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難得你有這份心,我也領(lǐng)你的情,不過姑娘大了總要嫁人的,我不能耽誤你?!彼麗澣徽f著,指尖在赤紅色的金剛菩提間慢慢捻弄,復(fù)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爹娘不在了,我少不得代他們替你打算。你放心,日后哥哥一定給你挑個好人家,這滿朝文武多的是想巴結(jié)攀親的,就算你要進宮做娘娘,也不是不能夠?!?/br> 月徊頓時有種老鼠落進米甕里的感覺,就在昨兒,她還在為天冷封碼頭后的嚼谷cao心,沒想到今天居然時來運轉(zhuǎn)了。嫁個做官的女婿,或是干脆進宮做娘娘,換了以前可連做夢都不敢想,如今有了這樣的哥哥,似乎什么都是觸手可及的。越容易得到,就越不珍貴,她忽然又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自己沒什么野心,只要能吃飽穿暖,其他都隨緣。 她低頭瞧瞧手里的銀票,一張一百兩的面額,都夠她置辦兩艘小貨船了。她長出了一口氣,“我剛認親,不著急嫁人,就是有件事,想求哥哥答應(yīng)?!?/br> 梁遇道好,“你說?!?/br> “我認了個干弟弟,這您知道吧?就是叫小四的孩子,您先前還拿他的腦袋威脅我來著?!痹禄残χf,“我和他自小一塊兒長大的,那時候窮,他偷了個饅頭,情愿自己餓著也要留給我,我不能撇下他。哥哥讓我?guī)纤?,像書上說的,狗升發(fā)了還不忘貧賤之交呢,我不能連狗都不如?!?/br> 梁遇看著她,慢慢皺起了眉頭,“是茍富貴,勿相忘。此茍非彼狗。” 月徊道:“管他什么狗,反正我到哪里,小四就到哪里?!?/br> 梁遇有些無奈,念在要求不算過分,便松口應(yīng)下了,“這么大的宅子,不多一副碗筷。不過我應(yīng)準了你,你也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明兒起我打發(fā)人來教你規(guī)矩體統(tǒng),你要好好學(xué)?!?/br> 月徊倒也爽快,“都聽您的。您也說了,爹是進士出身,養(yǎng)出我這么個胡天胡地的姑娘來,實在對不起爹娘,我不能丟爹娘和您的臉?!?/br> 她愿意聽話,這點很讓他高興,“再有一樁,女紅可以不學(xué),讀書寫字一定要會。萬一將來走了遠道兒,互相見不著了,能通一通書信很要緊。” 或許是受夠了音訊渺茫的苦,他的話里總有一種前程未知的憂傷。關(guān)于哥哥小時候的種種,月徊還有一些記憶,曾經(jīng)也是秋月春風(fēng)等閑度的少年啊,眼下弄得這樣,錢有了,權(quán)也有了,可一輩子卻葬送了。 她暗暗嘆息,臉上卻笑得坦蕩,“哥哥在宮里,是不是專管調(diào)理人的?世上還有比您更好的老師嗎,要是您親自教我,那我就好好學(xué)。您也知道,我在外頭混慣了,怕尋常的師父管不住我,回頭我再把人打了,還得哥哥替我善后,那多不好?!?/br> 她這樣,想是指著兄妹能多多相處吧!梁遇看著她,燈火里的姑娘年輕鮮煥,十七歲,正是琉璃般通透的年紀,眉眼彎彎瞧著他,滿臉藏著希冀。他原是想著,宮里的太監(jiān)都是野泥腳桿子出身,何謂調(diào)理,無非打罵,他怕自己教不好她??稍偌毾?,失而復(fù)得的meimei不因多年不見而刻意疏遠,她在跟前,仿佛那十一年時間從來不曾失去,她還是一樣依賴他。 他說好,“我不在府里的時候,你且跟底下人學(xué)著,等我回來,再親自教你?!?/br> 月徊笑著點頭,揚了揚銀票揣進懷里,“這個權(quán)當哥哥給我的見面禮,我就收下啦。”邊說邊朝門外張望,“這府里沒有旁人做主吧?我把小四帶回來,要不要先給人家拜門頭兒?” 梁遇明白她的意思,太監(jiān)建了宅子,十個有九個要養(yǎng)女人。這號人身上雖殘缺了,心里還把自己當男人。沒有女人不算家,所以即便弄回來做擺設(shè),也要講究個齊全。 “府里沒有第二個做主的人,只有我,用不著和人拜門頭兒。你帶那小子回來可以,但有一條,身世內(nèi)情不能向他透露,也不許和他同吃同住。我會命人另給他安排去處,如今你也大了,只要是男人,不拘年紀大小,都要避嫌,否則……” “否則您就砍了人家的腦袋,”月徊吐了吐舌頭,“我知道?!?/br> 第5章 找見了親人,往后再不是沒人管的野孩子了,河堤邊的那個小屋當夜沒能回去,哥哥給她的院子又大又漂亮,她舒舒服服受用了一夜,第二天才折回去找小四。 雪暫停了,天還是灰蒙蒙的,府里下人把她送到岸邊,她從轎子里下來,觸目滿地蕭瑟,天和河面是一樣的顏色,分辨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水面。 跟前伺候的嬤嬤躬著身腰上來攙她,“姑娘,天兒不好,風(fēng)又大,您還是在轎子里等著吧,讓底下人去找就成啦?!?/br> 月徊卻搖頭,“我們小四膽兒小,看見腰里別刀的人就害怕,他們吆五喝六的,沒的把他嚇得跳河?!?/br> 那個牙尖嘴利的男孩子,因為有她這個拜把子的jiejie護著,養(yǎng)成了一副窩里橫的毛病。雖然有時候人嫌狗不待見,但月徊還是盡心盡力顧念著他。都是苦出身,相互扶持著活到這么大,太不容易了。 “你們在這兒等著我,我自己去?!痹禄矅诟懒艘宦?,攏著暖袖往長堤上去了。 臨水的地方?jīng)]遮沒擋,風(fēng)比岸上還大點兒?;叵胍郧?,西北風(fēng)一起刀子似的,連腦袋都不敢探出去?,F(xiàn)在呢,穿得暖和,有厚厚的大氅,腦門上還戴個臥兔兒,余光里只看見絲絲縷縷的狐毛迎風(fēng)招展,風(fēng)透不過狐裘,人裹在底下,像站在生了炭爐的屋子里。 小四見她打扮成這個樣子,不定怎么驚訝呢。月徊齜牙笑起來,沒準能唬住他,騙他兩個響頭。 越想越高興,加緊步子往前去。他們住的那個窩棚,搭在三面臨水的一處半島上,因為住得久了,一年年添改,也有模有樣拿籬笆插了個小院子。月徊興沖沖進屋沒找見人,不由泄氣,嘴里嘀咕著,“真是個沒良心的小子,又上哪兒野去了!” 屋子面東建造,南邊山墻背風(fēng),天冷的時候兩個人都愛在那里曬太陽,她繞過去瞧了眼,沒想到他真在那兒,手里提溜著一沓紙錢,垂頭喪氣站著,背影看上去甚是落寞。 他八成以為她死了,月徊惆悵地想,還算有良心,知道給她燒紙錢。 她清清嗓子叫了聲小四,那小子一回頭,呆怔了一下,眼睛里驀地蹦出光來,“月姐,您一夜沒回來,真給人做妾去了?” 畢竟她今天改頭換面穿得不一般,牙色玫瑰團花對襟襖下一條鐵銹紅撒亮金刻絲馬面裙,外頭罩了件灰鼠斗篷,單這一身行頭,抵得上他們?nèi)甑倪M項。 月徊嘖了一聲,“你就不能盼著我點兒好?”邊說邊瞧他手里的紙錢,“這是給我的?” 小四點了點頭,“你是被番子抓走的,我在東廠衙門外候了一夜也沒見你出來,料你八成沒命活著了。看在咱們拜把子的份上,我得給你捎點兒盤纏,讓你下去過得寬裕點兒。不過現(xiàn)在用不上了……”說著當風(fēng)一揚,那金黃色的一個個小圓餅子乘風(fēng)飛出去,灑得滿河皆是,小四搓了搓手說,“咱們進去吧,外頭怪冷的?!?/br> 怎么從窮得叮當亂響變成現(xiàn)在穿金戴銀的模樣,這個必須好好說道說道,月徊把昨天的際遇添添減減告訴他,末了帶著遺憾跺腳長嚎:“那么漂亮的人兒,怎么是哥哥呢,做哥哥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小四一向知道她貪色,見她惆悵直咋舌,“人家是您族親,您對哥哥起邪念,還是人嗎?” 月徊聽得生氣,虎著臉說:“我還對弟弟起邪念呢,少廢話,快收拾東西跟我走?!?/br> 她一腳踹過來,小四挨了踢,悻悻摸了摸鼻子。這屋里稱得上家徒四壁,也沒什么可收拾的,他在地心轉(zhuǎn)了兩圈,扭頭問她:“您要帶我上哪兒去呀?” 那還用說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月徊說:“我認了門兒好親,不能放著你不管。你這個年紀還能讀點書,要是實在學(xué)不進,想轍混個差事,總比上河堤扛鹽袋子強?!?/br> 小四是那種長手長腳的孩子,又趕上長個子拔條兒的時候,看他扛鹽糧爬臺階總覺得晃悠,叫人替他捏把汗。 其實他真不是干粗活兒的料,能被月徊撿回來的孩子,必長著一張好看的臉。照月徊的話說,“世道如此艱難,我再弄個丑的擱在身邊惡心我,怎么那么想不開呢”。小四是那種風(fēng)吹日曬都不顯粗糙的rou皮兒,別人大夏天曬得渾身冒黑油,他光膀子一身白rou,混在污濁的人堆兒里實在格格不入。好馬得配好鞍,月徊琢磨好了,等他再長大點兒,求哥哥給他弄身錦衣衛(wèi)的衣裳穿上,他有了出息,也不枉自己小時候養(yǎng)活他一場。 小四只收拾了兩件換洗衣裳,就跟著她出門了。他斜背包袱,對插袖子雙眼望天,破了口子的衣擺處棉絮招展,“您說,我會不會是哪位王爺?shù)乃缴??鬧得不好哪天也有人找上門來,磕著頭請我回去襲爵呢?!?/br> 月徊瞧了他一眼,“能做夢是好事兒,那就委屈您先跟著我,等將來襲了爵,您再上我這兒贖身來?!?/br> 小四一聽不干了,“我也沒賣給您呀?!?/br> 月徊把眼一瞪,“你五歲到我跟前,是我拉扯你長大的,怎么不要贖身?你都當上王爺了還那么摳門兒,少說也得給我送三萬兩銀子來,報答我的養(yǎng)育之恩?!?/br> 這下小四沒話說了,天知道的養(yǎng)育之恩,九歲以前確實是跟在她屁股后頭跑,九歲之后自己給人拾糞搖煤,勉強也能掙飯吃。倒是她,學(xué)人跑單幫,賠的多賺的少,最窮的時候連個饅頭都吃不上,還是他省下口糧接濟她。女孩兒就愛死要面子搶功勞,他晃了晃腦袋,橫豎說她不過,什么王爺、襲爵、三萬兩,也全是白日做夢,依著她就對了。 “是是是,不光三萬兩,我還要給您置個三進的大宅子,連帶著把我自己也送給您。”他慷慨地說,私心想想,這樣也挺好的。 月徊打起轎窗簾子嫌棄地打量他,“身板單薄,飯量挺大,三萬兩最后又叫你吃回去了,你當我傻?” 兩個人吵慣了,一路拌著嘴回到提督府。 白天的提督府,相比晚上更顯高大氣派,門簪聯(lián)楹用的是百姓不可及的規(guī)格,就連下馬石前的地面,都是磨磚對縫,半點也不馬虎。 小四看看這大紅門,唏噓著:“往常這種地方,咱們在門前多站一會兒都是殺頭的罪過?!?/br> 可今時不同往日,這回非但能站,里頭主事的也親自迎了出來。 梁遇府上用的基本都是太監(jiān),太監(jiān)無牽無掛,辦起事來要比尋常人更細致。這里掌事的叫曹甸生,原是司禮監(jiān)的隨堂,因汪軫在時犯了點小事險些被打死,梁遇求了請,討出來放在府里替他看守門戶。曹甸生是個知恩圖報的,這些年兢兢業(yè)業(yè),比在宮里時更周到。月徊出門他就留意著,等人回來,還沒進胡同口,他已親自帶領(lǐng)底下人出來迎接了,分毫不差。 “姑娘?!彼怪稚蟻?,笑道,“天兒冷,姑娘外頭走了這么長時候,沒的著了涼,快進屋暖和暖和?!?/br> 曹甸生因家里窮,打小就凈了身,因此那條嗓子說話時輕聲細語,透著溫存。月徊對于太監(jiān)的認識,以前都停留在大jian大惡上,并不知道他們除了弄權(quán),還有那樣仔細的一面。心里正愁梁遇昨兒不許她和小四同吃同住,曹甸生便替她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小的把飯擺在西邊花廳里,中間拿屏風(fēng)隔一道,相互是看不見的。因著姑娘才回來,這位小爺又是初來乍到,今兒還能討個特例,下回就不成了。您二位先換衣裳,宮里管教化的嬤嬤奉督主的令兒,已經(jīng)在府里了,回頭姑娘用飯,就讓她過來伺候?!?/br> 以前野慣了,誰也不在乎她怎么活著,到如今得從頭開始調(diào)理,想是昨兒哥哥對她的言行有了審度,今天才著急打發(fā)人過來教規(guī)矩吧。 月徊訕訕說好,瞧了瞧小四,他擠眉弄眼,分明存著看熱鬧的心。也是的,他們這些年沒正經(jīng)吃過一餐像樣的飯,窮家子有口吃的就不錯了,哪還顧得上什么規(guī)矩體統(tǒng)。 月徊這人除了貪財好色,剩下倒有一宗好,就是說話算話。既然答應(yīng)了,學(xué)就學(xué)吧,人有了規(guī)矩才能掙體面,于是她沖小四指點了下,“你也給我好好聽著,往后謀了差事見人,別鬧笑話?!?/br> 其實飯桌上能有多少學(xué)問,無非就是吃,應(yīng)該不難應(yīng)付。她收拾停當了上花廳里坐著,曹甸生給她指派的四個丫頭在她身后一字排開,面前桌上擺了滿滿一桌菜,可她舉著筷子,又有些無從下手了。 教化嬤嬤在一旁站著,到底是調(diào)理人的,就算臉上帶著笑,舉止神情也自有一段威嚴,掖著手說:“姑娘,奴婢奉了掌印之命,斗膽來給姑娘指點指點,倘或有失當?shù)牡胤?,還請姑娘見諒?!?/br> 這話一出口,就知道要先禮后兵,月徊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連怎么使筷子都不知道了。 好不容易伸出手去,筷頭才點著盤沿,嬤嬤就出聲了,“要說吃飯,人人都會,可怎么吃得有體統(tǒng),里頭大有講究。吃飯不吧唧嘴,喝湯不出聲,這是首要一條。不把筷子插在米飯上頭,插上那叫‘倒頭飯’,不吉利。筷子不能把碗勺碰得咣當響,會敲碗的都是花子,有規(guī)矩的人家不這么干。” 月徊聽完憋著一口氣,小心翼翼夾了片百合,因那百合離得稍有點遠,夾完就覺得不大對勁,果然挨了嬤嬤的訓(xùn)。 “夾菜時,只取向己的一方,不向碗盤頂心取菜取湯,這點姑娘要記好。宮里有規(guī)矩,主子們用膳,再好吃的菜只嘗三筷,民間雖不強求,但往來不住也不雅,更別提越過跟前的盤兒,伸長胳膊夾遠處的了?!?/br> 好吃也不能多吃,這點實在折磨人。月徊看看這滿桌佳肴,遠的地方又不讓夠,那上這么多干什么,只上一道不就完了。 她xiele氣,吃菜講究太多,吃飯總可以吧!低頭挪過筷子,還沒碰著米飯,嬤嬤又一笑,“姑娘,吃飯不能挑著吃,得拿手把碗端起來,拇指扣著碗沿,其余四指托底。有的人愛拿整手托碗底子,這是家里沒教好,擱在有體面的人家,大人見孩子這么著,鞋底子就抽上去啦?!?/br> 所以她是吃得錯漏百出啊,再好的菜色在跟前頓時也沒了胃口,她愁眉苦臉說:“難怪小姐們看著都不胖,原來見天餓著,吃不飽飯。這么活著還有什么趣致,大碗喝酒大口吃rou,那才痛快呢。” 這種謬論以前很少聽到,能進宮的都是良家子,從沒哪個會抱怨規(guī)矩重餓死人的。嬤嬤礙于梁遇的緣故不好說什么,只是含蓄道:“梁掌印既托付奴婢,是看得起奴婢,奴婢必要把這些不中聽的都告知姑娘,將來到了場面上,才不叫人背后說嘴。” “那我想吃那盤清蒸武昌魚,可怎么辦?” 嬤嬤道:“吃魚不翻身,姑娘也要記下……” 規(guī)矩太多太復(fù)雜,自己怕是一輩子都學(xué)不會了,正在她看著滿桌菜色興嘆時,屏風(fēng)那邊傳來一聲響亮的飽嗝,小四壓根兒沒往心里去,他已經(jīng)秋風(fēng)掃落葉般吃了個盡夠,這愈發(fā)讓月徊覺得難過。 愁腸百結(jié)調(diào)開了視線,她得分散精力才能壓住饞蟲?;◤d外是個玲瓏小院,有漂亮的太湖奇石堆疊的假山,天上的雪從勾頭瓦當外大而寂靜地落下來,觸目所及都是迷迷滂滂的。 然而穿過紛揚的雪,忽然發(fā)現(xiàn)對面抄手游廊上站了個人,披著烏云豹的氅衣,烏紗帽沿盤金滾繡,襯得那面目皎皎異常明朗。他正往這里眺望,臉上帶了一點笑,眉間有種慈悲和善的味道。 管教嬤嬤噤住了,立刻斂神垂首退到一旁,月徊終于松了口氣,站起身,歡實地叫了聲“哥哥”。 第6章 梁遇從廊子那頭佯佯過來,風(fēng)吹動了曳撒的下擺,無數(shù)褶皺開闔,夾著繁復(fù)的金絲繡云氣紋,像一片起伏的水浪。 月徊迎上去,笑著問:“哥哥中晌怎么回來了?衙門里得閑?” 司禮監(jiān)衙門從早到晚有忙不完的公務(wù),大到票擬批紅,小到宮苑門禁,沒有一樣不要他過問,就算逢年過節(jié)官員休沐,他也閑不下來。今天是特特兒抽了個空,把那些事物交代承良等照管,心里惦記這個meimei,也不知她學(xué)得怎么樣,服不服管,索性回來看一看。 邊上曹甸生替他解了斗篷,卻行退到一旁,他在桌前坐了下來,“今兒閑在,回來瞧你學(xué)規(guī)矩?!币幻孓D(zhuǎn)頭問管教嬤嬤,“姑娘學(xué)得怎么樣?” 管教嬤嬤的身腰又矮下去半分,恭恭敬敬道:“回掌印的話,姑娘很聰明,學(xué)得也快……” 這是客套話,關(guān)于月徊的種種,底下番子一五一十都仔細回稟了他,加上昨兒夜里同她相處那么長時候,他也瞧出來了,這是個混不吝,大而化之一身臭毛病,別人管束著她,起先也許還能買賬,三番五次下來,她不掀桌子已經(jīng)是大造化了。 梁遇點了點頭,“你辛苦了,先下去吧,剩下的咱家親自教。” 嬤嬤得了特赦,忙道是,跟著曹甸生退出了花廳。這小小的廳堂里攏著炭盆子,梁遇垂手在炭火上取暖,一面沖月徊遞了遞眼色,“我瞧你沒吃什么,還不坐下?” 月徊噯了聲,原本粗枝大葉的姑娘,在他面前還是有些放不開,裝模作樣拿半拉屁股挨著凳子,探頭問:“哥哥吃了么?” 炭是上好的紅螺炭,燒出來的火焰是藍色的,只有薄薄一層灰燼下似有紅光隱現(xiàn)。梁遇的手纖瘦,因外頭冷,略略泛出青白,顯出一種清高孤冷的美。金剛菩提下的琥珀墜腳遇熱,彌漫出清冽的松香味,他摘下來擱在桌上,垂著眼道:“我特意回來吃的,這是咱們團聚后的頭一餐,就算團圓飯罷。” 月徊倒有點不好意思,“那您怎么不打發(fā)人回來說一聲兒,我就不動筷子了?!?/br> 他說無妨,收回手端坐著,示意邊上丫頭上來伺候。 那四個丫頭是曹甸生精心挑選出來的,拿古琴名重給她們?nèi)×嗣?,送到月徊院子里照顧她的起居飲食。月徊對琴棋書畫一竅不通,綠綺秋籟,松風(fēng)玉振,她花了好半天,才記住她們誰是誰。 “自己家里頭吃飯,原沒那么多講究,讓人教你規(guī)矩,是為應(yīng)付場面上的應(yīng)酬,將來總要見人的,不出錯就成了?!绷河雎f著,牽起袖子替她布菜,“你也不必拘著,想吃什么,讓侍膳的送到你面前,壞不了規(guī)矩。種種禮節(jié),乍聽好像繁瑣得很,等時候一長習(xí)慣養(yǎng)成了,自然就沒什么了?!?/br> 月徊這才高興起來,“我就說了,還是哥哥親自教的好。嬤嬤這不許那不許,嚇得我連筷子都不敢伸,情愿餓肚子?!?/br> 梁遇微一笑,命人送酒來,“我平時不大飲酒,今兒高興,和meimei喝上一盅慶賀團圓。斟酒也有規(guī)矩,酒滿敬人,茶滿送人,酒須斟上十分滿,才是待客之道?!彼竭^手提起那把青瓷酒壺,一手持壺一手護著,穩(wěn)穩(wěn)替各自斟了一杯,然后捏起酒杯敬她,“姑娘若不能喝,略抿一口就是了?!?/br> 這點顯然是多慮,月徊跑船的那些年,別的沒攢下,攢下一身好酒量。不同之處是粗豪的人吃燒刀子,府門里頭多吃某某釀,像蜜餞兌了水似的,甜絲絲的,沒什么力道,對她來說毫不為難。 她端起了酒杯,“我敬哥哥?!鳖H有梁山好漢的豪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