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兩個月后 鄢陵一處宅邸內(nèi),少女端坐在前院涼亭中,正伏桌認真作畫。她畫得很慢,時時仿佛不知如何下筆。過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了,放下筆一聲嘆息,對著只畫了一半的畫像發(fā)起呆來。 院墻外熙熙攘攘,那是人群在忙碌重建的聲音。盡管全力做了一切準備,但封印上古神明這件事依然對人界造成了不小的傷害,失去親人以及家園被毀的創(chuàng)傷依舊會留在幸存的人們心中。他們因難過而痛苦,怨念上天的殘酷無情,哀憐自身的渺小無依。然而這樣的人類又是最堅強不息的,他們很快就從舊日的陰影中擺脫出來,清理廢墟再立家園,繼續(xù)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下去。 師兄秋文曲走進亭子,看到她桌上凌亂的紙筆,搖了搖頭道:“這次整理日記畫本,比你從前所做慢了許多,是不是有什么難處?” 岑纓又是一聲輕嘆,幽幽說道:“我也不清楚?;蛟S……是因為這些經(jīng)歷太深刻了吧,反而不知該如何下筆了?!彼粗菑埼串嬐甑挠馍賯b,淚珠在眼眶里滾了幾滾,滴在宣紙上,暈開一片墨染。 得知那個噩耗時,已是大劫過后的第三天了。她在混亂中遇到了前來援手的云無月和凌星見,卻一直不見那個最熟悉的身影。她以為他還在魔域處理紛爭,畢竟天鹿城那邊的情況也不比這里好多少。但兩位好友的臉色卻令她心中有種不祥的感覺,幾番追問之下,小國師只好無奈地征求云無月的意見。 說出來吧,她總會知道真相。 但是前輩提醒過,如今人界不平靜,她的壓力已經(jīng)很大了,我怕…… 或早或晚都是面對,有什么區(qū)別呢? 成熟的女子靜靜地望著自己,那目光令她緊張得手腳發(fā)抖。 北洛……已經(jīng)和西陵城一起去了。魘魅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比往常低了許多。 她的頭腦當時一片空白,四肢仿佛被抽干了力氣,怎么都站不穩(wěn)。在第一波悲傷的浪潮暫時平息后,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對這個結(jié)局并不感到意外,其實她已在當年的巫之國幻境中見過一次了。 只是上一次她還有和他當面告別的余地,而這一次,包括她在內(nèi)的所有人,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 他已決定斬斷所有跟定了那個人,所以才會用這種方法一去不回頭。 干脆利落地一了百了,甚至是有些無情,可的確是王辟邪會做出的選擇。 也許他的存在自始至終就是一場夢,當年他在無名之地的樹林中從天而降替自己解圍,就這樣突入其來地闖入她的生活,把自己帶入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嶄新天地。 而現(xiàn)在,他又突然就這樣地徹底消失了,沒有任何征兆,好像從來沒出現(xiàn)過一樣。他和她的道路其實是毫不相干的平行線,偶然有一時交匯,但終會分開。夢醒了,她還是做著博物學(xué)會的女學(xué)生和岑府的大小姐,繼續(xù)她的人生,只是那種毫無煩惱的日子卻再也回不去了。 她夜間的噩夢不再局限于吃不到的美食,多了求而不得的遺憾和生離死別。不論是對血緣相連的親人,還是肝膽相照的朋友。 秋文曲憐惜地看著陷入哀思的她,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 “師妹,你也辛苦好一段日子了。今天難得休息,不如回博物學(xué)會看看。”他溫聲說道,“陽平那邊傳來了新型靈火銃的圖紙,正想請你一同參詳?!?/br> 岑纓緩緩搖頭:“抱歉,我已和凌星見約好了,一會兒要去個很重要的地方?!?/br> “也好,能和朋友出去走走,總強過在這里一直悶著?!?/br> 岑纓收拾了簡單的行囊,正要往大門外走去,府內(nèi)一個家丁忽然趕過來。 “小姐,剛剛有個人送東西給你?!彼f過去一個小小的匣子。 “給我的?”她詫異地看著手里的匣子,上面沒有任何顯示來路的表花印記。 “是誰送來的?” “不清楚,剛才小田在外面掃地,忽然有人過來把這個塞給他,說是要親手交予小姐,沒留下名姓就走了?!?/br> 她聽得十分奇怪:“那人多大年紀?長得什么模樣?” 家丁說道:“不知,對方穿的長斗篷蓋住了臉,看起來神神秘秘的。我們怕不是什么好東西,本來想直接扔了了事,但是老管家說,還是交給小姐自己處置為好?!?/br> “謝謝費心,有勞了?!贬t對他說道。這當口也無心拆封細查,隨手將匣子塞進衣袋,便去找凌星見匯合了。 岑纓已經(jīng)來過天鹿城不少次了,但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也許是早就習(xí)慣了殺戮與死亡,辟邪們對戰(zhàn)后的適應(yīng)力比人類更強大。城市所有街道整然有序,已全然看不出曾經(jīng)被濁氣重創(chuàng)過痕跡,一切都已平復(fù)。 唯一不同的,就是空中飄蕩著沉重凄婉的鐘聲,那是送別之音。 岑纓和凌星見穿過層層疊疊的人群,來到霓商和云無月身邊,雙方默然點頭,算是打個招呼,此外并無多余言語。今天,全城子民都聚到了巽風(fēng)臺,各個面容肅穆,同時望著城門上越燃越小的橙色火焰,默默致哀。 王死后,殘余的力量還會支撐王焰燃燒一段時間,但終有油盡燈枯的時候。而現(xiàn)在它已是行將就木,等到焰火徹底熄滅,北洛留在這世間的最后一絲痕跡,也就沒有了。 人群中已響起了低低的啜泣之聲。岑纓心如刀絞,視線模糊地看著那氣若游絲的小火苗。它還在拼命掙扎,仿佛一個求生欲強烈的生靈,無論如何不甘離去,望之更是令人難過。 岑纓閉上了眼睛,不忍見那灰飛煙滅的一刻。 過了一會兒,她沒有聽見預(yù)料中的大放悲聲,反而變得竊竊私語起來,更有甚者,有些甚至在低低驚呼:“這是怎么回事?” 她驚訝地睜眼,發(fā)現(xiàn)那團火竟然還在燒,不僅沒有熄滅,原本黯淡的橙色也漸漸變深。忽然間嘭的一聲高響,那王焰竟平空而起直沖向上,熾熱的烈焰瞬間燒紅了整片天空,就像是一只重生的鳳凰沖破云霄,金紅的翅膀四散張開,綻出耀眼奪目的光彩,再次釋放生命的絢麗。 原本陷入悲痛中的辟邪們震驚沉寂了片刻,忽然爆發(fā)出熱烈的歡呼,聲振屋瓦。 岑纓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失態(tài)地抓住身邊凌星見的手臂。 “這、這這……難道說……北洛他……”她語無倫次地喊道,嗓音都激動得變了聲。 凌星見重重點頭:“沒錯,北洛他……應(yīng)該還活著。”他專注地盯著那燦爛的金紅色,面上雖然微笑依舊,眼眶卻也不禁濕潤了。 頑強勇猛的生命之火,終將逆轉(zhuǎn)黑暗帶來的陰霾,預(yù)示著王者再次歸來。 云無月看了一會兒王焰,沉默地退出了沸騰的人群,孤身只影漸漸遠去,不一會兒消失在了樹影中。 她已經(jīng)找到了新的目標,是時候重新踏上征程了。 岑纓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神情一掃方才來時的消沉低落,重新燃起了希望和動力。 雖然北洛還是下落不明,但只要知道他還活在這世間的某個角落,這就足夠了。她本就計劃不久后出海遠行游歷天下,只要對方活著,她堅信他們終有重逢的一刻。 少女心中充塞了歡喜,忽然覺得心懷大暢,無意識觸到懷中那個小匣子,這下總算有心情打開看看了。 她驀地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手中那塊小巧玲瓏刻有家徽的玉佩,一時間雙腿發(fā)軟,整個人遭受了今日第二波激動洗禮。 “我就知道……你也一定平安無事的……”她忍不住跪在地上哽咽,握住玉佩的手輕輕發(fā)抖,“可你為什么不肯來見我,小叔叔……” 將身份信物原物奉還,是想告訴我你還活著,但從此不會再回岑家了嗎? “哪有這般容易……”她堅定地自言自語道,“我會把你找回來的。不管是你還是北洛,我一定會找到你們!” 姬軒轅在九重云端透過水鏡看到了天鹿城變化,欣慰地點了點頭。 “沒想到真讓你賭贏了啊,北洛。”他靜靜說道,不禁回憶起那日與對方秘談。 你已經(jīng)計劃好了?有幾分可行? 血涂陣是他當年借助劍靈之力所設(shè),關(guān)于其中變化,我也有些印象。如今我自己就是王辟邪,利用里面的空間亂流在墮入異空的那一刻逃出,并非完全不可能。 自己當時心中暗喜,但想到另一件事時,又不禁有些黯然。 縱然你能拼死救他出去,但巫炤的性命還是…… 北洛低下頭,在自己耳邊說了一句話。 你說什么?生命共享?他一臉愕然,聽起來覺得不可思議。 他借助王辟邪骨灌注魔力助我重生,那么我將之再分一半回去維持他的性命,又有何不可?橫豎都原本是屬于他的力量。 你想用自己的妖力溫養(yǎng)他的魔核?自己當時眉頭緊皺,理論上是無不可,但王辟邪凈化之力霸道,他又是出身蜃族的始祖魔,你們倆的體質(zhì)相差甚遠,就算強行相連,也只能延續(xù)片刻性命,無法長久。更何況讓始祖魔復(fù)原的力量,只怕把你吸干了都不夠。 他看見北洛忽然一笑,我的力量不足,那加上整個龍淵又如何? 自己心中一凜,你莫不是想……不行,龍淵底下雖是血濁遍布,但他此刻如此虛弱,哪可能吸取那些兇煞之氣化作己身魔力自用? 那么讓別人先替他引導(dǎo),而后再傳給他不就好了?北洛平靜地說,我記得上古時伏羲有件寶貝叫陰陽雙玨,不知可否向你一借? 你是想借助封印的同時,吸取里面的陰毒煞氣,再由你凈化后輸送給他??墒茄筷嚽f年積蓄下來的兇魂豈可小瞧,我怕你到時招架不住,反受其害。 這本來就是冒險,沒有多少籌碼可言。青年微微嘆氣,我這次復(fù)活是借了那家伙的骨頭,既然號稱始祖,希望沒有那么脆弱吧。 如果失敗,也無非是與他共葬于西陵,在魔域異空中再也無法離開。他緩緩說道,能這樣永遠陪著他,也沒什么不好。 他定定地看了摯友好久,最后說了一句話。 我知道了,不論你做什么,我都會支持你。 姬軒轅吁口長氣,結(jié)束了回憶。他看了看身后白雪飄零的太昊宮,目光又變得深沉起來。 這一次輪到他去道別了。 ※※※※※※※※※※※※※※※※※※※※ 下章完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