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一番令人遭受沖擊的話語面前，劉澤世聽到會什么表現(xiàn)呢？

    震驚？憤怒？不可置信？還是茫然失措？

    他起初想了幾種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最具有邏輯性的，應(yīng)該是憤怒。一個深信科學(xué)，把救死扶傷刻在骨子里的年輕醫(yī)生，他有熱血，有信仰，是一個近乎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否則他不會主動報名來到偏遠的山村里支援。在聽到一番與自己觀念截然不同的言論時，他應(yīng)該憤怒的像一只公牛，猛地沖上去才對。

    但是，就在傅子越剛剛想清楚這件事的時候。他卻正好，又看完了盧易生的另外一部電影，那是講一個棋手的故事，在天才棋手第一次受挫失敗的時候，盧易生并沒有拍他的灰心喪氣和自我譴責(zé)。恰恰相反，盧易生的鏡頭大量表現(xiàn)了周遭人的質(zhì)疑、返回家鄉(xiāng)時沿路的風(fēng)景、棋館里小棋手們?nèi)諒?fù)一日的練習(xí)，最后才落回棋手歸家后的狀態(tài)。

    所有常人或許會設(shè)想的情緒，盧易生并沒給空間讓演員去發(fā)揮，畫面只是棋手坐在無子的棋盤前，久久的深思。

    傅子越忽然受到啟發(fā)。

    從一個角色身上推理，他或許會有這樣或那樣的激動，可放在一整個故事里，一大片環(huán)境下，這個醫(yī)生的心思，是否還會放在聽穆大哥講話上嗎？恰恰相反，屋子里有他急迫去救治的患者，有他來到地方最初的使命。

    穆大哥言之鑿鑿，可落在劉澤世耳中，只會是一片無意義嘈雜的噪音。

    劉澤世關(guān)心的，唯有病人而已。

    何況，盧易生是一個沉迷于藝術(shù)表達的導(dǎo)演。

    他的電影，有張力的從來不是一個孤立的、表現(xiàn)欲旺盛的演員，而是整個環(huán)境帶來真實但無助的空間感，你會下意識進入那個世界，在潤物細無聲的表達中，被迫思考。

    傅子越想象過盧導(dǎo)會如何處理這個畫面。

    鏡頭可能不會停留在穆大哥與劉澤世的交談上，可能還有室內(nèi)的產(chǎn)婦，有室外一望無盡的荒野，有圍在門口看熱鬧的村民，最后才是兩個靈魂無法相交的人。

    因此，當(dāng)真的演到這一段的時候，傅子越只做了最簡單的處理，他的目光鎖定在室內(nèi)假想的病人身上，眉頭微皺，神情專注，仿佛此刻真的有一位絕望的寡婦，在哭喊、在求助，他迫切地想要進去幫助她。他耳朵里，根本沒有在聽穆大哥說什么！

    這處理簡單且大膽，尋常人看不出其中關(guān)竅，但親自選定這一段作為試戲片段的盧易生，卻是經(jīng)過了再三考量。他以往的男演員，不少都是電影學(xué)院的新人，他們是學(xué)生，對自己的表演沒多少信心，打壓幾次就會老實，能認真聽導(dǎo)演的話來處理。很多演油了的、小有成績的演員，往往主意太大，過分渴望發(fā)揮自己所謂的演技，沒什么大局觀，一兩個片段中或許出彩，但放在整部電影中，就顯得過分用力。

    他選了這一段，就是想看一個演員，究竟是借助這個情緒表達瘋狂展示自己的爆發(fā)性，瞪著眼憤怒，還是渾身顫抖地抗拒……抑或是像眼前的傅子越這樣。

    盧易生實在是意外，這個履歷根本拿不出手的小演員，居然很有電影視野。

    電影是鏡頭藝術(shù)，這與舞臺劇不同。

    演員不是唯一情緒的輸出口，懂得在表演上讓步，才能幫助電影的表達進步。

    盧易生沒察覺，自己竟然已經(jīng)滿意地頻頻點頭，一旁觀察他表情的盧原暗自錯愕，也不得不更投入地去觀察傅子越的表現(xiàn)。

    就在副導(dǎo)演讀完穆大哥該有的臺詞后，傅子越直接作勢掀起簾子，甚至微微低了下頭，邁進另一個空間。

    在那樣的村子里，或許沒有挑高的房梁，都是低矮的磚房。傅子越身形高大，此刻卻想到，或許破房子里門低檻高，所以他下意識低頭，頗有空間感的意識。

    邁過門檻后，傅子越的目光先看了一下他所設(shè)想的、應(yīng)該躺有產(chǎn)婦的方向。簡單一側(cè)首，將虛無的空間勾勒出有形的邊框，隨后他上前走，在床側(cè)站穩(wěn)：“如果難產(chǎn)，就要做剖宮術(shù)?！?/br>
    隨后，副導(dǎo)演又讀了一句產(chǎn)婦的念白：“大夫，你要救救我?！?/br>
    “一定。”傅子越語氣堅定，是從沒被穆大哥的言論動搖過的，那個滿懷理想的年輕人。

    就在這一刻，盧易生突然說：“手術(shù)成功結(jié)束。”

    這是一個提示的信號，讓傅子越跳手術(shù)部分，直接演下面的內(nèi)容。

    傅子越停了停，那副導(dǎo)演趕緊拿起臺本，讀到后面產(chǎn)婦的臺詞：“大夫……我不能要這個孩子，你殺了他吧?！?/br>
    終于，傅子越迎來情緒爆發(fā)的需求點。

    考量一個演員，盧易生既要看他的高點，也要看他的低點。情緒大爆發(fā)的戲?qū)芏嘤薪?jīng)驗的演員來說，其實都能駕馭出來，調(diào)動大情緒，很多時候比細微處理要更容易。但每個演員的爆發(fā)也不相同，有些演員或許有廣度，大哭大笑，轉(zhuǎn)變非凡；有些演員則擅長深度，可以悲愴的慟哭，也可以恣意憤怒。

    真正刺激到醫(yī)生劉澤世的點就在這一處，一位母親在被輿論擠壓時，對兒子扭曲的保護。在生死關(guān)頭搶救回來的兩條生命，這位母親，卻重新做了抉擇。

    傅子越又要如何詮釋這一刻的劉澤世呢？

    他抱著懷中剛剛誕生、還在啼哭的嬰兒，錯愕地望著產(chǎn)婦，甚至想將剪過臍帶的孩子遞到母親身邊。

    “你看看他，是個兒子，多可愛啊?！彼曇舴啪彛Z氣明明顫抖卻努力溫和，試圖安撫這位寡母的情感。

    可這時，那寡婦卻道：“我厚著臉皮能活，但他會被罵一輩子的野種。你溺死他吧，沒人會怪你，頂著野種的名字，他在這村子里活不下去的。抱走，你把他抱走！”

    副導(dǎo)演的臺詞功底實在聽得眾人無語。

    但傅子越卻似乎無所察覺，被一個母親的言論深深震驚。

    剛剛降落在這個世界上的小孩，還不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么?？伤拿\似乎已經(jīng)被決定了。

    這是一個無法為母親證明清白，更無法證明自己清白的嬰兒。

    他被自己的家鄉(xiāng)厭棄、被母親厭棄。他是罪惡的符號，是無法被接納的異體。

    母性強大，強大到足以讓愛變得畸形。

    傅子越臂抱虛無，站在原地，久久無法言語。

    這一刻，正巧日光西斜，躲開了云層，從窗縫里漏進一縷暖光，照在了他一側(cè)的身體上。

    仿佛傅子越一半的身體在希望中，一半?yún)s墮入黑暗。

    他很沉默，他的情緒爆發(fā)沒有崩潰的游走，沒有絕望的哀嚎。明明傅子越什么都沒有做，只是戰(zhàn)立在原地，但整個房間所有人的注意力卻都被吸走，緊緊凝固在他的臉上。這不是每個演員都能做到的，天生就被人注目，一顰一簇，都牽動他人的情緒。

    可此刻，傅子越做到了。

    他身體輕輕發(fā)抖，雙臂越收越緊，似乎是想要保護這個孩子。

    可他也是那樣恐懼，目光里茫然失焦。

    他戰(zhàn)栗得輕微，如果不仔細看，你甚至無法發(fā)現(xiàn)他雙臂的肌rou都在隨之痙攣。他是那樣恐懼，目光里茫然失焦。

    恐懼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滋長出來更加令人陌生的陰森人性。

    ……寂靜。

    明明坐著十多個人的房間里，居然陷入一片無聲。

    仿佛眾人都受到傅子越那樣恐慌的情緒所感染，人人都跌進深淵，不敢掙扎。

    他的表現(xiàn)是那樣節(jié)制而細微，可眼神中的情緒又是那樣龐大，以至于人人都無法置身事外。

    葉宣深深呼吸，眼神卻發(fā)亮，像是看到一片尚未被人開采的寶礦，就在她的面前。

    傅子越還是那樣松弛而精準(zhǔn)，與她多年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時那樣。只是幾年過去，傅子越的表演更成熟、更懂得留白，甚至更有鏡頭感了！

    怎么會這樣……他明明沒有再演過什么好項目的??？浩粵娛樂儼然不是會栽培藝人的公司！

    盧易生卻始終沉默，沒有發(fā)話。

    這次，換葉宣替傅子越不平了。

    這樣好的表演，盧導(dǎo)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

    “你……”盧易生終于開口，他有些遲疑，像是在思考著什么，“我應(yīng)該想起來，在哪里見過你了。”

    盧易生緩緩站起身，招手讓傅子越往前走了幾步，

    他注視著男人干凈、未加粉飾的面孔，記憶慢慢在腦海里復(fù)蘇。

    “十多年前，有一部電影，講特殊時代的……里面有個年紀不大的男孩，只演了他爸爸被送去改造時，他追車的那一段，是不是你？”

    那是部禁片，并沒有多少人看過。

    更是沒有人知道，那部片的編劇，其實就是盧易生，只為避風(fēng)頭，改了個化名署上。

    在電影里，那個小男孩的戲份并不算多，卻是畫龍點睛的一筆。

    母親自殺，父親被抓走，轉(zhuǎn)瞬間淪為孤兒的男孩一直追著拉走父親的車，整整追出了十公里。他起先一邊跑一邊嚎啕大哭，哭到?jīng)]勁怕追不上車，就咬著牙不哭，埋頭狂奔。到后面他漸漸脫力，追不上了，臉色蒼白而絕望，但眼神卻堅定。

    離開鎮(zhèn)子只有一條公路，那條公路也只有一輛車。

    遠遠的，男孩只能看見前面的光，但他沒有停下過腳步。

    他跑爛了鞋，跑壞了腿，想留住自己唯一的親人，哪怕留不住，不分開也好。

    可那些人像是故意折磨他，明明可以帶走，卻一定要讓他們分離兩地。

    他們想摧毀的，是人心底最后一點光亮與希望。

    盧易生無法忘懷他看片時，那個特寫鏡頭里，男孩堅毅而慘痛的目光。

    他知道那個男孩年紀小，并不是專業(yè)的演員，可是那份澎湃的情感，在表演中憑本能釋放出來的絕望，卻深深沖擊過他。

    而此刻，那個男孩長大成年，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傅子越輕輕一笑，像是在笑自己被電影啟發(fā)后一腔熱血扎進夢想的樣子。

    “是的，盧導(dǎo)，那個角色是我?！?/br>
    第16章 大步流星

    盧易生說的那部片子，很多人都沒看過。因此對盧導(dǎo)一時間激動非常的表現(xiàn)頗有些不解，然而，他們可以料定的是，這個本不被看好的關(guān)系戶應(yīng)當(dāng)就是盧易生新電影當(dāng)仁不讓的男主了。

    在現(xiàn)場，盧易生并沒有明說這一點，只是很關(guān)愛地問了傅子越這些年的求學(xué)經(jīng)歷和從藝經(jīng)歷，問題都很常規(guī)，傅子越便一一從容作答。結(jié)束后，盧原親自送傅子越出來。

    盛林雖然跟在后面，但也明顯看出。盧原也好，副導(dǎo)演也罷，甚至是見多識廣的經(jīng)紀人葉宣，都對傅子越的態(tài)度煥然一新。

    葉宣顯然是最先表露出情緒的，她向盛林簡單抱歉，便緊走幾步到了傅子越身邊，微笑問道：“小傅，你現(xiàn)在簽在哪家公司？”

    “我還在浩粵娛樂。”

    “哦？我看你沒帶經(jīng)紀人來，以為你解約了呢?！比~宣這話說得輕飄飄的，看似不動聲色，卻是在給傅子越提醒，指出另外一條路來，“那浩粵是誰在帶你？”

    傅子越并沒表現(xiàn)出別的，平靜回答：“段瑯瑯?！?/br>
    盧原對傅子越改觀更大，他先前當(dāng)面就已奚落他，此刻見了對方真本事，立刻又捧回來，改口稱“傅老師”。

    傅子越并不應(yīng)，仍然道：“盧哥太客氣，您和葉宣姐一樣喊我小傅就好了?！?/br>
    盛林見這些人都往傅子越身邊貼，頓時不爽了，他跟在后面悠悠輕咳一聲。傅子越的腳步當(dāng)即緩下來，也不聽身邊還有人在說話，只回頭去尋盛林下落。

    他先是側(cè)身看了看，見盛林已經(jīng)落后大家一大截，便道了聲借過，推開堵在身后的人，徑直走回盛林身邊。

    這舉動自然取悅了盛林，只是他依然不說話，沉默走著。

    傅子越便主動問：“怎么樣？我演得還可以嗎？”

    ——看看！你們喜歡他有什么用，盛林驕傲地想，傅子越是很厲害啦，但他再厲害也是我的人。

    就算是金子總會發(fā)光，但慧眼識金的人也是他盛林！

    想著，盛林忍不住抿嘴一笑，矜持地評價：“還可以。”

    傅子越偏偏還捧著他說：“就怕讓你失望。”

    盛林徹底繃不住喜悅，伸手去拉對方，“不失望不失望，你演得真是太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