地,彈盡糧絕,危在旦夕。水師內(nèi)軍心大亂,諸多官員以投降之利勸誘提督鄧潤成及總兵程軒,未得應(yīng)允。是日,程總兵不愿宗安號落于敵軍之手,親自下令沉之。 二月初十,深夜。 宗安號尚在的官兵都在海軍基地另尋了住處,此時夜已經(jīng)很深了,齊星楠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他一閉眼腦海中便浮現(xiàn)出宗安號在火海中沉沒的景象。最后他索性坐起身來,透過窗戶望著天上的朗月疏星。 鬼使神差的,他忽然很想去程軒的住處看看。原本他想著這個時候程軒可能不愿被人打擾,可他實在想去,于是最后反復(fù)琢磨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披上了外衣。 程軒自己挑的住處與他們離得有些遠,齊星楠走了有一會兒才到。他沒想到此時那里竟還亮著燈,遠遠的便能看見。他沒多想,走上前去輕輕敲了敲門:“程哥,還沒睡嗎?” “星楠?”從屋里傳來的聲音帶了幾分訝異與慌亂:“你來做什么?” 是啊,我來做什么?齊星楠自嘲地笑了:“我也不知道。” 屋里的人一滯,而后也低低笑了幾聲,他緩步走到了門邊,卻并未伸手開門,只是低聲說道:“來了也好,只怕是上天恩賜,準(zhǔn)許我臨走前還能與你道個別?!?/br> “臨走?”齊星楠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你要去哪兒?。俊痹捯魟偮?,醍醐灌頂般,他腦海中忽而產(chǎn)生了一個連自己都不愿相信的念頭,于是他瘋了似地砸著門:“程軒,你別做傻事,快開門!” 齊星楠稍作思忖便能明白程軒要做什么,這么多年過來,他是最了解這人的。茍喪艦,必自裁,程總兵向來言出必行,如今已失了宗安號,這條路這人遲早要走,只是他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如若不是他今夜過來了,只怕明早見到的便只是一具尸體,就像先前林彥寧殉國時那般讓人措手不及,他想想便覺得后怕。 齊星楠抑制不住地流淚了,幾乎是毫無間斷地用力砸著門,他再也忍不住哭腔,一開口幾乎是在喊:“程軒!你開門!” “星楠,你別這樣。”程軒也哭了,眼淚連成一片。他趕忙用手背把淚擦干凈,努力平穩(wěn)了心緒:“來世投胎去個好人家,別再遇上我?!?/br> “你胡說什么?”齊星楠止不住地號啕大哭:“你不是非死不可的,你有別的選擇,為什么一定要把我一人留在這世上?”他哭得越來越狠:“你活下來,于國于家咱們都能再想辦法,可你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沒了!” 程軒背靠著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門外撕心裂肺的是他從年少時起就放在心上的人,可他不敢開門。他太害怕了,生怕一見到對方自己會舍不得,于是心里早已下定決心的事情便會被沖得干凈粉碎。 齊星楠站在艙室外面,一開始還在砸門,后來漸漸沒了氣力便直接跌坐在地。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記得天邊泛起微光,漆黑的夜色逐漸消退時他仍在原地坐著。 宗安號被程總兵下令炸沉,何立心里也是悲憤難當(dāng),這天他幾乎是一宿沒合眼,直到天快亮?xí)r才稍稍有了困意。 他覺得自己才剛瞇了一會兒便聽得了陣陣敲門聲,那聲音不大卻極有節(jié)奏,以至于何立一開始甚至以為自己是夢中混沌出了錯覺。 何立睡眼朦朧地開了門,發(fā)覺正是齊星楠站在外頭。他揉了揉眼仔細打量著,只覺得這人面無血色,眼簾低垂著,看不出悲喜。 “進來吧?!焙瘟⑸陨詡?cè)過身子:“大清早就來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嗎?” 齊星楠緩步進了屋,待何立關(guān)上門他便掏出了一把槍抵著自己的太陽xue。 “星楠,你要做什么?”何立嚇了一跳:“先把槍放下。” 齊星楠笑著搖了搖頭:“何立,我來就是想與你道個別的?!彼瘟ⅲ骸皬那拔铱傄詾閬砣辗介L,很多話等咱們都變得白發(fā)蒼蒼了,到時候再說也不遲。如今我才發(fā)覺,是我想得太好。”他的神情里忽而添了幾分凄惻:“終歸是我愚鈍。” “你冷靜一下。”何立站起身,試探地想往他身邊走,以便尋個時機把槍奪過來:“這又是何苦呢?” 齊星楠往后退了兩步,把槍握得更緊了些:“我勸你不要過來,否則我現(xiàn)在就開槍?!?/br> “好,我不過去?!焙瘟②s忙停了腳步:“有什么話咱們慢慢說?!?/br> 齊星楠的動作十分駭人,語氣卻異常平靜,他緩緩說著:“我曾做過一些很不好的事,程哥也是。為了前程名利,我早已數(shù)不清我們明里暗里究竟使了多少手段?!彼粗瘟⒂行┟H坏拿嫒荩龆α耍骸斑@些原本不必告訴你,只是我曾對不起楊老師,曾不止一次地去西太后那里稟告他的情狀,這必得讓你知道,否則我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難安心。” 何立望著他,只見這人的桃花眼依舊明媚好看,與第一次在學(xué)院的走廊里相遇時別無二致。何立喃喃道:“星楠……” “如若有緣,你我來世再會?!背抗庵?,齊星楠笑瞇瞇地對上何立的視線,而后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齊星楠!”何立瞬間腿軟了,幾乎是爬著到了那人身邊,不顧遍地的鮮血把人攬在了懷里。 那人幾乎是立刻就斷了氣,連個眼神都沒再給何立留下。何立只覺得很不真切,他覺得一定是自己沒睡醒做了一場噩夢,于是他用力地掐著自己,想從夢中醒來,片刻過后便掐出了一片青紫。 “何立!”季潯沖了過來:“我剛剛聽見槍響,你沒事吧?”他進了艙室,這才看見躺在何立懷里的齊星楠,不由得也跪倒在地。 “何立,我與你說件事?!奔緷∑疵€(wěn)住心神,湊到何立身邊:“就在昨夜,程總兵服毒自盡了?!?/br> 何立猛地望向他,還沒回過神來,忽而聽得外頭吹響了警戒號。他把齊星楠放下,不顧滿身的血沖了出去,卻只看到一顆魚雷直直向著乾安艦奔來。 艦毀人亡,殘存的理智讓他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給自己和乾安號都判了死刑。說來奇怪,不過須臾片刻,他卻覺得恍若幾十年一般漫長。過往的光陰不斷從腦海中過去,往事歷歷在目。他的回憶其實單調(diào)得很,過了這么多年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他的人生就剩了兩件大事,一是守海上疆域,二是護心上之人。自從十七那年結(jié)識了楊青山,他大部分時候所思所想都少不了那人,無論是醒時還是夢中。 何立的心不斷往下沉著,最后他絕望地閉上了眼。隨著一聲巨響,魚雷擊中了乾安號的艦身。 這次不同于宗安號被擊中時,乾安艦的戰(zhàn)力裝備本就比不上宗安號,再加上先前傷痕累累,于是頃刻間便斷成了幾截。 說來也巧,何立站的位置剛好斷開了,于是他直直摔了下去。他本以為自己會摔到水里,沒成想又撞到了艦身。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傷得不重,劇烈的疼痛卻猛然間悉數(shù)襲來,而后他只覺得好似跌入了一片黑暗,再沒了知覺。 ※※※※※※※※※※※※※※※※※※※※ 各位放心,何立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