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國風鋁合金折褶式門打開了，蘭蕙的車開進來，保安向她笑笑，她向保安微笑，停車后，蘭蕙沒有直接走向機關(guān)樓，而是去看看國風工人石像。

    國風大門對著主道，而這主道開頭、白楊下傲然屹立一組工人石像：

    車工、鑄造工、鍛造工，栩栩如生，神態(tài)畢現(xiàn)。女車工把頭發(fā)壓在帽子里，架安全鏡、穿工作服、手搖車床搖把。

    鑄造工，戴安全帽、頸圍毛巾，以鋼釬捅沖天爐；鍛工，火爐旁、也戴安全帽，手揮大鐵錘，對著一個擱著烙鐵的砧。

    這組石像，既用來安全教育，也是國風凸現(xiàn)的一道風物。老外下車后，先來這石像前拍照，翹起大拇指ok，尊重勞動者，國風品格。

    蘭蕙進國風后，上下班常來這里看看，有時拿笤帚掃地上臭屎、樹葉、煙頭；有時拿棕毛撣子，拂去石像上灰塵。

    國風崛起于原小土房址的辦公樓，頂上“人本、精品、高效、保期”的十字方針，筆鋒雄健、威風凜然。

    樓形方正，東西橫貫，坐北朝南，外層瓷磚鑲嵌，抹成深藍色。

    正面兩個進出口，側(cè)面東墻一個太平門出口。東邊進出口里，一樓，包括食堂廚房餐廳、女工澡堂、二樓三樓為職工宿舍。

    三樓，有個房間，也有蘭蕙的一張床，她有時住在這里，有時回家住。

    西進出口一樓包括前臺、技術(shù)部、行政部，二樓包括財務(wù)部、銷售部、代總經(jīng)理辦公室。

    三樓包括董事長辦公室、外貿(mào)部等。

    上樓梯到二樓，就能透過明凈的玻璃墻，看到代經(jīng)理在，或者不在。

    這是開放透明的辦公室，進去，坐在門邊大沙發(fā)里，看見對面墻上一個大鏡框，鑲著世界科學管理之父

    泰勒的名言：“使雇主的財富最大化，同時也使每一位雇員的財富最大化?！?/br>
    泰勒的書，蘭蕙在校園里看過，坐在柳下水磨石椅上，嗑著香瓜子，間或那個男生借故過來坐下，她禁不住心跳。

    但泰勒書使她漸漸恢復平靜、自若，現(xiàn)在模糊記得，他用許多簡明的例證，指出由于日常行為的效率低下使當時美國遭受巨大損失。

    但蘭蕙所以記清的，倒是泰勒關(guān)于科學管理原理的精當概括：

    科學用人，責權(quán)對等，工時研究。

    科學管理的目的是提高生產(chǎn)力，保護勞動者的尊嚴，但后者在蘭蕙看來，似乎比前者更為重要，因為有尊嚴的勞動者，可以能動地發(fā)揮生產(chǎn)力。

    在代總座椅后面的墻上，還有一個鏡框，八個字：“厚德載物，自強不息”，句昭日月，筆鋒略草，古樸遒勁，落款為梁啟超題。

    梁啟超、康有為是戊戌變法之二星，史稱康梁，蘭蕙學歷史時老師講過。

    老師還說：梁啟超、趙元任、王國維及早先復旦公學畢業(yè)的陳寅烙，曾被學界稱為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四大名師。

    初見八字，蘭蕙以為代經(jīng)理取自【易經(jīng)】自勉，沒想到代經(jīng)理說：這是清華校訓呵。

    在這蒼茫戈壁、在這龍首山下的廠礦之間，這古老而新生的民族精神，在這春天的沙風里閃光。

    蘭蕙在隔壁的銷售部，她每天上班提前早來半個小時，到代總辦公室打掃衛(wèi)生：拖地、擦桌、倒紙簍、打開水。

    代總有兩個助理，另一小伙是剛來的顧礦長兒子顧興明，機電一體化專業(yè)，對本公司技術(shù)很內(nèi)行，代總委于他“國風32”數(shù)控機床的研制、調(diào)試。

    但因他大學剛畢業(yè)，缺少實際工作經(jīng)驗，有不少技術(shù)難題解決不了，這兩天他已寫申請，要到一線鍛煉，他和蘭蕙是互補，蘭蕙缺少的是技術(shù)；

    而顧新民的短處：管理外行，雖然在大學選修了【企業(yè)管理】一課，現(xiàn)在是一片云山霧海了；

    也曾時髦趕潮流，讀過美國最著名的管理學家哈羅德?孔茨的【管理學】，但實際上畢業(yè)之后全還給這位大管理學家了。

    蘭蕙要填補自己的不足，在這個機械行業(yè)，她必須懂技術(shù)。

    大學畢業(yè)之前她曾經(jīng)到上海寶鋼實習過，在煉鋼爐前、她頭戴安全帽，架著太陽鏡，圍著毛巾，那個熱汗呀，雨淋了一樣。

    但那時實習的，與現(xiàn)在實際風馬牛不相及，因此，蘭蕙正式向代經(jīng)理申請：下到一線，cao作車銑刨。

    今天，她已經(jīng)領(lǐng)會了泰勒“工時研究”的含義。

    “很好，”代經(jīng)理說，“我們正要重新修改本公司工時方案，你下去實際cao作一段時間，做個詳細的工時記錄。調(diào)查研究，也是現(xiàn)代化科學管理的基礎(chǔ)，你要和工人師傅交朋友。

    工時，在國風是計件、記時工資的依據(jù)，也是車間管理、基礎(chǔ)管理的綱，抓住這個綱，我們管理和生產(chǎn)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小蕙，你半天在這里上班，半天在車間上班，如何？小顧也下去，但你們不要在一個車間。

    蘭蕙點點頭。代經(jīng)理給金工車間毛主任打了電話，但毛主任似乎不大歡迎自己的女兒，以為小蘭工作沒做好被貶。

    像他這樣的老工人，在鉗工崗位上一輩子，到國風才當官，知道什么叫酸甜苦辣，被人管轄是什么滋味。

    因此，他從小給蘭蕙灌輸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的孔孟之道，并把吃的苦中哭，方為人上人”的信條，作為蘭蕙桌上學習的座右銘。

    蘭蕙，在沒上國風之前、沒了解代經(jīng)理經(jīng)歷以前，也認為大學畢業(yè)了坐定辦公室，天經(jīng)地義。

    她老爹聽說半天制，才勉強同意，并暗里告訴她，看看行了，開屁床子。

    但代經(jīng)理對蘭蕙說，“你要學會開床子，獨立cao作，再依據(jù)三種速度：快、中、慢作原始記錄，比如車削一件外徑100的齒輪軸，三種速度各需多長時間？

    銑削這件齒輪三種速度各需多長時間？

    鑄造、鍛鉚你也要體驗一下，再給我繪制車間、公司網(wǎng)絡(luò)分析技術(shù)的線路圖、質(zhì)量管理直方圖、魚刺圖?！?/br>
    “謝謝經(jīng)理指導?！贝?jīng)理從辦公桌抽屜里抽出一本機械制造的【工藝學】來，“這本書你業(yè)余看看，聯(lián)系車銑刨工藝過程，體會工藝的實際內(nèi)容?！?/br>
    “估工，是工藝的重要內(nèi)容，我公司用的估工手冊，來自大雅，是我?guī)淼膹陀〖?/br>
    大雅呢，從首鋼八十年代‘取經(jīng)’來的，現(xiàn)已很陳舊，有些估工不切合實際，cao作者不滿意，找工藝員、找主任、找我，我有時也不好回答，我以前實習過車銑刨，不假，但我不可能什么機床都會開，即使會開不熟練也不好回答。

    我依據(jù)主軸轉(zhuǎn)速、進刀量、走刀速度計算工時，與實際也有距離。

    工時不準，工人不服氣，有情緒，影響工作，不好管理。工時關(guān)系到工人切身利益、工資高低。”

    這時有人敲門，蘭蕙出去了。

    代經(jīng)理見是自己當年在大雅實習鉆床時跟隨學徒的王建師傅。王師傅在大雅曾經(jīng)是個名人，當過省級、市級、集團公司勞模。

    但近年大雅勞模都評了干部，不是車間主任就是那個科室主任，被工人嘰為“官?！薄?/br>
    師傅兩年沒評上，怨氣很大，今日找來，必有所求。

    代總給師傅遞煙、讓座、親自倒茶。師傅說了一大堆，中心意思是：大雅沒法干下去了，到國風來。

    尚若在篝火晚會之前，代總會一錘定音，但現(xiàn)在，既然大雅經(jīng)理已伸出和好之手，他代時興再拉師傅，絕不是再生隙罅了。

    就此也可看出篝火晚會這一招的厲害。代經(jīng)理勸師傅說：“師傅，大雅需要你，你是鉆工王，銅水套的加長鉆頭，是你搞出來的，除了你，別人搞不出來呵，也不會使用。”

    的確，這加長鉆頭二三米長呢，別人搞不出來。師傅以前做過十年銑工，這加長鉆頭，是他親自在萬能銑床上銑出來的。

    但也應(yīng)該承認這加長鉆頭，是這個徒弟首先提出的，并且，沒有這個徒弟給他計算萬能銑上復式掛輪，及高速鋼工具鋼材料、熱處理工藝的選擇，他王建恐怕很難搞成。

    但這個徒弟，一直把功勞歸于師傅，正如他把p25a1壓濾機歸功于大雅、歸功于大雅經(jīng)理一樣。

    “這鉆頭，”師傅有點愧疚地說，“也有你一半功勞呵，而你都歸功于我，我。。。憑這評上了勞模，不好意思，我心有愧，現(xiàn)在你主掌國風，當師傅的，理應(yīng)助你一臂之力，這是我的一個心愿?！?/br>
    師傅激動了，淚水盈眶?！爸x謝師傅，師傅心意我領(lǐng)了，但是，大雅銅水套不能少了你，少了你，直接影響總公司生產(chǎn)任務(wù)。其產(chǎn)品會給國家造成損失。”

    其實，昨夜，大雅經(jīng)理給他打了電話，望他勸勸師傅留在大雅。

    “現(xiàn)在，冶煉廠的銅水套不是都叫你們加工了嗎”他師傅問。

    “師傅，我公司接受80噸、110噸轉(zhuǎn)爐檢修，但50噸轉(zhuǎn)爐檢修，我們準備讓給大雅，大雅還要加工銅水套，需要你的加長鉆頭，更重的是，還需要你吃苦耐勞的老黃牛精神。。。?！?/br>
    又有人敲門，代經(jīng)理叫進來，原來是生產(chǎn)部主任黃飛虎，來與代總談生產(chǎn)上的事，師傅有眼色，說“你們談我一會再來，”就站起走了。

    讓飛虎在對面小轉(zhuǎn)椅坐了，代總問：“俄羅斯的四臺壓濾機下料了沒？”飛虎說，“不銹鋼材料今天上午從特鋼廠拉來?！?/br>
    代經(jīng)理說：“這樣吧，大雅最近快短吹了，給他們兩臺造去?！?/br>
    飛虎說：“你還想幫他們？叫我看，讓他們倒閉去，他們以前如何看待我們的？他們至死瞧不起我們，以為他們國營了不起，吃官飯，吃皇糧?！?/br>
    “虎子，”經(jīng)理給他倒茶，“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再扶一把吧，畢竟，他們伸出了和好之手。”

    “看來，弋有才的鴻門宴篝火還真燒出了名堂。要不這樣，”虎子虎眉一皺，目光炯亮，“新研制的國風32數(shù)控機床，床身齒輪箱拖板工作臺，讓他們鑄去，省得我們拉到張軌去，50噸轉(zhuǎn)爐檢修不給他們，看他們還封鎖不。。。”

    張軌是武威（涼州）史上有名的歷史人物，做過涼州王，被一個酷愛武威史的老板用作一個鑄造公司之名。

    在此之前，大雅一直不接國風的鑄造件，用袁文才的話就是“封鎖”。

    競爭是無情的，你不是要起來嗎？我就要壓制你，因為你起來了，我怎么辦？

    從國風到張軌，卡車要跑三個小時，跑了七八年了。

    國風鑄造車間廠房和國風書院一樣，現(xiàn)正在建造，設(shè)備也正在挑選。

    提起大雅的“封鎖”，代總就想起他和國風老工人的艱苦創(chuàng)業(yè)。

    國風是股份有限公司，十五個老工人包括后來代總?cè)牍傻膭?chuàng)業(yè)基金320萬，最初在機械舊貨市場買來3米龍門刨，69液壓刨、618小鏜、c62、c63、c64等舊機床，雇卡車從蘭州裝載來。

    這些師傅年齡最小在50左右，屬于內(nèi)退的，其他到站退休的，年齡60以上，因此，為照顧師傅們，上蘭州都是代總親自出馬。

    冬天，下雪，餓了，和老龍頭啃石頭硬的饅頭充饑。路上，有時一二個小時沒落腳地，呼嘯的北風瘋著雪花狂打著車窗，急了也不敢下去解手。

    耳朵、命根子要不要？忍吧，忍到城鎮(zhèn)再說。

    這一切都忍了，而讓他們?nèi)淌懿幌碌氖牵狠S承座要鑄，軸和齒輪要熱處理，去聯(lián)系大雅，而大雅一概拒絕、不接，說本公司“忙不過來?！?/br>
    那時，代經(jīng)理辦公室在小土房里，進門就能聞到泥土味，地上，一天要撒三次水，仍然灰塵蒙蒙。

    他的衣服上頭發(fā)上臉上都要凝一層灰塵，他的故鄉(xiāng)，鉚在長江中間的崇明島上，那里可是被上海市規(guī)劃為生態(tài)島的，即使起大風也難見灰塵。

    可這河西走廊，灰塵沙塵無孔不入，當時他們喝的面片子，似乎也摻和了沙塵，配麻辣蘿卜干、泡菜，他和工人們一起蹲在機床邊吃這午餐、晚餐。

    當他揮動丁字鎬汗如雨下挖坑時，他想這是在挖他思想上的懶惰。挖去國風前進的路上的障礙，挖去高高在上、自以為高才的老爺、學閥根子。

    由于他天資聰穎、舉一反三、敏學深思、當年考上清華，他沒費多大勁，也無整夜學習的經(jīng)歷，到了國風，他才知什么叫苦。

    他真有過三天三夜跑在車間、泡在辦公室的經(jīng)歷。

    當時，國風接下亞洲第一爐閃速爐一半組裝、加工的任務(wù)，這是國風第一次接下大型國營企業(yè)富海詩集團公司的活，也是第一次與國營企業(yè)簽訂工期合同。

    他明知這是大雅忙不過來，富海詩給予的施舍，但還是鄭重其事接下，認認真真簽合同。

    國風的鑼，就要通過這亞洲第一爐敲響。

    那時大雅事業(yè)如火如荼，而使大雅聞名s省機械行業(yè)的，就是由年僅二十九歲、才華橫溢的云主任執(zhí)掌金工車間，曾經(jīng)三次連續(xù)被評為省級模范車間。

    這個車間，省級勞模就有三位，其中包括他的兩位師傅：一個車工王、一個鉆工王。

    這實際上是和大雅比實力、比技術(shù)、比作風、比品質(zhì)的競爭。

    那時候，他就住在于辦公室一棟的職工宿舍，也是冬天，以自做的烤箱取暖，燒永登煤，點燃時，滿屋子飛騰著細微的煤灰，他臉上身上頭發(fā)上凝了沙塵、又結(jié)了煤灰。

    但他心里豁亮。外來的客戶常把他認作工人，但他很高興，把此看作一種榮耀。

    他和工人睡一個床鋪、一桌吃飯一起打球、一起在車間熬夜，有時甚至一起cao作奧珂瑪數(shù)控機床，終于在合同期內(nèi)完成了任務(wù)。

    比大雅提前一個小時，國風名聲大噪，鑼敲響了，大雅推向市場后，富海詩許多廠礦找到國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