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頁
夏昭聽得震驚,程熙的手攥緊,吸氣道:“咳了那么多血,難道是肺疾?” “最初我也以為是?!表n夢柳道,“當時夜已深,進不了宮,我便將他帶回了太子府,診查之后才發(fā)現(xiàn)竟是郁滯之癥。” “郁滯?”程熙與夏昭皆一臉疑惑。 韓夢柳點點頭,“郁滯之癥由心而生,憂慮、相思、悔愧、憤怒、驚懼……諸如此類心情積于臟腑不得排遣,久而久之便成了病,病重之時,比大多外傷內(nèi)疾都要痛苦百倍?!毖凵癖瘧懙叵騼?nèi)一望,“而且醫(yī)家看來,此癥只能緩解,無法根治?!?/br> “無法根治?!”程熙如遭重錘般起身。 韓夢柳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患此癥者,大多心思細膩,一時脆弱,一時又極為堅強。譬如四殿下,當時病重如斯意識模糊,竟感受得到我是誰,還一再求我不要送他回宮,不要告訴他人。這說明對他來說,不向旁人示弱最為重要,甚至成為了本能?!钡蛧@一聲,“我依了他,讓小昭兒同皇上說他初回宮中有些認生,恰與我投緣,想來太子府住住?;噬贤饬?,小昭兒那時正與我慪氣,早出晚歸不愿見我,亦沒看出此事端倪?!?/br> 夏昭臉一紅,又故作鎮(zhèn)定地咳了咳。 韓夢柳再道:“如此,四殿下便在我這里養(yǎng)起病了。我與小方一起照顧他,他慢慢好轉(zhuǎn),對我們漸生信任,跟著說了些心里話?!?/br> 程熙立刻緊張起來,“他說什么?!” 韓夢柳望著杯中暖酒,回憶道:“他說啊……” 那時夏焉剛過十八歲,比現(xiàn)在瘦弱憔悴許多,性子也不如現(xiàn)在肆意,清醒后抱著被子呆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瞧著韓夢柳,連道謝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韓夢柳溫和笑著,半是嚴肅半是打趣地問:“說實話,你多久沒吃飯了?” 夏焉沉默,下巴縮進被子里。 站在一旁的小方道:“側(cè)妃殿下,四殿下回宮后一直茶飯不思,往往五六日也吃不了一頓正經(jīng)的?!?/br> 彼時小方現(xiàn)身不久,夏焉與他還不熟稔,只道:“你不要說了。” 韓夢柳道:“你的侍衛(wèi)很關心你,這些天來他為了照顧你,幾乎沒合過眼?!?/br> 夏焉一愣,看了下小方,垂下眼簾低聲道:“我不值得。” 韓夢柳抬手摸摸他的腦頂,贊賞道:“四殿下這般可愛,旁人自然想對你好,怎會不值得?” 頓時,夏焉的眸中煥發(fā)出了片刻的光彩,雖沒說什么,但內(nèi)心已然松動,將韓夢柳和小方裝了進來。 他不愿他們擔心自己,十分聽話地吃飯養(yǎng)病,后來終于忍不住向他們傾訴了壓在心底許久的話語—— “為了保密身份,譚相對外稱我是孫女,可譚家人知道不是,詢問譚相,譚相無法明言,只得不理不睬,日久天長,他們甚至懷疑我是譚相的私生子!后來為了幫我回宮,譚相一邊瞞著我,一邊瞞著程熙他們。他一生光明磊落功勛無數(shù),卻因我晚節(jié)不保,去世之時充滿了對景相及程熙的愧疚……都是我,是我害了譚相。” “還有程熙,一切都是假的,婚姻大事、夫妻感情、坦蕩仕途,都被我破壞了……他該有多生氣、多難過??!可那個應該被千刀萬剮的我卻好好地回宮做了皇子,每日高床暖枕珍饈美味!” “從小到大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如今仍然不知娘親姓甚名誰哪里人士、長什么模樣、是否還活著……雖然知道了爹爹是誰,可爹爹高高在上,對我一點兒也不在意?!?/br> “在宮里好難受,我每天都呼吸不過來?!?/br> “活著就是給旁人添堵,我不想活著了。” “可是逃出宮快要死的時候,我又很怕?!?/br> “我就是這么廢物!” 夏焉眼圈紅了,抱著被子躲在床角縮成一團,韓夢柳卻堅持靠近,掀開棉被拉過他的雙手,再按住腦頂,讓他靠近自己懷里。 夏焉從未感受過這般安慰,冰冷僵硬的身體瞬間融化了。暖意游走,刺激著雙眼、鼻尖和喉頭,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韓夢柳任他哭泣,低聲道:“等你再恢復一些,我也給你講講我的故事,比你的更長,也更曲折。”自嘲一笑,“我大你十歲還多,人生三十載,有二十六年我都掙扎于瘋狂想死與拼命活著之間?!?/br> 夏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身體一頓。 “我也曾主動尋死,卻沒死成。”韓夢柳道,“然后我想,活著吧,世上千百樣人萬多件事,且看他們究竟還能將我怎樣折磨??傊翼n夢柳絕不認輸,永遠都不。”語氣爽然,如頂尖劍客一劍揮來,灑脫豪氣,萬鋒辟易。 夏焉震驚了,通紅的雙眼呆望韓夢柳,韓夢柳一笑,道:“對了,我要告訴你一個小秘密?!?/br> 朦朧淚光映照著韓夢柳絕世的面容,他笑意漸濃,道:“我肚子里有了個小家伙,除了你我,這世上尚無人知曉?!?/br> 夏焉大驚,“那太子哥哥……” “不告訴他。”韓夢柳篤定道,“我不想告訴他,你幫我保密?!?/br> 小廳溫暖,夏昭的臉更紅了,小聲嗔怪道:“阿夢,這個干嘛也說?!?/br> “講都講了,就當清楚明白?!表n夢柳看向程熙,斂起神情,“后來,我向四殿下說了我的經(jīng)歷,又時常開導他,佐以藥物及針法將他體內(nèi)積壓的淤毒導至腳底封住,總算控制了他的病情。而后,他本來的性子一點點顯露出來:活潑可愛、天真肆意、無懼權勢、不貪不癡。這般率性自然的無雙人物,若真死了,該多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