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林潤生差點從小緩坡上摔下去, 還是林驚蟄將他扶住了。 他保持著生硬的表情, 實際的頭腦空白卻一直持續(xù)到兩人離開校區(qū), 走進校外的一家茶館才有所緩解。 其實林驚蟄記得林潤生更喜歡喝咖啡,他年輕時外派留過洋,生活習慣里烙印了不少外來的痕跡。只可惜燕市大學這片校區(qū)后頭的這條街雖然日后會成為著名小清新圣地,現(xiàn)如今卻未曾發(fā)展出那種規(guī)模。 好在林驚蟄是喜歡喝茶的, 或者說他喜歡泡茶時安靜的感覺。他點了一壺看價格就想必不正宗的雨前龍井, 問林潤生:“你應該可以吧?” 林潤生怔怔地看著他,當然,這種內心的驚濤駭浪由于客觀原因沒能表現(xiàn)在臉上。 林驚蟄舉手投足的氣質遠超他的想象, 他知道這孩子應當是個很優(yōu)秀的人。江老爺子時常同他通電話時都會說起這孩子的品學兼優(yōu),從小學起, 一路成績都名列前茅。 老爺子從前嘆息過, 說驚蟄什么都好,就是個性內向了一點,有些憤世嫉俗, 且腦后生反骨。 但這次親眼得見, 對方眉目當中卻分明沉淀著本不該在他這個年紀應當擁有的沉穩(wěn)。 林潤生想了一大通, 嘴里就出來一個字:“嗯。” 林驚蟄早已經放棄和他正常交流了, 林潤生上輩子同自己說話最多的那次就是他心梗發(fā)作快死的時候,林驚蟄那時都快三十了, 人生中才第一次得知父親一直在支付自己的撫養(yǎng)費, 且每年都是巨額。 可在此之前, 以往爭吵了那么多次, 他卻從未提起過。這人悶得就像一顆又臭又硬的石頭,除非徹底崩裂,否則誰都沒法看出他內里存著什么東西。 小時候大約也表露出了一些叛逆的傾向,林驚蟄便記得外公常勸自己不要怨恨父親,大人們的分別總有他們的無奈。 那時候他不懂這種無奈代表了什么,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追問的時候老人的解釋總是遮遮掩掩,但時過境遷,現(xiàn)在的他卻已經懂得了。 能叫這個老人如何解釋呢?畢竟犯錯的是自己的女兒。林驚蟄后來便常想,外公哪里都好,樣樣都好,唯獨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欠缺了太多。 以至于江恰恰、江曉云,江知和他林驚蟄,人格和品行上都各有各的奇葩之處。 茶上來了,小茶館的茶葉雖不正宗,但也香氣沁人,桌上的誰都沒用再說話,林驚蟄在這種熟悉的沉默中已經頗為自在,他抬壺斟了一杯茶,朝對面微微一送。 “謝謝。”林潤生下意識道了聲謝,低頭接來了茶,隨后才反應過來,茶杯guntang的杯壁熨得他不知所措。 林驚蟄卻再沒看他,倒完茶后,便拿著自己的那杯靜靜看著窗外,神情散漫悠閑。 他這樣的態(tài)度也讓緊張得后背都在冒虛汗的林潤生逐漸放松了精神,中年男人皺著眉頭用自己與生俱來的兇惡神情喝了幾口茶后,才小心翼翼地措辭開口:“你認識我?” 林驚蟄抓著杯口的那只手曲在桌面上,手背托腮,目光仍望著遠方校區(qū)內蔥郁的墻林:“嗯。” 林潤生喉頭發(fā)澀,借著喝茶的動作偷偷抬眼看他:“你mama給你看的照片嗎?” “我外公給我看的?!绷煮@蟄轉回頭,毫不畏懼地凝視著他能嚇退叛逆學生的面孔,“你還在付撫養(yǎng)費嗎?” 話題跳轉得太快,林潤生反應比較慢:“什么?” “停了吧?!钡煮@蟄提這個話題的本意顯然不是為了和他閑聊,自顧自便繼續(xù)了下去,“你給江恰恰匯再多錢也沒用,她不會花在我身上,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他。” 大約五秒鐘之后林潤生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他一成不變的表情終于出現(xiàn)了一些不一樣的信息,可這多出來的震驚元素卻讓他看起來更加兇惡了:“什么?!” 茶館的人員被他嚇了一跳,匆匆躲到樓道的位置探頭打量這邊,一面同情那位被欺負的年輕帥氣的客人,一面又擔心這倆打起來會破壞擺設。 只是面對對方有如兇潮般的情緒,林驚蟄卻仍舊平靜得驚人。上輩子他和林潤生斗法了那么多年,剛到燕市時看對方這樣表現(xiàn),就一直以為對方并不歡迎自己,等到意識到這只是只紙老虎的時候,雙方卻積怨已成,誰都下不了臺階了。 認真說來這也是個落敗在自己手中的對手,林驚蟄對他有愧疚卻沒有敬畏:“你別怨外公,他對我很好也很舍得,他和江恰恰登報脫離父女關系之后再沒給她過一分錢,但江恰恰畢竟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沒辦法真的切斷她所有的經濟來源?!?/br> 但他還是高估了林潤生的反應力,他說完這句話后對方才終于消化掉了上一句:“這怎么可能?!” 林驚蟄嘆了口氣,實在想不明白對方這樣遲鈍的狀態(tài)是如何做到研究那些內容玄奧高深的信息通信工程技術的,他問:“你不知道嗎?這很正常吧,我的存在沒有那么重要,江恰恰已經決定和齊清再生一胎了。” 這些敘述和林潤生過往十幾年接收到的信息內容天差地別,他腦海中建立起的秩序完全崩塌了,怔怔地坐在那里:“可是我們有協(xié)議……” “協(xié)議?”林驚蟄嗤笑一聲,不知道是應該笑他愚蠢還是該笑江恰恰的手段,“林教授,你以為這里是你留洋的地方嗎?你們那個狗屁不生孩子的協(xié)議,在我們國家沒有法律效用的?!?/br> 他說罷,胸口又淤了一股說不出的怨怒。他實在難以相信,上輩子的自己竟就這樣輕易地被人玩弄于鼓掌當中。 林驚蟄刷的一下站起身,一口飲盡了杯中的茶水,尚有余燙的液體滾進胃袋里,卻澆不熄那叢怒焰。 “總之我今天的意思,就是提醒你及時止損。話我?guī)У搅?,不過你怎么做我都不攔著。”林驚蟄看了眼手表,他不想在這再呆下去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又會和上輩子那樣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于是匆匆告辭,“宿舍里還有點事,我就不多坐了。” 林潤生徑自發(fā)著愣,明顯還沒消化掉這些巨大的信息,但見他作勢離開,仍下意識站起身來。 他張了張口,一臉擰巴的表情,憋得臉紅脖子粗才憋出一句:“……晚上……晚上回家吃個飯吧?” “謝謝?!绷煮@蟄看出他表象下的忐忑,心情有些復雜。但遲疑片刻之后,他還是堅定地出口拒絕了對方:“不過還是不了?!?/br> 林潤生張著嘴想要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林驚蟄咬了咬牙,抬腳與他錯肩而過,下樓時借著樓梯的遮擋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高大的中年男人背著光還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目送自己離開,林驚蟄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從對方的站姿中感受到了那種nongnong的落寞。 推開茶館大門,站在灼熱的陽光下,林驚蟄恍惚了片刻,最終堅定地朝校區(qū)側門方向走去。 就這樣吧,對方已經有了新的家庭,前世的結局太過慘烈,他不想再重演一遍了。 他能為這個自己愧疚多年的男人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遠遠離開對方。 ****** 林潤生周身夾帶著生人勿近的旋風,嚇得路口的崗哨都越發(fā)停止了脊背,他下車進門,在玄關脫鞋,第二任妻子沈眷鶯正從樓上下來,一見他立刻愣住。 “喲!”沈眷鶯嚇了一跳,加快了腳步,上來攬著他打量,“怎么了啊?怎么都要哭了?” 林潤生朝里看,沈眷鶯回首看了一眼,立刻明白過來,對他道:“甜甜出門玩兒去了,李阿姨也沒在?!?/br> 林潤生眼眶里的淚水應聲而落,哭得嗚嗚作響。 沈眷鶯又是驚嚇又是心疼,抬手摸上丈夫那張表情擰巴得好像要吃人的臉,為他擦去啪嗒啪嗒的淚水,一邊拉著他在沙發(fā)上坐下,輕聲安撫。 林潤生哭了好一會兒才停下眼淚,沈眷鶯斜睨著他:“動不動掉金豆子,羞不羞?說吧,又出什么事了?研究室哪個教授欺負你了?。课胰湍愠鰵?!” “不是?!绷譂櫳拮拥氖?,抽抽噎噎把林驚蟄告訴自己的事兒說出來了。 “不會吧?!你每個月匯回去好幾千塊錢呢,江恰恰也是個當媽的,她真能狠心成這樣?”沈眷鶯一臉的震驚,繞了幾卷紙遞過去,“不會是孩子瞎說的吧?你得慎重點,小心冤枉她。” 林潤生紅彤彤的眼睛盯著電話機:“你幫我打電話問她?!?/br> 沈眷鶯無奈道:“要打也應該你自己打,我打算怎么回事兒啊?!?/br> 林潤生往常都怕和江恰恰說話,但這會兒被怒氣支使著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在沈眷鶯擔憂的注視下怒發(fā)沖冠地撥通了電話。 江恰恰聲音一如既往的悅耳:“喂?” 林潤生道:“恰恰,是我?!?/br> 悅耳的聲音一下便低了,那邊混亂了一下,卡拉卡拉的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半晌后江恰恰才有些不耐煩地接著道:“不是說過了嗎?沒事兒少打我電話?!?/br> 頓了頓又問:“這個月的匯款單我怎么還沒收到,你匯沒匯?。俊?/br> 林潤生抽了下鼻子,雄聲質問:“你還敢說?我問你,我每個月給你匯的錢都花到哪兒去了?有沒有用在驚蟄身上?” 那邊遲疑了一下,江恰恰若無其事地回答:“你這是什么話?誰跟你說什么了?” 林潤生一拍桌子:“你別瞞我了!我都跟驚蟄見過面了,他親口告訴我的!” 江恰恰的聲音立刻頓住,語速變快了一些:“他一個小孩子懂什么,你居然也信?!” 林潤生被她這樣十足的底氣鎮(zhèn)了一鎮(zhèn),大概也是猜出了他的反應,江恰恰語速一下拔高,反倒帶出了nongnong的委屈和怨憤來:“你今天給我打電話就是為了問這個?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林潤生你行啊,十幾年不來看孩子一眼的人反倒有臉來質問我了?孩子是跟你長大還是跟我長大的?那是我親兒子我還能虧待他?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你有沒有資格問我這個問題!” 林潤生從來辯不過她,聽到這些詰問便氣弱不少:“當初是你要求我不要打擾孩子的生活……” “那又怎么樣!那又怎么樣!”江恰恰大罵,“那又怎么樣!我就問你他是跟著誰長大的!” 林潤生沉默了。 江恰恰反倒咄咄逼人了起來:“你說話??!這么多年了,你怎么還是這個死樣子?三棍子能打出來一個屁嗎?你還算個男人嗎?我把青春都給了你,我跟你結婚給你生孩子,你在群南教書的時候我陪你一起過苦日子,我忍了那么多年,你是怎么回報我的?我就問你林驚蟄是不是你的種?!你該不該給這筆撫養(yǎng)費?我這么多年有沒有為別的事情打擾過你?沒有吧?所以你給這么點錢有什么可嘰嘰歪歪的!” 說罷,她又大罵:“還有,誰讓你去看他的?你憑什么去看他?咱倆簽的協(xié)議你還想不想遵守了?!” 林潤生著急道:“我沒……是他認出我……” “你放屁?。。。 ?/br> 他被江恰恰打斷解釋,罵得啞口無言,坐在一旁的沈眷鶯卻從聽筒擴散出的聲音里聽了個大概,她瞇起眼睛,見丈夫竟真的被這番詭辯鎮(zhèn)住了,好不容易停下眼淚的雙眼又開始發(fā)紅,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抬手奪過了電話:“江恰恰,你說話客氣點,大家有問題不能平和一點解決嗎?” 江恰恰冷笑:“你誰啊,我和林潤生之間的恩怨你憑什么過問,是不是太拿自己當回事了?” “我不拿自己當回事,但你也別忘了當初你倆離婚的原因是什么?!鄙蚓禚L卻不是那么好欺負的個性,半點也不懼她,針鋒相對地刺了回去,“江恰恰,我真搞不懂你怎么能那么理直氣壯,當初跟齊清被捉jian在床的事情你應該還沒忘吧?” 江恰恰頓時被噎得渾身難受,但因為沈眷鶯的家世地位,到底不敢造次,只能恨恨回口:“就林潤生這種男人,也只有你當個寶貝捧著!” “這不是重點?!鄙蚓禚L氣定神閑地換了只手拿電話,“我們今天給你打電話,目的是為了查清楚我們這么多年匯給你的林驚蟄的生活費的去向。江總,您和您丈夫都是正規(guī)企業(yè)家,應該不難懂得我的意思吧?” 江恰恰面對她時遠沒有面對丈夫時的底氣。她實在是搞不明白,離婚后被調到燕市的林潤生怎么就能攀上沈眷鶯這種高枝兒。沈眷鶯也是,家里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自己也身居高位,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怎么就能看上林潤生這種繡花枕頭?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江恰恰太清楚前夫的品性了,別看他外表嚴肅好像很能鎮(zhèn)得住場子,其實內里就是個實實在在的草包!除了研究課題之外什么都不懂,不會賺錢不會向上爬,受了委屈回家還會哭! 江恰恰一想到對方在外頭表現(xiàn)得如此冷硬,關上門卻朝自己掉眼淚的模樣就想吐! 她沒好氣地回答:“怎么查?錢都花出去了,他的生活費學費不都得花錢?你們還想查賬啊?” “也不是不可以?!鄙蚓禚L道,“我別的能耐沒有,查點小賬應該還不成問題。江總要是沒有意見,那晚些我就叫幾個在群南的人上您家取一下賬本?哦,有可能您也沒記賬,沒事兒,您歷年給林驚蟄匯款的匯款單也可以。” 江恰恰一下氣虛了,她哪里能拿得出這個?卻也知道對方既然敢說,就必然有能耐做到,一時騎虎難下。 她沉默半晌,只能嘴硬:“我憑什么給你們看?我是林驚蟄親媽,我怎么給他錢關你什么事?你憑什么用這種理直氣壯的態(tài)度來問我?他是你生的?。俊?/br> 沈眷鶯閱人無數(shù),聽到江恰恰這樣的應對就知道對方已經心虛,再不愿意相信也只能確認丈夫帶回來的消息是真的了。 她心中驚愕,著實想不到這世上竟還有江恰恰這樣的母親,因此也沒了好氣:“江總這話有意思,他當然不是我生的。不過你要是問我憑什么用這種理直氣壯的態(tài)度來問你的話,您可別忘了,每個月給您匯這筆款子的人是誰。您要是拒不配合的話,就別怪我們從下個月起也不配合您了?!?/br> 江恰恰震驚:“什么意思?你們不打算再給生活費了?!” “那不一定?!鄙蚓禚L道,“您把賬單或者匯款證明拿出來,一切都好說?!?/br> “你們不能這樣!”江恰恰這下真的慌亂了,近來群南兵荒馬亂的突然開始抓走私,進去了好些領導,其中就包括那個之前和他們有來往的王科長,連帶著順藤摸瓜提溜出來一大堆人。 那王科長被抓就被抓把,關鍵在清查家中受賄物質的時候,還供認出了那臺型號罕見價格昂貴的大哥大的來路。從那往后她和齊清就總被約談,公司也三五不時被查賬,生意大受影響。 父親去世了,姐妹兄弟不頂用,江恰恰想在齊清的公司占股卻也一直沒找到機會。除了那個“總經理”頭銜每個月一千不到的工資和齊清給的零花,她幾乎沒有任何經濟來源,要是連前夫這每月必到的五千塊錢匯款都失去,那她在齊家就真的徹底沒有底氣了。 江恰恰嚷嚷:“協(xié)議里不是這樣說的!我跟林潤生簽過協(xié)議,他要付撫養(yǎng)費一直到林驚蟄結婚,你們不能毀約!” “這種條例根本沒有法律效用的,江總,您別跟我揣著明白裝糊涂了,包括條例里什么不能生孩子啊不能看孩子的條例,這不都是看大家自覺么?”沈眷鶯對付她真的不要太輕松,氣定神閑地就將一番質問壓了回去,“別說林驚蟄現(xiàn)在已經成年了,他即便是未成年,江總知道法律規(guī)定的每個月給孩子的撫養(yǎng)費是多少么?” 她嘲諷地笑了兩聲:“五十塊,知道么?你以為我們每個月給你匯五千塊錢是因為你那份狗屁協(xié)議啊?那是看在驚蟄的面子上,懂么?” 江恰恰啞口無言。 “別廢話了,晚些——”沈眷鶯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女表,“九點鐘之前吧,我通知人去您家里取東西,賬本或者匯款單都可以,真?zhèn)蔚綍r候我們會去核實的。您最好配合一點,不要調皮?!?/br> 她說罷,不顧江恰恰的五雷轟頂,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你真是蠢死了!”她氣得夠嗆,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坐在旁邊的丈夫,手指在對方充滿不善意味的面孔額頭處使勁兒點了點,“那個什么狗屁協(xié)議,也只有你會當真,咱們每月幾千每月幾千的寄,都已經寄了十好幾萬了,以前給老爺子打電話的時候都你不知道問清楚的么!?” “他就讓我以后少寄點?!绷譂櫳幊林樜?,“我哪知道……” 他癟了癟嘴,心里難受極了。 沈眷鶯的女兒沈甜甜剛推門進來,就被林潤生撲面而來的煞氣嚇得倒退兩步,僵在原地。 林潤生聽到動靜一抬頭,看到繼女,表情當即一整,變回眉頭緊皺的嚴肅模樣,紅彤彤的眼睛看起來不像是委屈,到更像怒極。 沈甜甜對這個繼父還是有些害怕的,雖然雙方一直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關系。她提著購物袋站在玄關,小心地瞥向母親:“你倆……吵架了?” “沒有?!鄙蚓禚L對旁人的這種誤解從來無法解釋,無力地擺了擺手,“沒你事兒,上樓寫作業(yè)去?!?/br> 沈甜甜三步并作兩步跑了個沒影,林潤生的緊張這才松懈了一些,他抽了張紙巾擤干凈鼻涕,又想到什么,悶聲訴苦:“驚蟄那孩子肯定怨我呢,我讓他晚上回家里吃飯,他都不肯?!?/br> 沈眷鶯抱臂看著他發(fā)愁:“你就這樣去的?” 林潤生抬頭,淚眼鋒利地看著她:“啊?” 沈眷鶯嘆了口氣,她放棄道:“算了,不指望你,這幾天有空我去見他一面吧?!?/br> ****** 和父親見面完畢后的林驚蟄迅速收拾好情緒,他已經習慣了失去也習慣了取舍,因此也學會了忽略自己的心情。 方文浩動作很快,也確實很有門路,幾天過后,林驚蟄托他辦的事情就有了眉目,進修班找到了。 從八十年代開始,國內便有一批當先吃螃蟹的人開始接觸商場,這批大膽的先驅將一潭死水的經濟圈翻攪出了無數(shù)的波瀾,但在此之前卻未必從事和商業(yè)有關的工作。 他們當中有國企工人、底層干部、普通農民甚至于無業(yè)游民,當他們在商場憑借大膽和眼界以及一點點的運氣撈到了第一桶金后,便搖身一變成為了需要管理諸多員工的私企業(yè)主,在這個時候,他們往往又會發(fā)現(xiàn),自己過往的那些經驗積累好像變得不夠用了。 各種短期的企業(yè)主培訓班應運而生,讓這些尚處在新的階段茫然的“先富起來的人”學習以往從沒有渠道得知的商業(yè)規(guī)則。 但培訓市場同樣是混亂的,私企業(yè)主舍得花錢,各種坑蒙拐騙的所謂“講師”便也由此滋生,這個正在新生的國家同樣在試探著制定規(guī)則,混亂的市場一時難被約束。 方文浩找到的學習班里燕市大學很近,據(jù)說前身是辦給諸多高考失利的學生復讀時緊急突擊用的,許多燕市本地的著名大學都有教授來這里兼職,師資力量非常雄厚,因此教學質量顯而易見的高。由于重本率實在太過驚人,前些年培訓班便擴大了規(guī)模,開始招收諸如這種短期金融培訓項目的學生,培訓時間通常在一到兩個月,學費卻十分不菲。 方文浩道:“不白讓你花錢,你知道這個金融培訓班里的都是什么老師么?” 他搖頭嘆道:“就咱們系那個著名的經濟學教授,還有隔壁理工大學的那個大客從來滿座的金融老師,燕市這幾個名牌大學的教授大部分都在這掛職,雖然收費比別的補習班稍微高一些,但絕對讓你物有所值。” 林驚蟄翻了下教職員表,竟然看到了幾個后世赫赫有名的名字,不由有些吃驚。但一想也明白了,這年頭教師工資確實不高,教育部門對老師們的外快也基本不做約束,教授們也是要吃飯的嘛,培訓班收這樣貴的學費,又能招募到如此多優(yōu)秀師資,想必在老師身上也投入了重金。 他點頭道:“行,那就定吧?!?/br> 鄧麥隨他一起來,剛才聽完學費整個人就處于恍惚當中,見他就這樣決定,當即大驚失色:“我不要!” 林驚蟄把鄧麥的身份證同自己的錢包一起交給了方文浩,示意對方幫忙去辦理手續(xù),自己留下來同鄧麥周旋。 他朝鄧麥:“這個課程就一個來月,你好好學,畢業(yè)之后就能幫我的忙?!?/br> 鄧麥遲疑著,林驚蟄又補上一句:“你別忘記,我還欠了別人七十萬塊錢呢?!?/br> 鄧麥渾身一震,臉色頓時猶豫起來,但還有些掙扎:“可這也太貴了,更何況課程才一個多月,不是說燕市有比較便宜的么……?” 林驚蟄拍拍他:“一分錢一分貨,以后你就懂了?!?/br> 鄧麥有點想哭,他站在那,老高大的個頭,一張黑臉掛滿了委屈,雙眼濕漉漉的:“林哥,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去上學呢,你給我花了好多錢了,這比我四年的學費都貴。” 林驚蟄捏了下他的臉:“所以要好好學知道嗎?我把老本都壓你身上了。” 小城長大的年輕人第一次感到自己肩上擔負下了沉沉的重量,他隱隱有種不大清晰的感覺,好像自己往后的人生,從此便要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交完學費,送走鄧麥,方文浩開玩笑似的說:“你那哥們回去肯定要哭,你看他粘人的,剛才都恨不得跟著你一起去學校了。” 林驚蟄聞言只是笑笑:“他還小,不懂事,方哥見笑了?!?/br> 方文浩眼神奇異地看著他,心說你丫明明比那個黑亮還要小好嗎!但又覺得林驚蟄這話說得無比自然,確實,對方的內在比他的外表成熟太多了。 以至于方文浩有時候都感覺自己面對的是個長輩。 這輩子能有個這樣的哥們真就活夠本了,方文浩在心中嘆息。 晚餐,燕市某著名飯店,他極少見的把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朋友帶進了自己的交友圈。 他這幫朋友里終于有幾個林驚蟄過去面熟的了,只不過上輩子道不同,大家到死也不過點頭之交。公子哥們嘛,不同的圈各有各的傲氣,上輩子他們看不上林驚蟄,林驚蟄也未必看得上他們。因此這輩子他雖充其量只是個沒有背景的窮小子,對上這伙“故人”卻仍舊游刃有余,信手拈來。 這種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最為穩(wěn)妥,他姿態(tài)恰到好處,氣質又有些這群小年輕少見的沉穩(wěn),更兼之外貌出眾,方文浩又拼命維護,竟沒受多少排斥就和人混熟了。 男孩子們聚會嘛,無非就是吃吃喝喝講講八卦,除了喝酒兇些,和姑娘們也沒什么不同。 方文浩在這群發(fā)小面前沒什么保留,酒過三巡,叮囑林驚蟄多吃點菜后,便端著杯子開始訴苦。 他在外頭開了個地產公司,不太如意,前段時間投標一塊地,竟沒投過對手,這對手偏偏與他同齡,背景也不比他淺,在學校里還處處和他過不去。 “胡少峰這個賤人!” 幾個哥們都幫著你一言我一語的罵,一起說他這個對手的壞話—— “他嘚瑟得都沒譜了都,他爹怎么沒打斷他的腿呢!” “我老早聽說他想去群南跟鄧凱干走私來著,大話放了一年多,到現(xiàn)在也沒去?!?/br> “鄧凱現(xiàn)在倒大霉,全家連坐到處跑關系,反倒便宜這孫子了,早晚搞他一頓?!?/br> “嘿,人家現(xiàn)在哪還搭理你,人家現(xiàn)在搭上肖馳大腿了,正春風得意著呢,恨不得艸遍全宇宙?!?/br> 眾人哈哈大笑,又有人疑惑:“你說這肖馳在外頭待得好好的,沒事兒回國干嘛,真吃飽了撐的?!?/br> 門路更多些那人便一臉神秘地舉著杯子擺手:“不光他,他meimei也回國了,我爸也讓我叔叔早點接他女兒回國,估計得有點動靜出來。” 這人喝了口酒,又道:“不過你們知道嗎,據(jù)說這次申市交易所開業(yè),肖馳也去了,還撈了一大把,我爸天天掛嘴皮子上,讓我也跟他學。” 小年輕們還處于憧憬獨立的年紀,說著又有些羨慕,將話題轉向了南方那個已經開業(yè)的交易所和那個即將開業(yè)的交易所。 林驚蟄對這話題挺敏感的,多聽了幾句,被他們話里的兩個主人公也勾起了一些回憶。 胡少峰不用說了,燕市這伙小年輕里第一嘚瑟人,往后倒幾十年,他也是從未改變的嘚瑟,更兼之事業(yè)有成人生贏家,林驚蟄上輩子雖然從未見過他,心里卻也跟這群桌上的年輕人一樣羨慕。 有些人生來就運氣好,再怎么囂張都活得一帆風順。 但對他們話里提到了肖馳,林驚蟄便有些吃驚,這倆人原來是混一條道的?難怪了。 這位肖先生后來可也是赫赫有名,比胡少峰還要牛的人物,卻也是一樣的神秘,他們的圈子林驚蟄基本沒機會交集。 但很顯然,方文浩的圈子有機會,不光有機會,雙方還積怨不淺。 這算是聽了個稀罕,到后頭一桌人都喝多了,只林驚蟄沒被灌酒,清醒地扶著方文浩朝外頭走。 正走著,便聽到后頭不知道誰罵了一聲:“臥草,背后說人真他媽就見鬼了?!?/br> 他轉頭看去,便見方文浩那幫朋友一個個的面露兇光,摩拳擦掌,就連喝得懶洋洋的方文浩都精神了起來,看向遠方。 “林驚蟄,你看好了,那個就是胡少峰,你方哥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方文浩慎重地說了一聲,眉頭又一跳,回首朝自家哥們翻了個白眼,“別嘚瑟了,肖馳也他媽在呢,今天肯定打不起來了?!?/br> 林驚蟄循著他剛才的目光看去,目光頓時一厲。 前頭搖搖擺擺走過來一個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的年輕人,花襯衫,花褲子,手揣在兜里,嘴上叼著沒點燃的煙,走一步恨不能全身都跟著晃。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個走在花襯衫旁邊的卷毛! 卷毛??! 卷毛今天的頭發(fā)朝后梳著,一絲不茍,穿著一身和花襯衫風格截然不同衣服,邊走邊和花襯衫說話。 他面無表情地說著,垂在身邊的那只手上還拎了一串圓珠,大拇指有一下沒一下?lián)割w過去。 大約是方文浩這邊的一幫人太過顯眼,花襯衫走了幾步之后也察覺到了,抬頭看來,吊兒郎當?shù)谋砬榈念D時變得鋒利了一些,連背都停止了。 見他這樣,正在說話的卷毛也停了口,抬頭看來。 雙方皆停下腳步,沉默以對。 花襯衫斗志昂揚,好像恨不能上前叨上兩口,卷毛卻不然,滿臉的百無聊賴。 但這份事不關己在片刻之后也煙消云散了,他對上了林驚蟄的雙眼! 雙方火花四濺驚雷遍布山崩地裂海嘯滔天。 肖馳的下面隱隱作痛:“?。。 ?/br> 林驚蟄胃部抽疼了一下:“?。。?!” 怎么辦? 想打。lt;/P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