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云話音剛落，屋里傳來“啪”一聲脆響。

    沒機(jī)會緩沖了。

    高通頂?shù)目蛷d，旋轉(zhuǎn)臺階環(huán)繞而上。水晶大吊燈從天花板垂掛而下，晶瑩的流蘇在凝滯僵持的氣氛里被震得顫抖。顧局抽在她兒子臉上的這一記耳光，在空曠的客廳里發(fā)出清脆透亮的回聲，被四面墻壁鍍出一層混音效果。

    蕭羽看見展翔跪在地上，死命按住他mama手里的電話。兩個人都是急赤白臉，揪扯之下，電話線被展翔扯斷。

    “媽你不能打這個電話！”展翔眼球一片緋紅，把電話搶過來摔進(jìn)墻角。

    “我一定要讓你們領(lǐng)導(dǎo)解決這件事，我的兒子不能就這樣被人帶壞了，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那個小鴨子怎么能繼續(xù)留在國家隊？必須開除！”

    顧局長平時哪里舍得打兒子，是真的氣急了。她只要看見小翔，眼前就不斷浮現(xiàn)出蕭羽的笑臉，那笑容轉(zhuǎn)瞬就變成陰測測的獰笑，那張臉變成一只吃人不吐骨頭的小魔鬼。

    寶貝兒子如今跟那小魔鬼是一條心，一家人似的。

    她的手掌抽在她兒子臉上，抽出幾根凸起的指印，在展翔眼底抽出一片更加堅固、疏離、抗拒的神情。她的心此刻卻在抓狂和呼喊：回來，你快回來，回到mama身邊來，不要跟那個小壞蛋在一起，不要毀掉你自己、毀掉我們這個家！

    展云忍不住插嘴道：“媽，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家里出個什么事，您要找他們領(lǐng)導(dǎo)告狀？”

    展mama頹然地坐在沙發(fā)上，疲累不堪，一手撐著額頭：“小翔，你跟那個人分開，分開我就不追究他?；蛘吣阕屗约和岁?，退役，離開球隊！這隊里有他沒你，有你沒他！”

    “媽，我不能跟他分。我跟他說好了，不分開?！?/br>
    “你不跟他分，那你就永遠(yuǎn)都別回去打球，永遠(yuǎn)別進(jìn)這家門！”

    展翔直挺挺地跪在他mama面前，絕望讓他的腰桿和肩膀逐漸變得僵硬，被逼到無路可退時固執(zhí)地扭過臉，凝視窗外的小柏樹：“媽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想跟他在一起生活。不能因為你不喜歡他，你就不給我們機(jī)會。

    “他如果被國家隊開除，或是被逼著退役，我也退隊。如果我們領(lǐng)導(dǎo)說國家隊不能接受我們倆這樣的，我就跟小羽一起出國打球?！?/br>
    “出國？你威脅我，你威脅你mama！”顧局氣得發(fā)抖。

    展翔用力搖頭，睫毛垂下來蓋住眼睛，像是自言自語：“小羽特別好。我們倆一起比賽，一起生活，可好了。你們不懂，別人都不懂。”

    蕭羽站在門廊陰影里，靈魂像是輕飄飄飛了出去，淺吟低唱著游蕩在高聳的屋頂下。他腦子里回蕩著他mama述說的往事，一樁樁，一件件。

    小羽你不能怪你爸爸，他真的有苦衷的，要封閉集訓(xùn)了，要備戰(zhàn)奧運了，要入黨了，組織上考察他，領(lǐng)導(dǎo)器重他，退役后要留在北京，要拿到北京戶口，要留隊做教練，留在總局做干部……

    誰家的日子過得不辛苦？做人必然要經(jīng)歷這么多這么多的無奈，擁有這么多割舍掉你、遺棄你的理由，小羽你怎么能埋怨你爸爸當(dāng)初不夠堅定，不夠執(zhí)著，不夠深情，不夠在乎你！

    其實，比沒有爸爸更讓人難過的，是這個爸爸當(dāng)初竟然沒有為了他的女人和兒子而努力過，抗?fàn)庍^。

    蕭羽的喉嚨和胸腔里傳出一陣抑制不住的喘息哽咽，讓屋里的人無法再忽視他的存在。

    顧局呆坐在沙發(fā)里，沒想到這小孩還敢堂而皇之出現(xiàn)在一家人面前。

    眾目睽睽之下，蕭羽從身后摟住展翔，托著兩肋把人抱起來：“哥，別跪了，腿不好，膝蓋疼呢，你起來?！?/br>
    展翔的腿一陣激烈的酸麻，髕骨處像是生出一團(tuán)尖銳的針，一針一針刺穿肌rou之后留下徹骨的疼痛，一下子沒站起來，坐在了地板上。左腿緩緩地抻開，卻又無法伸直，膝蓋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痛苦地僵持。

    顧局想要開口，卻又拉不下臉表達(dá)關(guān)切，小翔你的腿這又是怎么了？

    蕭羽轉(zhuǎn)過身，低下頭，撲通跪在客廳正當(dāng)間。

    顧局長沒想到蕭羽會來這一套：“你，你，你跪這里算什么？你跪我干什么？怎么會有你這樣不要臉的……”

    蕭羽一聲不吭，直直地跪著。

    顧局長瞠目結(jié)舌：“你你你，你這算什么？你起來！你可不要以為，你在這里跪幾天，我就會心軟，就會可憐你，就會容許我們小翔跟你混在一起……”

    蕭羽搖搖頭，說道：“您別心軟，不用可憐我，我不是為我自己跪的，我替我老婆跪的……我老婆他膝蓋有傷，一直在堅持做理療，禁不起長時間磕在這硬地板上，我受不了看他這樣。以后您有什么事需要他跪，我就替他跪?！?/br>
    小翔膝蓋有傷嗎，在做理療嗎，會跪壞了跪瘸了嗎？怎么家里人都不知道呢？顧局長腦子紛亂，卻又像被一顆雷砸上了頭，突然反應(yīng)到蕭羽方才對她兒子的稱呼。蕭羽的口吻平靜得像閑聊家常，一句“老婆”隨口拈來，絲毫不以此為羞恥。

    她還沒來得及張口，蕭羽已經(jīng)自顧自地開始訴說，似乎知曉展mama想要了解什么。

    “翔哥他左膝蓋里那兩塊髕骨長期磨損，將來需要做摘除手術(shù)。要不然，可能今后正常的走路都很困難。

    “但是奧運會臨近，也沒時間動手術(shù)，只能盡量拖著，保守治療?，F(xiàn)在是局部理療結(jié)合封閉療法，定期往膝蓋里打普魯卡因試劑……就是一種摻雜了激素的半麻醉劑，讓他腿疼的部位麻掉，封殺住痛點，每星期打兩針，這樣就能堅持訓(xùn)練和比賽?！?/br>
    顧局長的惱火早已轉(zhuǎn)化為吃驚和擔(dān)憂：“這事我怎么都不知道？小翔你怎么能這樣？傷成這樣子還要堅持打什么奧運會嗎？你這球能不能別再打了！”

    蕭羽連忙解釋道：“阿姨您別擔(dān)心，打封閉針是我們運動隊里常用的治療辦法，奧運會前大家都打封閉，我右胳膊肘上也有好幾針。短期沒有太大副作用，就是治標(biāo)不治本……打針的時候挺疼的，能忍得住疼就行了?！?/br>
    顧局張了張嘴，半晌，難受地說：“你說不用擔(dān)心我就不擔(dān)心了？那是我兒子，他受傷了我能不擔(dān)心嗎我……”

    蕭羽點頭道：“我也擔(dān)心。他是我老婆，我也特別心疼他?！?/br>
    蕭羽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需要找個人傾訴心情，一番話強(qiáng)壓在心口左沖右突快要炸了。眼前這個不情不愿的丈母娘，就是現(xiàn)成的傾訴對象。

    “阿姨，您別擔(dān)心，我知道您平時不可能每天都見著兒子，沒機(jī)會照看他，我會好好照顧小翔。

    “他腿疼走不動路的時候我?guī)退ナ程么蝻垼晃曳鏊ハ词珠g，我給他洗澡，洗腳；他襪子穿不上的時候我給他穿，鞋帶夠不到我?guī)退敌瑤А?/br>
    “他每一次打封閉針的時候，我都陪在他身邊。他疼的時候就偷偷掐我，掐我的手，掐我胳膊，每次他打完一次針，我的胳膊就腫起一圈兒。他抓著我的衣服抹眼淚的樣子特別傻，但是只有我能看見，他從來不會讓隊醫(yī)和教練看見他掉眼淚?！?/br>
    顧局長目瞪口呆地看著蕭羽自言自語，喉嚨被梗住了，舌頭像打了結(jié)。兩個孩子之間某些過分親昵的細(xì)節(jié)讓她無比尷尬，條件反射似的想要堵上耳朵，想要回避，仿佛她只要聽不到，就可以假裝那兩個人私底下無數(shù)個親密無間耳鬢廝磨的日夜，都不存在。

    可是蕭羽仍然不罷休，仍然不放過她，像是魔怔了，說個不停。

    “阿姨，您知道小翔穿幾號球鞋嗎？”

    “這個我知道，43號?！鳖櫨珠L篤定地接口。

    “不是，小翔現(xiàn)在穿44號?！?/br>
    “……”

    蕭羽嘴角勾出無奈的笑，解釋道：“因為歲數(shù)大了，腳墊慢慢變厚，老繭和甲溝炎都挺嚴(yán)重的。小翔他左腳大腳趾上有兩個繭，食趾關(guān)節(jié)磨損，前腳掌有雞眼，腳底板每次打完比賽都會起水泡，破皮，需要涂藥膏……鞋也就越穿越緊，太緊了會擠到有傷的腳趾，所以我老婆現(xiàn)在要穿44號鞋了?！?/br>
    顧局長語塞。她完全不知曉小翔腳上長過這么多五花八門的玩意兒，這是她兒子的腳嗎？

    “阿姨，您知道小翔現(xiàn)在用什么球拍嗎？”蕭羽沒提禮品匣子進(jìn)門，就只提了兩個人的球拍包。他拿過展翔的球包，把東西攤開來，如數(shù)家珍似的給他丈母娘顯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