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軒轅走進(jìn)大門，里面空空蕩蕩悄無聲息，曾經(jīng)高貴神圣的神王居所，如今充滿了蕭索和寂寥，與他初次到訪時全然不同。

    伏羲躺在最里面的白玉床上，靜靜地等待最后的時刻。他看上去虛弱而蒼老，皮膚顏色灰白，天地日月的光輝已離他遠(yuǎn)去，徒留衰敗的軀殼。

    姬軒轅忽然一陣迷茫，他想到了當(dāng)年老朽不堪的自己，也是這樣氣息微弱地躺在鼎湖的寢宮里，拒絕了仙子帶來的仙丹。他想為人完整地走過一生，不稀罕屈于他的統(tǒng)治之下，哪怕可以得到與日月同庚的恩賜。在他看來，永恒有時非但不是幸福，反而是一種懲罰。

    他曾以為神的壽命可以永遠(yuǎn)，從未想過神也會有終結(jié)的時候，也許就連日月都有消失的那一天。那么在這世間，還會有永遠(yuǎn)不變的事嗎？

    伏羲緩緩側(cè)過神，欣慰地發(fā)出一聲嘆息，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來了?！?/br>
    姬軒轅沒有說話，走過來在白玉床前的青石凳上坐下。整座大殿里只有他們兩個，安靜地看著彼此。

    “看來你那位朋友賭贏了。”伏羲開口。

    姬軒轅說道：“是。”

    伏羲微微一笑：“我竟然有點羨慕他的勇氣?！?/br>
    姬軒轅慢慢道：“他嘗過遺憾的痛苦，所以不想重蹈覆轍?！?/br>
    伏羲怔怔地看著他：“是啊，至少他還有補(bǔ)救的機(jī)會?！?/br>
    姬軒轅低頭，氣氛一時沉默。

    “都到了這一刻，你仍然不肯多看我一眼么？”神王的聲音苦澀又無奈，“姬風(fēng)?！?/br>
    姬軒轅渾身一震，伏羲叫的竟然不是黃帝，不是軒轅丘之主，而是溪畔與結(jié)拜兄長太昊暢談天地的人族少年姬風(fēng)。

    他終于定睛向他望去，發(fā)現(xiàn)他居然還保持著當(dāng)年凡身的那幅容貌，不論這有多么辛苦，不論這會給他最后的日子帶來多么劇烈的痛楚。

    他的心仿佛被利刃狠狠扎了一下，內(nèi)里五臟俱焚。但他的表情仍舊淡淡的，就像是萬年玄冰一般，連最細(xì)微的波瀾都沒有。

    伏羲的眼中蘊(yùn)含了深深的悲哀，卻又有一絲意料之中的認(rèn)命。也許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知道他的外熱內(nèi)冷，還有那比天還要高的驕傲，以及深過大海的倔強(qiáng)。

    “你不肯原諒也罷，我若求你另外一件事，你會答應(yīng)么？”他最后說道。

    姬軒轅嘆息：“什么事？”

    伏羲緩緩道：“我想在臨死前，再聽你彈一次云門天霜，可以嗎？”

    姬軒轅的手又是一顫，思緒恍惚飛往了數(shù)千年前。傳說中黃帝得到上天垂賜稀世琴譜，將之轉(zhuǎn)授族中樂師伶?zhèn)?，后者?jù)此改出了五音十二律，這才有了人族的樂聲之美。然而遺憾的是，人族流傳的云門曲律始終少了關(guān)鍵的最后一節(jié)，令之聽起來總是在最炫麗的時候戛然而止，音節(jié)殘缺不全。世間傳言，這是上天害怕人族的音樂會跟神一樣美麗，因此只肯將殘本授予人王。

    只有姬軒轅知道，那最后一節(jié)其實就在自己手中，因為那是姬風(fēng)和太昊共創(chuàng)的一節(jié)，名曰昊風(fēng)。只是他從未告訴任何人，當(dāng)然更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彈過。

    他定定地看著伏羲，腦海中轉(zhuǎn)過了一萬種拒絕的理由。他可以說他早就忘了曲調(diào)，可以說此刻沒有琴，甚至可以說根本就不記得有這么一件事，然而無數(shù)的話到了口邊，卻還是化為了一個字：“好?！?/br>
    他按捺住心潮澎湃，盡量平靜道：“昔年舊音送舊人，一曲之后，日落云散，昊風(fēng)永成絕響。”

    說罷指尖金芒閃耀，在空中劃弦成琴，端坐起奏。大殿之內(nèi)天籟滾動，流水叮咚，高蕩起伏連綿不絕，乃世間鮮有絕音。

    何必追索，何必尋琴，琴一直都在他心中。

    伏羲專注地聽著，他的臉上漸漸露出了滿足的笑容，慢慢閉上眼睛。

    琴聲幽幽地傳來，是那樣的溫柔婉轉(zhuǎn)，挑動著少年的情腸，述說著那纏綿的過去。當(dāng)年寫成這一節(jié)后，他曾對太昊說，此旋律雖是天地?zé)o雙，卻是高遠(yuǎn)凄冷，太過不接地氣，不是人族該有之福音。他這般評判之時，何曾想到竟一語成讖，預(yù)示了他們最后的結(jié)局。

    云門風(fēng)咽起，天霜冷浸月，過后便是蘭燈執(zhí)殘影，不復(fù)花枝頭。他們以隱瞞相識，從一開始這份情就建立在欺騙上，所以執(zhí)念過后終成虛妄。

    是恨是悔，是愛是恨，他們之間夾雜了太多的神人對立與利益攸關(guān)，紛亂糾纏至今，又豈是一個字可以說清的？

    一曲終了，姬軒轅收回琴弦，緩緩說道：“這下，你該無憾了吧?！?/br>
    沒有聲音回答。他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他雙目緊閉，唇邊猶帶微笑，全身已被一層薄冰覆蓋，冰層還在不斷加厚。

    姬軒轅呆立半晌，第一次伸出手去，主動輕撫那已經(jīng)冰透的臉頰。忽然間他看到有一滴水打在冰面上，隨后有更多的水滴接連不斷地落下，在冰淺淺地凹層處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水洼。

    他又花了一會兒時間，才發(fā)覺到那是自己的眼淚。幾乎是刻入本能的反應(yīng)，他立刻繃緊渾身的肌rou，想要壓抑住情緒的失控。然而這一次卻怎么都不成功，他越是自制，臉上的肌rou抽搐得越厲害，眼淚不斷如泉水般涌出，到最后甚至崩潰地嚎啕大哭起來。

    他不用再壓抑自己，他終于可以揭開倔強(qiáng)的面具，在他再也看不到也聽不到的地方，盡情地流露那無盡的思念，那是姬風(fēng)對太昊的思念。

    這一刻他不是軒轅黃帝，更不是統(tǒng)領(lǐng)天庭的神王，而是赤水河邊為投錯深情所苦的孤獨少年。

    所以他要用永遠(yuǎn)的遺憾來懲罰他，更是懲罰自己。

    姬軒轅哭了一陣，漸漸地找回了冷靜。他抹去淚水，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儀容，直到再也看不出任何失態(tài)的痕跡。

    等走出這座宮殿后，他將不會再有任何淚水，因為神王是不會哭泣的。

    他走下殿外的臺階，又忍不住回望去，整座太昊宮已被不斷落下的雪花掩埋起來，逐漸變成了一座永封的冰雕，埋葬著最初的光輝。

    他怔怔看了好半天，這才下定決心轉(zhuǎn)身離開，忽然發(fā)現(xiàn)身后不知何時已站滿了人。

    除了各地主神、還有云頂天宮的仙官仙婢們。為首的身影手執(zhí)青杖，面容慈和，正是女媧。她身邊跟著方雷和祝融，后面還有些熟悉的面孔，都是曾在涿鹿之戰(zhàn)中下界為自己出過大力的，比如風(fēng)后和力牧。

    女媧悲傷卻平靜地看著他，那眼神仿佛是在問，他去得安詳嗎？

    姬軒轅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遲疑地說了一句：“媧皇，我……”話未說完，眼前卻發(fā)生了一件令他吃驚的事。

    只見這位最古老的女神彎下腰，緩緩向他單膝跪了下去，緊接著各位主神和剩余的仙人均效仿行禮，霎時間云頂之上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舊日的神祗認(rèn)可了新的王權(quán)，把未來交托給人神共主，迎接新時代的來臨。

    曾經(jīng)太陽已經(jīng)落下，而新的陽光在明天一早，又會重新照耀。

    “師弟你看，這晚霞多美，只可惜太陽落山后就會消失。而等朝陽升起的時候，便無人會記得它了?！鄙碇鴾\藍(lán)色道袍的少年站在廬山飛來石上，望著西峰的余暉悠悠說道，聲音感慨萬千。

    另一個身材高大、面容老成的青年搖頭哀嘆：“師兄啊，你火急火燎地把我叫來，就是為了和你一起看落日嗎？請恕我事務(wù)繁忙，實在沒這個時間奉陪?！?/br>
    凌星見嘖嘖搖頭：“常師弟啊，生活缺乏情趣的話，人會老得很快的。”眼看“古板”的師弟驀地垮下臉，轉(zhuǎn)身就要走，連忙把人拉?。弧昂煤?，我說正事就是。上次托你查的底細(xì)，結(jié)果如何？”

    常陳說道：“師兄，你一向鮮少理會他人俗事，為何對岑纓姑娘身邊的那位年輕人如此感興趣？”

    凌星見雙臂枕頭：“岑纓是我好友，她身邊忽然有生面孔出現(xiàn)，出于對朋友的人身安危，我自然要cao心一下?！?/br>
    常陳知他沒說實話，搖搖頭也不再問，繼續(xù)說道：“聽說他是永州薊鎮(zhèn)宣仁莊的莊主，姓連名斐，擅長地理和航海之術(shù)，在當(dāng)?shù)睾苁怯行┟麣?，所以才被博物學(xué)會請為客座學(xué)者?！?/br>
    凌星見沉吟道：“永州薊鎮(zhèn)啊……那可是個風(fēng)水絕佳的好地方，據(jù)說上古時曾是祭祀風(fēng)神的神地。原本此鎮(zhèn)名箕，意味龍尾擺動時產(chǎn)生的風(fēng)，也表示東方最后一個星宿。不過這個宣仁莊，我以前倒是沒聽說過……連斐……連斐……莫非……”他連念兩遍，忽然笑了起來，“原來如此，看來岑纓這次出海遠(yuǎn)行，我可以徹底放心了?！?/br>
    常陳不解地問：“這是為何？”

    凌星見意味深長地道：“因為她已經(jīng)有了風(fēng)的指引啊。”

    十年后·魔域深處

    斗氣縱橫的原野上，兩道身影穿上插下你來我往，正打得不可開交。雙方都是實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一個力大無窮，一個則長于速度，行動快過電閃，幾百之間仍是不分勝負(fù)。年長的魔因久戰(zhàn)不下開始焦躁，竟與對方拼起了自己不擅長的速度，而魘魅化身的女子則始終保持冷靜，敏銳避過冷利刀鋒的旋斬，瞧準(zhǔn)時機(jī)袖中長鞭猛然揮出，正好是敵人武器間的破綻。隨著乒乓一陣亂響，對方兵刃盡數(shù)散落在地，高手間一招既定，勝負(fù)已分。

    “我贏了，愿賭服輸，消息拿來。”她面無表情地說道。

    作為對手的大魔悻悻地瞪她一眼，大喇喇往地上一坐，神情沮喪。

    “不來了不來了，五年前已經(jīng)輸過一次，這次再敗，我也無顏挑戰(zhàn)了。”他嘆氣道，“想不到這些年你云無月忙于奔走魔域各處，居然絲毫沒有耽擱練功?！?/br>
    云無月微微一挑眉，聲音仍是毫無波動：“別忘了我答應(yīng)這次決斗的條件，消息呢？”

    “知道，許久不見，你怎地變性急了?！贝竽в迫坏?，“根據(jù)我手下回報，此地向正南三百余里處有個忘憂林，原是無主之地，自十年前人界浩劫之后，便多了兩個煞星掉落于此，一直藏身養(yǎng)傷至今。根據(jù)形容來看，倒是和你一直找的目標(biāo)頗為相似。”

    “十年前……”云無月神經(jīng)突地一跳，干脆說道，“多謝，告辭?！?/br>
    “哎，等等，我的話還沒說完?！贝竽нB忙叫住她，“看在咱倆交情的份上，可別說我沒事先提醒你。那兩個家伙不但實力不俗，而且出手狠辣，據(jù)說背后還有魔帝暗中保護(hù)，你最好別胡亂招惹?！?/br>
    “蚩尤嗎……”云無月沉吟，向?qū)Ψ揭槐?，轉(zhuǎn)身化作青煙消失。

    那大魔伸個懶腰，索性整個躺在地上，微笑地看著魔域深藍(lán)色的天空。

    “今天的風(fēng)有些奇特啊，甚至還帶點血腥味?！彼迫蛔匝宰哉Z，“看來虛假的平靜要結(jié)束了，不知魔神出世后，又會帶來怎樣的局面呢？”

    云無月急速趕到忘憂林外，發(fā)現(xiàn)這竟是一片華美燦爛的桃林，花香襲人，落英繽紛。第一眼望去只覺得是個普通的觀景之地，毫無特異可尋，但細(xì)細(xì)辨去，才發(fā)現(xiàn)四周都nongnong的蜃氣包圍，景物似假非真，或虛或?qū)?，精?xì)之處更勝自己當(dāng)年在古厝回廊設(shè)下的白夢澤。

    女子呼吸一窒，一時間反而不敢向前了。這十年間她失望了太多次，正因為太過期待，所以可能性越大，她反而越害怕會再一次希望落空。正在躊躇間，忽聽到林中有人說話：“有人瞧破了我們的結(jié)界，這倒是少見。”

    這聲音清亮有力，透著青年男子獨有的磁性，甚是悅耳迷人。云無月一聽之下，只覺得熱血直沖額頂，一貫沉穩(wěn)的她竟?fàn)柌荒茏砸?，手中長鞭顫抖落地。

    另一個低沉聲音緩緩響起：“是魘族，大概是無意中闖入。只要不前進(jìn)冒犯，便隨她去吧?！?/br>
    先前的青年說：“我也這么想。”沉默一會兒后，他又開口道：“你今天感覺如何，眼睛可還有針攢刺痛？”

    對方回答：“已經(jīng)好多了，甚至能感到些許亮光，或許再過幾日，便能瞧見影像了。”他遲疑片刻，說道：“總是讓你為我費心治療采藥，可我連你的名字都記不起……”

    那青年笑道：“這有什么，反正連我自己都不記得這事，你不也忘了自己是誰，咱倆半斤八兩，誰也不用嫌棄誰?！彼鋈灰宦曒p嘆：“反正這里只有你和我，叫什么都一樣，只要有你在身邊，我就會……很安心?！?/br>
    對方低低一笑，也是輕聲說道：“是啊，我也是?！?/br>
    云無月聽到這里，無心無情的魘魅竟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忽然天邊鶴唳聲響，她抬頭望去，只見一只白鶴在云霄中翩然飛過，正悠悠俯看那連山葉亂云封嶺，天末風(fēng)蕭驟起，卻是故人再見江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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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終于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