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方方正正的琉璃水箱,里面晃過一條薄如蠶絲,有著細長紋路的魚尾,他只能看得見影子,這影子模糊不清,在這樣昏暗曖昧的光芒中,仿佛擁有無盡的誘惑。 像是一個不能被打開的秘密,誘人又讓人畏懼。 他抬手摸上隔在他們之間的琉璃,里面的身影似有所感,游到他面前來,修長慘白的手指隔著琉璃合上他的手掌。 京落暉看不清他的臉,卻有一種安心又懷念的感覺,好像里面的身影,是他一直以來追求的東西,只是在漫長歲月中,早已被他丟棄。再次相見,才讓他如此懷念。 只可惜他什么都想不起,他不知道這身影是誰、叫什么、和他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雖無記憶,卻依舊讓他想伸手抓住。 這一次他能說話了,京落暉隔著琉璃去描摹這手指的影子,輕聲道:“你是誰?” 面前的身影依舊不說話,模糊的臉龐,耳邊晃蕩的水聲,眼前細微卻清晰的光芒。這一切都讓他情不自禁地往前多走了一步,頃刻,琉璃消失在他的眼前。 “不讓我知道,為什么又要讓我看見?”京落暉有些不滿,繼續(xù)向前走了幾步,新的光芒刺痛他雙眼,他輕微一瞇,再睜眼,是幾個模糊的人影。 一人一身白衣,玉簪白發(fā),背對著他,平靜的聲音帶著深沉的疲憊,像是一個歷經(jīng)死生的人,滿身風(fēng)雪,滿手塵埃,再無人能喚起他對人間的留念。 “退隱吧......” “什么?”京落暉覺得這個人也讓他十分熟悉,他往前一步,繼續(xù)問,“退隱?誰?” 只是這人答非所問,手中鑲刻著藍色寶石的長劍蘊含無窮劍意,他道:“我沒有生路了,你還有?!?/br> “你是......”京落暉實實在在地感到驚訝,青色龍紋,白玉長劍,劍意恢弘,龍吟驚鴻,“驚鴻劍?你是......顧明歸?” 上靈八劍之一,驚鴻劍主顧明歸。 但......顧明歸自招搖一戰(zhàn)后就失蹤了,就連裴與衡都沒有他的消息,清陽派也甚少提起此人。京落暉更是從來沒有見過他,怎么會在這種時刻看見這個人,拿著驚鴻劍勸他退隱? 謎團終于有了頭緒,如果他在自己夢里看見了顧明歸,如果這個夢是真的......那他應(yīng)該是招搖之戰(zhàn)之前的人才對。 怎么會......但...... 虛實交錯,京落暉心神激蕩,幻夢破碎,眼前迷茫一片,再次睜眼,又是現(xiàn)實。 他睜眼之刻,就感覺到了身上疼痛,五臟六腑像是被猛獸攪碎了一般,胸口處凝滯沉重,仿佛壓著一塊大石。 京落暉感受了一下,丹田內(nèi)靈氣盡失,那伴隨他少年時期的陰氣又開始亂竄,全身經(jīng)脈隱隱有了裂痕,手中粘膩之感,想來應(yīng)該是他的血。 他嘆了口氣,放棄去想自己身上的傷有多重,轉(zhuǎn)而看向自己頭頂。床鋪不怎么軟,裝飾簡單清雅,隱隱有上好檀香,這里他還挺熟的——裴與衡的房間。 京落暉往旁邊一看,屋內(nèi)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他皺了皺眉,傷沒好就準(zhǔn)備折騰自己,勉強抬起手扶著床邊,打算坐起身來。 方一動,烏發(fā)散在他身前,京落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束發(fā),一頭青絲隨意散著,穿著一件白色中衣,身上都是讓他不快的藥香。 他艱難地半坐起,但動作牽扯到了內(nèi)傷,讓他連聲咳了起來,門吱呀一開,一道人影連忙過來扶著他,口中也滿是責(zé)備和心疼。 “做什么呢,剛好點就不老實,好好躺著不行么?”裴與衡讓他靠著自己,順著他手臂往下摸了摸京落暉的手,觸手粘膩冰冷,更是讓他心中一慌,“你體內(nèi)沒有靈力,我不敢直接壓制。定魂鼎對你有克制作用,讓你陰氣爆發(fā),加重了傷勢不說,還讓治療更加麻煩。” 京落暉聽得頭疼,啞著聲道:“閉嘴?!?/br> 就像京落暉向來不聽裴與衡的話一樣,裴與衡在這種時刻也不會聽京落暉的話。 所以裴與衡只是幽幽嘆息一聲,接著嘮叨他:“你不是說這一次是計劃?怎么計劃變成了實在的傷,你平時可不是這么實在的人啊?!?/br> 話是調(diào)侃,其中擔(dān)憂責(zé)備之意京落暉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聽不懂,只是他現(xiàn)在沒力氣跟裴與衡吵,只能輕輕哼一聲,表示抗議。 “哼什么哼,你還有理了?不就是一個定魂鼎,你要用,我自有辦法給你拿來,何必設(shè)計冒險?你總這樣不讓我省心,如今可知道錯了?”裴與衡撈了一把京落暉黑得似墨的長發(fā),又轉(zhuǎn)而握住他的手,“你啊......” 似嘆息似責(zé)怪,又似擔(dān)憂心疼。如此復(fù)雜的感情,京落暉頓覺不自在,將自己手抽回,但實在沒有力氣,只能靠在裴與衡身上,還有心情逞強,“我又沒事,你別一副我要死了的樣子......” “胡鬧!此話能掛在嘴邊嗎?”裴與衡深深皺眉,不等京落暉說完就打斷他。 “你是修士,怎么學(xué)凡人那一套......”雖是這么說,京落暉卻也沒再提了,準(zhǔn)備開個玩笑,免得裴與衡老拿此事說他,“你還算及時,我還在想,要是櫟青不知道清陽派在哪,我說不定就沒救了?!?/br> “都說了別提......”提起此事,裴與衡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還好意思說?若不是我趕緊封住你體內(nèi)陰氣,加上御園主剛好在清陽派,醫(yī)治及時,你覺得你還能在這跟我逞強?平時做事不與我商量也就算了,這么大的事你先斬后奏,來一句配合就打算混過去?我是不是告訴過你,身為符靈師,尤其是你還做事高調(diào),就不該與人正面沖突,怎么,你這么大了還好面子不成?” “好了好了......咳咳......”京落暉沒想到他真生氣了,還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連忙咳嗽幾聲,打算混過去,結(jié)果假咳牽動傷勢,成了真咳。他捂住嘴悶咳幾聲,血從指縫流出,讓白色中衣染上一抹色彩。 裴與衡嚇了一大跳,趕緊給他順氣,見他悶咳不止,又覺得自己不該在京落暉還沒好時絮絮叨叨地說這么多,該讓他好好休息才是。 “你……”裴與衡將他重新****,又給他梳理了一下散亂的長發(fā),見他指尖血跡斑斑,心中擔(dān)憂不已,“我去找御園主來?!?/br> 京落暉沒力氣反駁,又不想讓自己這么狼狽的樣子被那只孔雀看到,只好慢吞吞地翻了個身,把左手留在被子外,右手遮住雙眼。 御漸蕭人未到聲先至,鈴鐺聲由遠及近,話中還有幾分笑意。 “你就是慣著他,我都說了沒什么事了,他受傷這么重,吐血多正常呀,吐完了就好了?!?/br> 裴與衡滿是擔(dān)憂,又不好質(zhì)疑一個醫(yī)修的醫(yī)術(shù),“話也不是這樣說,能少吃點苦也好,這樣難受著也不是辦法。” “嘖,你就慣著他吧?!庇鶟u蕭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進來,懸絲診脈,還埋汰一語不發(fā)的京落暉,“平時叫你喜歡玩吧,玩大發(fā)了可開心了?嘖,怪不得讓我來清陽派呢,合著就是來醫(yī)你們的唄。” 他嘟囔幾句,還不消停,想到什么就一股腦兒地往外說,“你還真把我當(dāng)你們清陽的御用醫(yī)修了???好大的氣派!” “園主小聲點……”裴與衡擔(dān)心他吵著京落暉,忍不住上前開口,又見京落暉手上還有血,想起他不喜臟污,便拿起手絹細細給他擦了。 御漸蕭瞥他一眼,又忍不住說道:“你你你,你看看你,哪有一個掌門給自己養(yǎng)大的徒弟低聲下氣,做牛做馬的?那個什么青不是也緊張他嘛,讓他來擦,你這么多事還沒處理呢。” “說夠了?”京落暉再也忍不了了,左手反掌,雙指一合,將御漸蕭診絲打回,“說完了就出去。” 這人臉色蒼白,說話也有氣無力,御漸蕭向來不跟病人一般見識,但京落暉不同以往。 想使計結(jié)果把自己搞成重傷,就憑這件事他就能笑京落暉一輩子。 “哎呦,這不是我們聰明絕頂,大名鼎鼎的符靈師京落暉嘛,怎么落得這個下場?!?/br> 明知故問。 京落暉不想跟他說話,轉(zhuǎn)而看向裴與衡:“你要有事就去做,咳咳……我又沒事?!?/br> 裴與衡有點猶豫,他拂了拂京落暉的發(fā)絲,又拿出一塊手絹交給他:“嫌臟了就擦擦,我等會兒就來陪你?!?/br> “又不是小孩子,陪什么陪。”御漸蕭酸得不行,他還沒被人這么哄過呢,京落暉這么大了裴與衡還把他當(dāng)孩子,哼,也不嫌幼稚。 本來想說不用的京落暉看他一眼,改口道:“那你記得要來?!?/br> 兩人對視一眼,皆是嫌棄,瞬間移開視線。 裴與衡只當(dāng)他傷勢未愈,想著找長輩也很正常,便點點頭,隨著御漸蕭一起出門。 御漸蕭是真的恨鐵不成鋼,寫著藥方也要嘮嘮叨叨:“我是說真的,你也別嫌棄他這性子,都是你慣出來的。哎,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像沒脾氣一樣,管個孩子都管不???” 他跟裴與衡是舊識,也是知道裴與衡帶回了一個孩子,可以算是看著京落暉長大的人之一。 雖然他第一次見京落暉時,對方已經(jīng)成年了。 “好了?!迸崤c衡看了眼藥方,又見御漸蕭不像之前那樣愁眉不展,知曉京落暉傷勢漸好,便高興了不少,“人情欠下了,你想什么時候討都行。落暉那里還勞煩你看顧著,你看什么時候可以進行那事?” 御漸蕭見他神色坦然,眼里也是堅決之色,瞬間不爽快起來:“你當(dāng)真沒開玩笑?舍棄自身修為去壓制陰氣,一次便夠了,再多一次,恐怕會傷及根基,到時候就連我也無能為力了?!?/br> 裴與衡根基本就不算好,修為在中原里只能算中上,多年來支撐清陽派也讓他修行時間大大減少。 再加上…… “更何況你心事太重,被束縛在世間,早已無緣大道,此路,不可走啊?!庇鶟u蕭雖然經(jīng)常說裴與衡性格溫和,像個面團子,誰都能捏,但實際上,他依舊是喜歡這個性子的。 他與裴與衡結(jié)緣,也是因為對方在他為難時施救,此后決口不提回報之事,口口聲聲說著相逢是緣,不必在意。 裴與衡倒不覺得有什么大事,他與御漸蕭多年相識,這件事情也無法瞞他,“無緣大道,紅塵有念,也是一番際遇,何必擔(dān)心我?我心意已決,落暉之事,我不能不管。他自小身體不好,就是因為這陰氣,既然有壓制的方法,自然要壓制。只可惜我能力不足,不能替他根除,不然他如今也不會受這定魂鼎之傷?!?/br> 他神色間愧疚不掩,眼中更是自責(zé)之意,御漸蕭知道裴與衡最容易把事情歸結(jié)到自己身上,如今也只能嘆息。 “當(dāng)初你寄信問我如何壓制陰氣,我不知你是為誰,又年少輕狂,以為你是故意考我,就寫了方子給你。沒想到你竟毫不猶豫地用了,為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犧牲至此,真的值嗎?” 不待裴與衡說話,御漸蕭又無奈搖頭:“也罷,你肯定要說你是自愿的,京落暉也不是來路不明的人?!?/br> 裴與衡慢慢笑了,欣慰道:“你與我,總算有了些默契?!?/br> “唉——”御漸蕭拗不過他,只好將要注意的地方細細對他說盡,“此法一用,你根基難復(fù),修為還能補回來,根基卻是永遠補不了的。我被人稱為神醫(yī),在這方面,卻也幫不了你?!?/br> “你肯指點我一條明路,我便心滿意足了?!迸崤c衡淺笑,“至于根基……不過是說來好聽的,能有其他用處,才不枉我之名?!?/br> 他見地方到了,謝過御漸蕭,兩人分道而行。 御漸蕭回頭看著一身清雅端正,坦然明亮的清陽掌門,輕聲一嘆,轉(zhuǎn)身時又只能低聲自言自語道:“對不起了,你不在乎,我可不能不在乎。為這人犧牲,不說值不值得,也得讓他知曉才是?!?/br> 憶起京落暉,御漸蕭輕哼一聲:“就看你小子有沒有良心了。” ※※※※※※※※※※※※※※※※※※※※ 其實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