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rwegian Wood(1)
在周五這天下午,最后一節(jié)安耀杰的課,他安排一堂班會。 講臺上,他清了清嗓子,緩聲開口。 “我知道作為重點班,你們絕大部分都很乖很自覺,學習積極性很高。但是,班級是一個整體,今天我占用一節(jié)課時間,想和大家聊聊——” 高二開學,作為一個新人老師,帶領這個班兩個月。 高二(3)班交給他的時候,年級教導主任是這么和他說的,“安老師,你很優(yōu)秀,也很負責,我很看好你。三班交給你,你來當班主任,你覺得如何?” 三中傳統(tǒng)高二期中分科考,為期三四個月的班主任,是珍貴的實習時限,他很珍惜。 從前,他一直認為這個班學習氛圍好,除卻后排幾個花錢塞進來的,大家都相處融洽,埋頭學習。 現(xiàn)在—— 他無法當做沒事發(fā)生,更何況,好像有更惡劣的情況他沒有發(fā)現(xiàn)。 “在一個星期前,我們班上出現(xiàn)了,在黑板上,惡語中傷同學的事件。” 思及決定開這場班會的由頭,是前幾天姜云圻折回他的辦公室,同他聊的一番話。 “安老師,有些話想和你談談?!?/br> 他從教案里抬頭:“你說?!?/br> 少年不客氣,拉過一個椅子,在他對面坐下。 “我認為您作為一個班主任,不應該為了所謂的班級集體和睦,而忽視、或者選擇犧牲一個人。很多老師都選擇這么做,他們假裝看不見,不代表沒人看見欺凌。至少我看見了?!?/br> “這或許是你們成年人的處理方法,但我不茍同,想提出異議。” 安耀杰一開始沒聽懂他在說什么,微微擰眉:“什么?” “您應該知道的,但選擇視而不見,發(fā)酵出這樣的情況,您也是有責任的?!?/br> 這是一個誤解,姜云圻以為是安耀杰的選擇性忽視,所以直言。 “您知道栗若在班級的尷尬處境嗎?這個集體似乎不歡迎她,排擠她,孤立她。在黑板上出現(xiàn)侮辱字眼的一行字的時候,一直到快上課,大家都在圍觀,沒有人幫忙,擦掉字跡,或者去通知老師。有的人是迫于鄧易明的恐嚇,不敢去擦,但有的人,我想是在看戲,大家都是沉默的幫兇,包括您。” “我轉學至今,我就恰巧碰過幾次鄧易明和栗若的矛盾和摩擦,甚至差點……被打。孤立和排擠是冷暴力,冷暴力也是霸凌。放學后還要擔心被同學打,差點發(fā)酵成校園暴力,這是你眼中的和諧班級,是嗎?” 安耀杰從他的只言片語了解到訊息時,脫口問:“栗若被打?” “沒有。”姜云圻頓了頓,“但沒有發(fā)生就代表不存在嗎?非要拿既定事實當證據(jù),在下一次釀成大禍?” 安耀杰終于聽懂了:“我想你對我有誤解,姜云圻?!?/br> 末了是交流過后,姜云圻向他道歉,對自己的誤解表示抱歉。 “對不起,我把安老師您想得和那些大人一樣糟……” “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請多站在栗若的立場和角度想想?!?/br> “請你幫幫栗若?!?/br> 扯回思緒,安耀杰面對講臺下,自己的學生們。 “我想了解下事情的經過、還有大家的看法,大家每個人用一張白紙寫下來,然后匿名交上來。” 教室里霎時陷入一片死寂。 他拿起黑板擦叩了叩講臺角。 “我叫誰,誰跟我出來?!?/br> “鄧易明,栗若,來?!?/br> 話罷,安耀杰率先走出教室。 鄧易明輕嗤一聲,吊兒郎當站起身,走出過道時,別了下栗若的桌子角。 三樓往上盤桓的樓梯,通往鎖閉的天臺。 拐角過道處是老師和學生絕佳的談話地點。 刷白的墻面,下半部分是剝落的綠漆。 安耀杰摸著下巴,問鄧易明:“為什么不準大家擦黑板?” 鄧易明聳肩:“沒有為什么?!?/br> “你和栗若有什么過節(jié)?” 鄧易明轉頭,栗若慢慢爬上樓梯。 他絲毫不掩飾對栗若的厭惡:“大著呢?!?/br> 安耀杰沉頓:“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誤解?話說開來,鄧易明,她是一個女孩子?!?/br> 栗若的腳步很輕,爬上最后一節(jié)臺階。 “安老師?!?/br> “你向栗若道歉?!?/br> “憑什么?” “憑你的惡劣行為,對她造成的傷害?!?/br> “我做什么了?”鄧易明嗤笑一聲,“又不是我寫的,無所謂,你們愛信不信?!?/br> 鄧易明轉身,與栗若擦身而過時,哂笑一句。 “我只想說一句,這代表不是我一個人看不慣她吧?栗若,從自己身上找找問題?!?/br> ——從自己身上找找問題。 栗若腳步微滯。 話沒講完,鄧易明就走下了樓梯。 安耀杰咬牙:“鄧易明,站?。 ?/br> 鄧易明權當沒聽見,直接往下走,一直下樓,離開了教學樓。 安耀杰抱歉看過來的時候,栗若的沒什么表情,看起來也像無所謂。 “以后他還這樣,你和我講?!?/br> “我聽說鄧易明在放學差點打了你?為什么沒有向我反應呢。栗若,你要不要考慮住校?” 栗若停頓一刻,搖了搖頭。 安耀杰:“可以告訴我為什么嗎?” 栗若掀了掀唇:“我不習慣住宿。” “我找鄧易明家長來,他太惡劣了,必須向你道歉?!?/br> “不用,安老師?!崩跞暨€是搖頭,自嘲笑了下,“討厭我的人多得是,不差他一個。” “我也說過的,即便他和我道歉,我也不接受?!?/br> 收上每個人的紙條,班會在毫無實質性的進展下結束。 安耀杰翻看紙條,學生寫的都千變一律,槍打出頭鳥,匿名信的罪魁禍首,名字寫著,齊齊推向鄧易明。還以為會有人寫下事情經過,或許,這個班級是真的冷漠。 高二(3)班,大多人只把這當做一個小插曲。 甚至浪費時間搞一個不明就里的班會,給栗若伸冤升堂。從頭到尾,作惡者是鄧易明,以他道歉為這件事劃上圓滿的句號就好,此事就翻篇了。 所以,只言片語的傳聞,轉換成不同版本飄到耳朵里。栗若拒絕接受鄧易明的道歉,就變成了不知好歹。 “一點不給班頭臺階下,我看安老師快煩死了都,她就是個事兒逼!” “沒眼力見,情商好低哦……” “有病,怪胎一個?!?/br> “安老師都讓鄧易明道歉了,還想怎樣???” —— 還想怎樣?。?/br> 栗若站在后門口,再次聽到義憤填膺的吐槽時,眼皮子顫了顫。 她也沒想過怎樣,但偏見深入骨髓,總不放過她。人人生了一張不負責任的嘴。 她以為她會一如既往,滿不在乎地塞上耳機,和那些人無謂爭執(zhí)浪費時間,不如專注去攻克一套模擬卷。 腳步不受控制,走上了過去,出現(xiàn)在交頭接耳的那群人面前。 “那么,我想問問,道歉了代表這件事就沒有發(fā)生嗎?” “我不想息事寧人,有錯嗎?何況,沒人向我道過歉?!?/br> 方才還高談闊論的教室,一起噤聲。 良久,一個眼鏡男把手上保溫杯“哐”地一下放在課桌上,很是嫌惡:“你有玩沒完啊?” 旁的女生附和聲起,小聲嘀咕:“就是,有完沒完啊?” 栗若掀了掀唇,滿腦子的有完沒完啊,到底是誰在有完沒完。 她深吸一口氣,四肢泛上涼意,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正要開口,背后響起姜云圻的聲音。 少年悠閑走來,隨意開口,笑意很淺。 “同學,真要沒要沒完,可能沒人無辜吧。” 把栗若扯到自己身后,姜云圻不緊不慢出聲。 “據(jù)我所知,鄧易明進教室時,黑板上的字就存在了。試想一下,是外班的人進來寫的,鄧易明來教室之前,有同學在場的,他們應當知道;如果不是外班,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猜測,是我們本班同學寫的,懷疑對象可以確定為最初滯留教室的那幾個人?是不是有人旁觀看到了,卻選擇包庇,沒有說出來實情?” “如果栗若想有完沒完,不找到這個寫這些字的人,就不會善罷甘休才是,你們覺得呢?” 目光所及處,是少年清雋挺拔的脊背。 他又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擋在她身前。 栗若掀了掀唇,所有申訴吞回肚子里,那些好像都不重要了。 只要有一個人相信你,眼前這個男孩子相信她,就足夠了。 “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 栗若伸出手,輕輕扯了扯姜云圻的t恤袖口。 重新走回他跟前,栗若掃視一圈噤聲的一眾人。 “我只想說,第一,我不想深究是誰如此厭惡我,寫下我是婊.子這些東西。第二,我接不接受道歉,這由始至終是我自己的事,與你們何干?” 扯了下姜云圻的袖口,栗若轉身,往自己座位走。 “叮呤呤——” 隱隱約約好像又聽到“怪人”、“有病”的含糊詞匯,被急促的上課鈴聲淹沒。 回到位置坐下,英語老師拿著教案走上講臺,看了眼未擦的板書,雙指敲了敲黑板。 “今天誰值日,把黑板擦了。” 教室悶熱,不知誰擰開了開關,教室天花板上的吊扇緩緩啟動,“吱呀吱呀”轉悠起來。 姜云圻在百寶箱一樣的抽屜里摸摸找找,一個緊攢的拳頭忽而伸到栗若眼前。 眼皮子微顫,栗若轉頭,投以不明所以的眼神。 少年的拳頭松開,修長的五指舒展攤開,手心里躺著一個吉他撥片。 “路上撿的,上面刻著的圖案很好玩,給你?!?/br> 給她? 栗若愣了愣,慢吞吞拿走。 指腹摩挲著吉他撥片,凹凸不平的圖案,刻痕像是新的,畫著一個三角形狀。 栗若低問:“貝殼?” 姜云圻笑著搖頭:“我覺得像板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