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偏袒，由良辰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這幾天，霍子安寒著臉，心情越發(fā)的不暢快。

    他要宴請的人，是個在中國混了十多年的法國人，曾經(jīng)在好幾個城市開過餐廳、酒吧，做過大型連鎖店的顧問，辦過京城最大的美食市集，出過書，走私過和牛，跟他認(rèn)識的所有女廚子上過床，總之是個餐飲圈里出名的混子。雖然他的生意都以倒閉告終，他的戀愛都以被甩收尾，但業(yè)界里的門道，他樣樣都輕車熟路，大家也愿意聽他扯皮。

    所有人都叫他“老鮑”，而不是他原來的法國名?；糇影哺抢嫌?，在巴黎就認(rèn)識了，后來回到上海，還是老鮑帶著他去了解當(dāng)?shù)夭惋嫷姆N種明棧暗道，他這個中國人反而沒老鮑懂得多。

    他知道老鮑最近來了北京，就想找他帶帶路。

    下午一點，老鮑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來了。他進(jìn)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子安，你死定了。”

    霍子安皺眉：“你懂不懂人情世故，新店開張，你一來就說不吉利的話？”

    他把老鮑迎到座位上，上面已經(jīng)擺好了紅酒。老鮑四處看了看，最后把目光放在子安臉上：“不過，我早知道你有一天會這樣作死?！?/br>
    他的中國話非常地道，而且有個毛病，能說中國話的地方，他打死也不說法語和英語，有時候子安都懷疑他是不是把母語給忘了。

    霍子安等他看了一圈，給他倒了紅酒，“你覺得我的店怎樣？”

    “死定！”

    霍子安：“好好說話，要不不給你做飯?！?/br>
    老鮑極愛霍子安的手藝，來見他就是為了蹭飯的，立即改口道：“所以我來拯救你的，有了我的幫忙，保管你一本萬利啊。”

    霍子安冷笑了一聲：“等著吧您?！?/br>
    他回到廚房里。歐吉已經(jīng)把前期準(zhǔn)備工作做好了，魏國恩正在跟龍蝦搏斗，而由良辰，打早就不見人影。

    已經(jīng)中午了，由良辰?jīng)]出現(xiàn)，也沒來個電話?；糇影泊蛩氖謾C，關(guān)機了。

    霍子安打算忘掉由良辰，就像這世界自開天辟地以來就沒這個人一樣。他徹底灰了心，就算由良辰輸了——這是必然的結(jié)局，他會為他找借口的，然后偷偷想個辦法把他留下來。他已經(jīng)說服了自己，廚房有四個人就四個人吧，由良辰什么都不干就不干吧，就把他當(dāng)成一根蔥好了。每一個廚房，總是能容納一根蔥的。

    他知道自己提出的這個競賽也夠無聊的，多少是為了跟由良辰賭氣。而且，他自知這種賭氣毫無道理。因為無論他多么想留住由良辰，由良辰也不會為此哪怕多走一步路。

    他連上戰(zhàn)場都不屑??！

    一拳打在棉花上?；糇影膊幻靼鬃约呵榫w大起大落是為了什么，但他至少確定了一件事，由良辰是真的不在意，他可以說走就走，連一句話也沒有。

    霍子安把幾道主菜做成小分量，放到一個大拼盤上。這有一些是老鮑愛吃的，有些是他最近研制出來的，想聽聽老鮑的意見。

    老鮑沒喝多少酒，就興奮起來了?！盎糇影?，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廚師。我說真的，技術(shù)精確，而且有想象力，每次吃都很熟悉，每次吃都覺得不一樣——這就是好廚師的標(biāo)準(zhǔn)，給人穩(wěn)定的感覺，給人冒險的感覺，就像從懸崖跳下來，你知道跌下來會有人托著，但就是不知道那個人會在幾米的時候出手。那些什么味道細(xì)膩、回味悠長、滋味清新……統(tǒng)統(tǒng)都是屁話，哪個傻子會花1000塊錢吃頓飯，就單純是為了好吃？”

    霍子安跟他碰了一杯，笑道，“不用拍我馬屁，”他的臉色嚴(yán)肅了起來，“你知道的，不是手藝好就能生存下來。我現(xiàn)在也不只是廚師，要考量的事情很多?！?/br>
    老鮑撇了撇嘴，“你怕什么？黎小南到處罵你，說你肯定在北京混不下去。你要回去，他就扣你年終獎，給你一點教訓(xùn)。跟個怨婦一樣。但他的意思不就是，隨時在等你回去嗎？”

    “我回不去?！?/br>
    “你被下咒語了？”老鮑笑了。

    霍子安感慨：“是啊，被下咒語了。”他腦子里出現(xiàn)了由良辰，戴著口罩，在胡同里游蕩，“北京人我不懂，越不懂，就越想靠近看看。被下咒語了。”

    老鮑見他落落寡歡的樣子，“別跟失戀似的，店還沒開起來呢。”

    子安打起了一點精神，“沒錯，還沒開起來呢，說不定開起來就順了?！?/br>
    “我的意思是，趁現(xiàn)在沒開起來，趕緊顛兒吧?！?/br>
    “媽的，有沒有一句好話！”子安笑道，“——不過，你北京話說得還蠻好?！?/br>
    “那是，我在北京待過很長時間，比我在上海還長。所以我知道呢，北京難死了，上面管事兒的人太多，他們怎么說的，嗯，'婆婆'太多，挑三揀四，還隨時變臉。政策一換啊，餐廳就死一大批，再換，又一大批來等死。好不容易搞定上面了，里面又給你麻煩。你這里連一個合心合意的服務(wù)員都招不上吧？北方人個個都是爺，誰會伺候人啊，要那些愿意伺候人的，又把自己放得很低，跟伺候領(lǐng)導(dǎo)、伺候爹媽一樣；北京人說的，沒范兒，沒骨頭，沒面兒，我在北京的餐廳吃了這么些年，還沒見到真正有高級餐廳服務(wù)員范兒的人吶——嘿，你別笑——”

    子安知道他喝興奮了，把這些年的怨氣都吐出來，里面自然是有夸大的成分。他又給老鮑倒了酒，讓他盡情發(fā)泄?！安挥霉芪遥^續(xù)噴。”

    老鮑一提氣，比手畫腳，卻詞窮了，“他媽的，說不下去了?！?/br>
    這時候，魏國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龍蝦湯端了過來。他沒受過訓(xùn)練，有點手忙腳亂，把湯從壺里倒出來時，一開始覺得少了，再倒，又多得溢出了深瓷盤。他慌了，心想：這下完蛋了。

    老鮑卻看都沒看他一眼，竟然就著盤邊吸了一口，然后光棍地用餐巾擦了擦嘴。

    子安：“怎樣？我的新廚師，學(xué)的時間不長，但很有天份。這是他第一次給客人做菜。”

    老鮑眼眉一挑，無所謂的道：“跟你做的一個樣兒?！?/br>
    等待老鮑評價時，魏國恩心都要跳出來了。歐吉教了他好多種龍蝦湯，他毫不猶豫就選了霍子安創(chuàng)作的版本。聽老鮑說了這句話，魏國恩就迷惑了：這是好話吧——徒弟做得跟師傅一樣，那不就是在稱贊嗎？但看老鮑的樣子，又冷冷淡淡的。何況，他像小貓那樣舔了一口之后，就再沒動過那碗湯，連勺子都沒拿起來。

    他一直像木樁那樣站著，老鮑也不自在了，看著他道：“謝謝你的湯。要坐下來一起吃嗎？”

    魏國恩趕緊擺手，“不，不。我……就是想問問，您喜不喜歡這湯？”

    老鮑一笑：“子安做的我喜歡，你做的我不喜歡?！?/br>
    魏國恩手腳都冷了——這話是啥意思？老鮑繼續(xù)說：“這個味道，子安已經(jīng)做出來了，你做得一模一樣又有什么意義呢，除非他死了，我又很想念他，才會來喝你的——”

    “去你的，”子安笑罵：“你這一天咒了我?guī)状?？”子安知道魏國恩自尊心強，不想老鮑繼續(xù)傷他，于是為他開脫道：“他剛進(jìn)廚房沒多久，能做成這樣就不錯了。小孩子學(xué)寫字，不都是從描摹開始的嗎?！?/br>
    老鮑不屑：“中國孩子才那樣，法國孩子不喜歡跟著別人一筆一畫的?！?/br>
    子安嘲道：“法國佬，祝你快點有個孩子，天天讓他亂跑亂畫，讓我看看你怎樣培養(yǎng)出個馬蒂斯。”

    老鮑臉色僵住了，拿著酒杯的手也放了下來。

    子安詫異極了，老鮑周身刀槍不入的，這話怎么刺傷他了？

    老鮑很鄭重地看著霍子安，“告訴你一件事，子安，我來北京，就是來看我的孩子?！?/br>
    霍子安一口酒差點噴出來，“你有孩子了？”

    “嗯，中國孩子?！?/br>
    霍子安知道很不厚道，但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恭喜啊，什么時候滿月？”

    “他都十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