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效發(fā)揮得很快，北洛原本總是因為忍痛而微皺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蒼白的臉頰浮現(xiàn)出淡淡紅暈。他感到喝下去的藥汁好似化為一股涓涓細(xì)流，在四肢百骸的經(jīng)絡(luò)中緩緩流淌，所到之處令疲累沮喪一掃而空。這滋味愉悅得令人心花怒放，整個人都要飛起來一般，飄飄忽忽如同身在云端。巫炤的聲音在耳邊忽近忽遠(yuǎn)，這樣的無禮霸道，若放在平日早就一腳踹上去了。然而此刻他只覺得對方的冒犯十分有趣，嘴唇微張想要駁斥些什么，發(fā)出來的卻是短促的笑聲，頭有一下沒一下的點著，肩膀隨著節(jié)奏無法自控地抽搐。

    凌星見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在清醒狀態(tài)下被藥力擺布的模樣，眼睛都要直了。

    “北，北洛？你還聽得見我說話嗎？”他試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嗯……”北洛眼神渙散地半抬起頭，濃長的睫毛下濕潤得仿佛要滴出水。他遲鈍地歪了歪腦袋，毫無自覺露出一個軟軟的笑容。

    一向成竹鎮(zhèn)定的修道之人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臉頰竟然微微發(fā)燙。

    巫炤臉色陰沉，冷冷地掃了凌星見一眼，把那個粘在自己身上笑得越來越厲害的小家伙拽下來。

    “你該睡覺了?！彼咽址旁趯Ψ筋~頭上，低聲念了兩句咒語。原本躁動的人逐漸平靜，眼皮輕輕合上，呼吸也變得悠長起來。

    巫炤幫他躺平將被子蓋好，再次斜睨了傻站在一旁的道人一眼。雖是面無表情雙目緊閉，但渾身上下透出的“你怎么還不滾”的肅殺之氣還是讓凌星見打了個寒噤。知道這大哥是誰后更加透徹地體會到對方不好惹，他識趣地退到房門口，再不離開，他毫不懷疑巫炤會動用武力把他從這里扔出去，或是直接宰了了事。

    “其實，北洛的介意也不是沒有道理。你看，這個藥用久了確實不好……”出于對同伴的關(guān)心，他還是忍不住多說了一句，不意外感到屋里的殺氣又濃了幾分，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你有沒有別的辦法治好他？”

    “治療并非巫之堂擅長的法術(shù)?！蔽诪萆裆粍樱熬退阄矣修k法，你又憑什么以為我會治好他？

    “可是，你們不是……朋友嗎？”凌星見小聲說道。

    “朋友？”巫炤的聲音帶著嘲弄，“是他說的，我們之間永遠(yuǎn)是不死不休之局?！?/br>
    凌星見無話可說，然而這幾日下來，他親眼看到這個男人為了保護(hù)北洛被魔火灼傷全身，把人救回來后又不眠不休地守在一旁竭力救治，對方內(nèi)傷發(fā)作痛得掙扎大叫的時候也是他把人緊緊抱在懷里溫柔安撫。他縱是對天下人都視作螻蟻，毫無憐憫之心，但是對北洛，那份關(guān)切愛護(hù)卻是絕無虛假。

    “而且，他現(xiàn)在這樣……”巫炤面上浮起一絲殘酷的笑意，細(xì)長的指尖輕輕描繪沉睡之人的眉眼，“乖乖聽話，又有什么不好？”

    凌星見又打了個寒顫，只覺得背后冷汗直流。

    北洛再次醒來，已是過了午夜。窗外的洛陽城靜悄悄的，只有幾絲月光透過窗隙照進(jìn)來，隱隱勾勒出床邊坐著的人影。

    “你……一直在？”他動了動身體慢慢坐起來，覺得疼痛緩和多了。

    “嗯。”

    “凌星見呢？”

    “門中有事?！睂τ诓幌喔傻娜耍诪菀幌蚴窍ё秩缃?。

    北洛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用掌心按住額頭。

    “我……沒做出什么失禮的舉動吧？”低低的聲音有點忐忑，骸生草的后遺癥他以前可是領(lǐng)教過無數(shù)次了。

    “我在其中加了別的藥物中和，你服用后應(yīng)該不會像以前那樣，長時間惡心無力。”

    北洛試著調(diào)運內(nèi)息，比起當(dāng)年，對身體的影響確實小了很多。

    “多謝?！彼肓讼?，覺得自己也只能說這個。

    “不必，本來就是要給你服用?！蔽诪萜鹕碜叩搅硪簧劝腴_的窗前，背對他靜靜地看著天空的明月?！捌渲杏袃晌端庮H為難得，我在亂羽山中尋了七日，方才找全。若不是魔族突然來襲，原本早可給你?！?/br>
    這段愈久彌深的仇恨往事，他道來的態(tài)度卻是平淡漠然，仿佛這個名字與自己全不相干。

    “亂羽山……”北洛輕聲重復(fù)，指尖微微一抖，“所以，你當(dāng)年是為了這個，才離開西陵……”

    巫炤淡淡說道：“如今看來，也不知這個決定是對是錯?！?/br>
    北洛牙關(guān)緊咬，手指在被子上掐出了深深的痕跡，過了好一會兒方道：“巫炤，我早就說過，你若恨極了我，大可隨時取走我的性命，不必牽連旁人?！?/br>
    “命？我要你的命作甚？”巫炤嘲諷，“縉云，你果然還是如此天真?！?/br>
    “那你到底想怎樣？！”北洛忍不住略微抬高聲音，“就當(dāng)是我對不住你罷了，縉云直到死，都在想著要如何補償……”

    “補償？你以為你能補償些什么？！”巫炤豁然轉(zhuǎn)身，平靜無波的語調(diào)終于有了暗流，“戰(zhàn)死在亂羽山？以為這樣我便會原諒你？”他吸了一口氣，輕聲冷笑：“有債必償，兩不相欠。在你眼中，你我之間的情義，也不過就是可以這樣量化的東西罷了?！?/br>
    “你明知并非如此！你明明知道，那時是不得已……”

    “是啊，不得已。你與姬軒轅都是為了人族興盛大業(yè)，不得已拋棄親人的英雄，我自是比不得?！?/br>
    “巫炤！我們之間非要這樣講話么？”北洛氣極，激動之下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千年前生死分別，千年后不死不休。”巫炤沉沉的聲音里透著凄冷，“縉云，你認(rèn)為我們之間還能說什么？反正你對于做過的事，從不后悔。”

    北洛睫毛輕顫：“你怎知……縉云不曾后悔？”

    若我那時死在西陵……也許你便不會……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悔之亦無用。”巫炤恢復(fù)了慣常的沉靜，仿佛適才的些許情緒波動只是一閃而過的錯覺：“縉云，你心知肚明。你欠我的，永遠(yuǎn)還不完?！?/br>
    他緩步推門而出，北洛氣息不穩(wěn)地盯著他的背影，忍不住一拳重重砸在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