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奕先生和和氣氣的說,“侯爺久不見公子,說讓公子落衙后無事早些回府用飯?!?/br> 胡安黎心下明白,便是這次推了,只要祖父要見他,他就得去見。與其推托,倒不如應下。胡安黎掩上案卷,“先生稍待,我跟杜師兄去說一聲?!?/br> 奕先生微微欠身,在外等侯。他跟在南安侯身畔,是南安侯的左膀右臂,剛剛胡安黎那些微妙神色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畏懼亦或猶豫都是正常的,倒是胡安黎一瞬間便有決斷,而且是迎難而上的決斷,令奕先生暗暗頜首。 胡安黎同杜長史說了要回府的事,杜長史還有些擔憂,咬一咬筆桿頭,給胡安黎出餿主意,“要不你先別回,就說事情多。找個人去打聽打聽,看你祖父心情如何。倘他不怪你,你再回。要撞他老人家氣頭上打你一頓,你這不白挨著么?!?/br> 胡安黎心說,我杜師兄挨揍都挨出經(jīng)驗了。他知道杜師兄好意,微微一笑,“祖父一向公允,我并無過錯,緣何不悅?就是不悅,也不是因我的緣故。師兄放心,我無事的?!?/br> 杜長史不放心的打量胡安黎一眼,“你這么呆。哪里叫人放心得下?!?/br> 杜長史陪著胡安黎出去,見是奕先生,杜長史立刻精神百倍的過去拱手打招呼,“這不是奕叔么,您怎么倒在外站著,這不折煞我們做晚輩的,快進來吃杯茶!” “謝小杜大人,今天不便,侯爺還等著大公子哪。待下次便宜,我再來領大人的茶?!鞭认壬Φ馈:艃杉沂鞘澜?,這位杜二爺以往便認識,只是奕先生是長輩,與小輩的交集便少,也知道杜二爺少時有名的淘氣,雖不及其兄,卻也極有出息。 “哪里就差這么一杯茶的功夫?!倍砰L史拉著奕先生的胳膊就把人拖屋里去吃茶了。 一邊吃茶一邊把三殿下如何看重胡安黎的話說了二百遍,其中有一些話,胡安黎聽著都臉紅,簡直是吹的沒了邊兒。 奕先生笑瞇瞇的聽著,待吃過茶,便起身道,“小杜大人的意思,我都明白了?!?/br> “那我就把我?guī)煹芡懈督o先生了,您可千萬別讓他少一根汗毛,我全指著他幫襯哪。殿下也很看重安黎,哪一天見不到他都不成。我們殿下的性子,向來視屬下如手足的?!?/br> 奕先生看胡安黎滿面無奈,笑道,“成,我都記下了?!?/br> 杜長史這才讓胡安黎跟著奕先生去了。 胡安黎一向是騎馬,奕先生也習慣騎馬,兩人出了刑部,胡安黎話極少,奕先生道,“咱們府上與杜家也是幾輩子的交情,大公子和杜二爺瞧著也是極投緣的?!?/br> “杜師兄很照顧我?!焙怖栊睦镆埠芨心钸@個師兄。 奕先生笑,“以前在書院時就是同窗吧?”當初杜大人官階不夠,把這個弟弟弄到內(nèi)書館還頗費了些周折。 “不算同窗,杜師兄比我早入內(nèi)書館,我到內(nèi)書館讀書時,他已經(jīng)是書館的知名人物。”胡安黎眼中也不禁露出絲絲笑意,他與杜師兄在內(nèi)書館時也就限于認識的程度,彼此并不親近,倒是近來在刑部共事,兩位師兄師弟很快熟絡投緣。 胡安黎道,“久未見祖父,不知祖父身體可好?” 奕先生稍稍側頭看向胡安黎,“侯爺都好,只是記掛家里頭。” 胡安黎聽出這話中意有所指,手中馬鞭指向前路,“先生看這大道,許多人只是最初一并同行,走到路口時,可能你向東,我向西。這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br> 奕先生勸說,“家族之所以成為家族,不是因為血親之人聚在一起更有力量么?” “烏合之眾,初雖有歡,后必相吐,有什么力量可言呢?”胡安黎淡淡評價一句。 奕先生第一次這樣認真的看向這位侯府嫡長孫,相較于軍中出身的胡家人,這位看似斯文俊秀的文人一般的嫡長孫,其實一樣有著隱藏于骨血中的不遜于侯爺?shù)睦淇岣甙涟伞?/br> 胡安黎很久沒回侯府了,年前的宗族大祭都沒有參加,更何況現(xiàn)在胡家人大概恨不能對他群起攻之。檐下匾額黑底鎏金的敕造南安侯府六個大字在夕陽中光彩耀耀,少時無數(shù)次覺著這片匾額高不可攀,如今再看,倒不覺如何。 胡安黎瞇了瞇眼睛,俐落下馬,再一次邁入這百年侯府。 第140章 一二八章 祠堂的牛油大蠟垂下玉脂般的燭淚在燭臺堆積成山巒,祠堂的門再一次被推開,夕陽一絲殘影射入門內(nèi),南安侯不禁瞇了瞇眼。 胡安黎背光站在門口,看不清相貌,只見身姿如玉青松翠竹一般。胡安黎上次見祖父還是去歲的事,他對這位祖父不算熟悉,但每年祖父回帝都述職也會抽空同他說說話,問一問他的功課。以往還曾問過是否去南夷住一段時間,他不放心母親便拒絕了。 “孫兒給祖父請安?!焙怖鑳刹竭^去行禮問安,以往的斯文中多了些灑脫意味。南安侯抬手示意,“起來吧。聽說刑部現(xiàn)在挺忙,你這會兒回來,沒誤了差使吧?!?/br> “我跟杜長史說了一聲,就先回來了?!焙怖杵鹕?一面答道。 南安侯指指身畔的椅子,胡安黎過去坐了,南安侯道,“你父親可還跪著呢,你就大咧咧的坐下,合適嗎?” “父親跪是因父親心中有愧,我心中無愧,況祖父允準,自然可以坐。”胡安黎道。 南安侯似笑非笑的看向這長孫,胡源卻是大怒,回頭罵道,“畜牲!你陷家族于險地,你無愧?!你還知不知一個羞字如何寫!” 胡安黎道,“家族險地因我而起?恕我直言,周氏是父親的愛寵,周家是父親一手提攜起來的,嚴家的案子發(fā)生時,我尚懵懂稚子。就是族人犯下的那些大小案子,難道是我的過失?父親的意思應該是我不該在刑部幫助審問周家案,而后周家案牽扯出嚴家案,嚴家案陷父親于莫測之地吧?當然,我還不該對族人袖手旁觀,坐視他們陷于官司而不施于援手,父親說的是這個意思吧?” 胡源就要撲上前教訓胡安黎,奈何他跪的太久,腿腳發(fā)麻,倒險些絆個趔趄。尤其南安侯一句,“跪著!”胡源掙扎著要起的身子登時便又跪了回去,只是雙眼中的厲光,可見是極惡胡安黎的。 胡源恨聲道,“哪個家族不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就你要大張旗鼓的折騰出來!我與你母親生分于你有何好處!南安侯府名譽受損于你有何好處!我這個父親更不在你眼里,胡家再不好,也生你養(yǎng)你更沒有虧待過你!你到底為什么這么狠!” “我狠?父親跪在祠堂,在先祖面前懺悔,悔的是什么?是教子無方生出我這樣的孽障,竟將家族丑事抖于人前嗎?父親怎么不懺悔你色令智昏,貪財無義呢?這世間,從無只手遮天的事,這個道理,父親現(xiàn)在都不明白嗎?” 胡安黎不是不悲涼,卻也深覺可笑,世間竟有這樣的人,自己做惡,錯的都是旁人。而這個人,還是他的父親! 胡源冷冷道,“我做的事,我自會認。我問你一句,周家的事,你處心機慮了多久?你敢當著列祖列宗的面應一句嗎?”胡源指著祖宗牌位質問胡安黎。 “平時要讀書習武,無非就是有空了去看一看他家又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了。這有什么不對嗎?我厭惡周家,當然要留些心,什么時候實在不爽,讓他們?nèi)ニ酪凰赖糜凶C據(jù)啊。若周家清清白白,不生惡意,我再處心機慮也沒用。他們自己要作死,怪也怪父親把他們的心縱大,自尋死路!” “孽障孽障,你知不知曉,周家與侯府是什么關系?周家微不足道,你卻因一己之私敗壞家門,事到如今,你還不知罪!”胡源將地面捶的砰砰的響。 “敗壞家門的人是誰,父親自己心中有數(shù)。所以,不必試圖把過錯推到我身上,我不認,也不可能認?!焙怖璨辉倏蜌?,冷冷道,“需要我提醒父親一句嗎,現(xiàn)在官司纏身的人不是我!跪在祖宗牌位面前的人,也不是我!” 胡源臉色脹紅,難堪至極,外強中干的喝一句,“在你祖父面前,你還有沒有半點為人子的規(guī)矩!” 胡安黎眼神嘲諷。 南安侯擺擺手,“規(guī)矩不過是做給外人看。你們吵這半晌的架,我看阿源你這里就一件事過不去,你認為安黎是成心要把周家的事鬧出來,是這個意思吧?” 胡源咬牙,“不是兒子這樣認為,闔帝都都知道,現(xiàn)在哪個不贊他一句人品涼薄?!?/br> 南安侯問胡安黎,“是你干的嗎?” 胡安黎道,“周氏的案子一判,我就猜到周家必然事發(fā),根本不必多此一舉。往刑部告狀的人極多,我?guī)椭钕抡鐒e一二,免得魚目混珠,使得周家案被人利用?!?/br> “利用二字何解?”南安侯問。 “周家的案子有些不尋常,是集中式爆發(fā),一下子苦主們都來了,刑部大案小案接了幾十樁。這個時候,幫周家脫身其實有一個很便宜的法子,就是在這幾十樁案子里安插一樁冤案,故意使刑部審錯,再令原告反口,殿下必然百口莫辯。周家立刻就能脫身?!焙怖璧?,“殿下之所以找我過去幫忙,就是想到此節(jié),他需要一個對周家案子非常熟悉的人,才找了我。” 胡安黎沒有錯過他父親臉上一閃而過的痛恨,淡淡道,“刑部司都是經(jīng)年斷案的老吏,不可能出此差錯。這種詭計,更不可能會得逞?!?/br> “安黎,”南安侯端起幾上的茶盞,呷口茶,“你告訴你父親,你是有意使他入此萬劫之局嗎?” “不是。” “你恨他嗎?”南安侯看向胡安黎。 胡安黎瞥胡源一眼,繼而移開視線,“以前恨過,現(xiàn)在不恨了?!?/br> 胡源臉現(xiàn)怒意,剛欲破口訓斥,南安侯淡淡一眼掃過,胡源只得啞忍。 “怎么不恨了?我看他這個父親做的很尋常,是非不明,待你也不好?!?/br> 胡源實在忍不住,不滿道,“父親,我生他養(yǎng)他,生養(yǎng)之恩大于天!” 南安侯嗔一句,“什么養(yǎng)育之恩,一條狗也知道把自己的崽子養(yǎng)大,孩子嘛,生了就得養(yǎng),我們這樣的家族,衣食周全、文武教導,都是應當?shù)摹_@是生養(yǎng)的本分,不是什么恩情!” 胡安黎一向認為自己如今算是把世事親緣皆看破,卻仍是為祖父所言脊背發(fā)涼。南安侯看向胡安黎,胡安黎照自己所想回答道,“以往父親待我多有不公,現(xiàn)在我看他人品才干不過如此,也就不在意了?!?/br> 南安侯繼續(xù)問,“你是怎么看胡家的?” “家族有祖父和二叔這樣的人,也有腐朽墮落的人,平庸尋常的人,大多數(shù)家族什么樣,胡家就什么樣吧。如果胡家把自己跟那些正在霉爛的家族比,興許還強些?!?/br> “你將自己置于家族什么位置?” “以往倒是想過我是父親嫡長,應該以家族為己任。而今才算明白,我得先是我自己,若自己與家族不能兼得,只得取自己舍家族了?!焙怖枋痔故?,“父親是保不住爵位的,我對爵位沒有半點興趣,祖父若是考慮新世子人選,不必考慮我。” 胡源臉色瞬息慘白,南安侯仿佛無所覺,倒是看著胡安黎笑了,“你只是孫輩,我為什么要考慮你?” “祖父考慮不考慮,我都先表個態(tài)?!?/br> 胡源面容中多了些安穩(wěn),輕輕垂下眼睛,南安侯道,“你父親更了解我,他知道我在考慮你,他心里還是更愿意你來做世孫,而不是旁人?!?/br> 南安侯看著自己的長子,“孝義有虧的人,族人這里就不能服眾,朝中奏請也會有御史議論?!?/br> “除了兒子,沒人配議論這畜牲是否孝義有虧。我說他有虧他就有虧,我說他孝義兩全就是兩全?!焙闯谅暤溃斑@不過是家中的事。父親若看他還成,不如就讓他試試。不然,兒子這一脈,就要徹底敗落了。” 話至最后,胡源懇求的望向父親。 南安侯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在胡安黎那里。 外面天色已然全黑,燈燭映的墻壁上先祖畫像愈發(fā)莫測高深,燈影幢幢,無風搖曳。胡安黎輕輕的說了一個字,“不?!?/br> 第141章 一二九章 不是誰在面對侯府繼承人的位置時可以堅定的說一個“不”字。 而且,不是虛偽的以退為進,胡安黎是經(jīng)過短暫思考后的沒有一絲猶豫的回答。 “為什么?”南安侯與胡源異口同聲的問道,不同的是,南安侯心平氣和,神色寧靜,胡源則帶了憤怒的質問。 哪怕南安侯的視線掃過,也無法讓胡源閉嘴,他急不可耐的教訓著胡安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混賬東西,這是你一個人能決定的事情嗎?你是我的嫡長子,六歲讀書,酷暑寒冬,沒有一日懈怠。這些年的辛苦,是為了什么?你再想想你母親,你不是一直想為你母親爭氣,成為家族的驕傲嗎?這個位置,不獨代表尊榮與地位,也意味著對家族的責任,你是我的長子,這原本就應該是你的責任!” 有時聽他父親說話,都會覺著這人其實是個明白人。 胡安黎平靜的說,“這些年的辛苦,是為了能明白事理,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為了能在受到不公時站出來為自己謀求公平,為了能在這世上立住腳。不是為了家族,更不是為了父親的私心?!?/br> “是為了成為我自己,不是為了成為給那些貪得無厭的族人收拾善后、粉飾太平的!”胡安黎冰冷的諷刺道。 “清高!無知!”胡源怒道,“你知道什么,你以為三殿下把你招攬到身邊是真的看中你的才學么?他不過是想借這個案子豎起他廉政奉公的招牌!他是要讓我們胡家成為他的墊腳石,用此昭顯他剛正不阿、鐵面無私!他是在向清流示好!你若不是姓胡,你以為誰會多看你一眼!” “你是文可安天下還是武可定乾坤!別被外頭那些贊譽沖昏了頭!你也不過中人之姿,因為有胡家,你才有現(xiàn)在的身份!”胡源指著胡安黎的鼻尖兒痛罵,“天底下像你這樣的人何止千萬,人人都想做一番事業(yè),為什么你能,他們不能,就是因為你姓胡!” “你以為是誰給你鋪就的這青云大道,是你自己嗎?是胡家!沒有胡家,你算什么?你算老幾!”胡源劇烈的喘息,他罵的太用力,一時眼前發(fā)黑,身子打晃,伸手撐住冰冷地磚仍在喝斥胡安黎,“多少人,窮極一生汲汲營營,也不過是想站在你的初始的起.點;多少人,聰明才干半點不差,卻一生有志難伸,就是因為少一個家族在背后支撐!” “因為胡家,你才能不沾那些臟污之事,你才能活的磊落光明,你才能天真無知的說一個‘不’字!”胡源一連串的喝問,“沒有胡家,你算什么?你什么都不是!你和外頭的蕓蕓眾生沒有半點不同,有了胡家,你才有現(xiàn)在!” “你還敢說‘不’!你配說這個字嗎?你享受了多少家族的支持,你恨我,瞧不起我,可你記著!給你啟蒙的是翰林學士,教你武功的是禁衛(wèi)高手,胡家刀法最高層,五服以外的旁支連窺一眼的資格都沒有!這些憑的是什么!憑的是你是我兒子!” “你以為內(nèi)書館的事我不知道是你尋你堂叔過來找我說的,你不愿意把名額讓給安然,我沒有勉強你!我是不喜歡你,可該給你的,我都給了!衣綾羅飾美玉,騎駿馬挽強弓,帝都這些公侯子弟,你比誰差過!” “可你是如何報答我的!周氏不謹,你非要把事情鬧的闔帝都皆知!周家的案子,你一召即至,為三殿下出謀劃策揭出嚴家案,族內(nèi)大小族人,你抓了十二個,府中管事,你拿了三人!”周源目眥欲裂,恨聲道,“吃里爬外!忘恩負義!你就這樣回報我,回報家族!” 胡源這一席話有理有據(jù)、情理皆備,三十幾年的人生閱歷,二十載的世子生涯、官場熏陶不是白給的,胡安黎臉色微微泛白,正當此時,胡源一聲怒喝,“你還有臉坐著,你給我跪下!” 細密的汗珠浸透鬢角,南安侯看到一粒汗珠順著鬢角滑落,胡安黎rou眼可見的心虛了,他掌心中的汗讓他握緊質地堅硬的扶手都有些困難,他不能不用更大的力氣來平復自己的心境。 胡安黎沒有動,沒有起身,更沒有下跪。 他的側臉在燭光中堅硬的仿佛一塊石頭,但開口時,聲音已經(jīng)喑啞,“嚴家的事,是你自己做的。軍糧,也是你的手筆。我無愧,更無錯?!薄澳敲次腋嬖V你,你在胡家吃的每一口飯,喝的每一口水,這里頭都有嚴家的血,更少不了我這骯臟手段的種種謀算。你想清白無辜,獨善其身,永不可能!” 胡安黎的神色不再有絲毫動容,他問,“父親為什么要做這些事,為了銀子嗎?” “嚴家,非但為子娶柳氏女,還屢屢接濟柳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手握南夷糧草這樣的重任這樣的肥差,卻不知進退!怎么可能不死!” “南夷糧草,關系的是祖父三叔他們在南夷的戰(zhàn)事存亡,你怎么敢在這上頭動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