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沒惹他啊，那他昨天又先來惹我！”少年很無辜地說著，把一肚子壞子掩在名為天真的假皮之下。

    “他也只不過插了一句話，你卻想置他雞犬不寧……”葉凡搖頭指責(zé)?！斑@不太好吧?！?/br>
    少年狐疑地看著他?！澳惝?dāng)我想干什么？”心下不信自己的想法竟會被葉凡看破。

    “你不是想哄他當(dāng)流言的替死鬼嗎？”葉凡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澳阕蛱炜吹剿麑n氏伉儷過度關(guān)心，大約想用假消息騙他當(dāng)個冤大頭，好讓他跟韓公子先斗上一斗吧?！?/br>
    少年面上還是聲色不動，但畢竟年幼，心思被看破，眼神就忍不住挪動?！昂f八道，我騙他干嘛？”

    葉凡牽著他的手往前走，離那酒樓越來越遠(yuǎn)，少年心虛，一時也忘了反抗?！拔乙膊恢阆腧_他什么，反正那小孩呆了點(diǎn)，你旁敲側(cè)擊幾句總會讓他信了你的話……小孩子腦筋不要太好，小心短命?！?/br>
    少年臉色垮下來，因?yàn)樗谋P算真的被葉凡說了個清楚。有幾分不悅地瞪著葉凡，卻見他笑容微澀，神色黯淡，不知想起了什么，漆黑的眸子變得有些透明，似隔了一層水晶在看，看得人心頭微冷，隱隱作苦。

    少年怔怔地看著他，不再反駁。這葉凡三番兩次看破他的心思，大約也是個聰明人吧，現(xiàn)在雖是一身布衣，落拓潦倒，舉止形容卻總有說不出的優(yōu)雅從容，應(yīng)也曾有過意氣風(fēng)發(fā)之時，可是最后還是從青云墜入泥壤。那感概，那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憾恨，或許便來自他本身的教訓(xùn)，他只是不希望自己再步上他的后塵吧。如此一想，少年便心生同情，默默握著他的手。

    葉凡回頭看了少年一眼，溫柔的笑意滑進(jìn)了他的眼。他看出少年明白自己想說的話，也看出少年未經(jīng)大挫折，尚未服氣，雖是聽明白了這話，卻并未了悟。不過這點(diǎn)無妨，來日方才，他有的是機(jī)會……少年肯聽進(jìn)他的話，正是逐漸相信他的第一步。

    這個被人類傷得體無完膚，完全失去信任之心的孩子，那雙赤子般坦蕩卻無望死寂的眼神，在對望的第一眼，就擊中他心底最脆弱的一部分——那是遙遠(yuǎn)到早已模糊成泥的前塵中，曾經(jīng)有過的驚鴻一瞥，卻是生生世世也無法忘懷的遺憾。他以為他能忘記的，他以為他已經(jīng)忘記了，他看到他完全忘光了，卻在一瞥之間，靈臺微紋，明鏡沾塵……

    溫柔消失，苦澀一點(diǎn)一滴地融入葉凡明凈的眸子，濃郁的色彩是揮灑不開的重墨……

    第二回 驀然回首

    若論天下名山，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華山天下險、泰山天下雄、雁蕩卻獨(dú)得一個奇字！雁蕩山包括蒼山支脈，綿延數(shù)百公里，又名雁巖、雁山，因主峰雁湖崗上有湖，蘆葦茂密，結(jié)草為蕩，南歸秋雁多宿于此，故名雁蕩。 全山計(jì)有102峰、103巖、29石、66洞、25瀑、4湫、22嶂、22潭、20寺、12亭、11門4闕、9谷8坑、8嶺9泉、11溪1澗等五百余處勝景，以峰、洞、巖、石、瀑、潭、嶂最為奇觀。

    葉凡與少年一路走走停停，談?wù)勑π?，倒也沒個一定的目標(biāo)，反正少年只是想出來解解悶，不辜負(fù)大好陽光，這雁蕩遍山成景，無處不奇，移步換形，各擅勝場，到哪里都無所謂。不知不覺間，竟雙雙上了玉甑峰，但見鳥低飛于足下，云傍生于路旁，嵐氣堆繞，衣覆微濕，漸是行走困難，葉凡不由慢下了腳步。

    拭了把汗，他微瞇眼向上一挑，觸目間遠(yuǎn)山重疊，怪石崢嶸，雁蕩頂峰明王峰卻尚自遙遙，見身旁的少年正待一股作氣直上最高峰，忙拉住少年，微微一笑。

    “我們在這休息片刻如何？”

    少年興致正濃卻腳步被阻，斜瞄葉凡，嘴角下撇?！捌瓦@般不中用?！?/br>
    冷嘲了一句后，雖不悅?cè)~凡拖累了自己的行程，但想他大汗淋淋也是為了陪自己，終是不能不顧，便尋塊大石坐了下來。葉凡瞧他神色不悅，也不相擾，笑吟吟地坐到他身畔，轉(zhuǎn)目顧盼。

    這地方停得差了，舉目山河無殊，沒瞧見什么好風(fēng)景，葉凡見少年不耐地扯著枯草，繞在指間用力絞動，百般無聊，不住斜睨自己，大有催促的意思，當(dāng)下輕咳一聲。“嗯，雁蕩雁蕩……我想到了個跟雁子有關(guān)的故事，聽不聽？”

    少年可有可無地瞧他一眼。

    “其實(shí)也不能說是故事，是真的發(fā)生過的?！比~凡想到那個故事，微微嘆了口氣。“唉，想想都不知該如何說起……那是某朝乙丑年間的事了。那年鄉(xiāng)試，有人偕伴赴并州應(yīng)試，在路旁見到一個捕雁的人，網(wǎng)中兜著著兩只雁，周圍圍著一大群人，十分吵鬧。他同行伙伴都是好奇之輩，就一塊兒擠了過去，不知那里有什么奇妙之處。卻是捕雁者在講故事，講的，自然是雁子的故事了。”說到這，笑了一笑。

    “那時正值深秋，旅雁南飛。兩只雁子偶失群侶，在尋不著同伴的時候，誤中陷阱，被捕雁人在山上捉到，拼命掙扎?？墒?，你想，那雁兒之力又如何勝得過人？終是掙脫不開，全被捕雁人一網(wǎng)兜住吊在背后，要拿到市集上去賣。

    去市集的路上，其中一只不死心，強(qiáng)掙著網(wǎng)，將腦袋自網(wǎng)間空隙處探出，它的伙伴也用扁平的啄拉扯那網(wǎng)繩，用身子頂著它，那網(wǎng)甚舊，又編得不太密，于是，在捕雁人沒注意的時候，終于有一只掙脫出來，高飛上了天空。”

    少年聽到這，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那捕雁的人見到飛了一只，怕這另一只也飛了，什么都得不到，就馬上拿出刀子來，殺了網(wǎng)中剩下的這只?！比~凡溫溫一笑。“血腥之氣沖上了天空，那只掙脫的雁子忽然不住悲鳴厲嘯，繞著那死去的雁子轉(zhuǎn)著圈子，等待著同伴的叫聲，同伴的響應(yīng)。捕雁人被那尖利的聲音嚇住了，正不知該怎么辦時，那天空中的雁似也知同伴再也不會響應(yīng)他了，突然從天空沖下，狠狠地撞在地上，骨折翅斷而死?！?/br>
    少年瞪大了眼，沒想到劇情急轉(zhuǎn)直下，只覺得心頭一跳，也不知是何感想，似見著那失伴的孤雁悲啼不止，鮮血四濺的尸骨。嘴上道：“這雁子也傻，好不容易掙脫了，卻又白白便宜那捕雁人?！闭f到這，看了看葉凡，忍不住又問?！昂髞砟?？”

    葉凡聳聳肩。“哪有什么后來，那捕雁人不過凡夫俗子一個，獵人因幼鹿而放母鹿只不過是佛經(jīng)上的故事，他照樣將雁子拿到市集上去賣，順便用這個故事來提高價格。只是如此烈性的雁子，誰也不敢買下來吃，怕吃下一肚子冤氣，結(jié)果反而壞了生意。那個往并州應(yīng)試的人聽了此事，心下傷悲，便自俗子手中買下，將它們埋在汾水旁，累石為丘，稱為雁丘。不過讀書人的毛病是動情時就非得吟誦一番方才過癮，那些仕子們每人寫上一首祭雙雁之烈，這個故事才流傳下來?！闭f到這，突然吟了起來。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其中更有癡兒女。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dāng)年蕭鼓?；臒熞琅f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fēng)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sao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少年怔怔聽著，也似癡了一般，靜立不語，忘了催葉凡趕路。葉凡正欲籍機(jī)多休息片刻，卻聽少年也是一嘆?！皠游镏芯挂灿腥绱税V情，果然是人不如獸——人類總是用比翼鳥并蒂蓮來形容深情，卻原來人類對感情的最高期望也不只不過花鳥相同。嘿，虧是如此卑劣的人類，還敢自稱天地自然的主宰，實(shí)實(shí)教人笑掉大牙！”

    葉凡頭痛地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好象沒讓少年感染到什么溫情，只讓他更偏激了?！霸挷荒苓@么說……你說那比翼鳥并蒂蓮，可知并蒂蓮的由來嗎？”

    少年干脆地?fù)u頭?！拔以趺纯赡苡锌杖タ催@種無聊的雜志小說之言?！?/br>
    葉凡的耳朵自動過濾不動聽的話?！澳悄阍俾爞€故事如何？我記得，好象是更久的泰和年中吧，大民有兩戶小兒女，已到婚嫁之年，卻不得如意……嗯，這個其中問題，你還小，我就不跟你說了，反正他們抗?fàn)幉坏?，就雙雙赴水自盡。”說著笑咪咪地安撫著少年因自己說他還小而鼓起的雙頰，繼續(xù)道：“兩家家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們忙報官，出動官府到水中尋找兩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卻一無所獲……放心，沒有什么成仙成怪的故事，尸體最后被個踏藕人發(fā)現(xiàn)，帶回去收祭了。只不過，到了第二年，這陂的荷花盡數(shù)盛開，爭清斗妍，竟沒有一株不是并蒂齊放，一如那小兒女并肩相依。于是這件事就在當(dāng)時廣為流傳，甚至在朝廷樂府歌曲內(nèi)也有以《雙渠怨》命篇。所以啊，不是人類的感情比不過自然生物，想人類情之所鐘，可以教長城傾倒，草木同悲……”

    少年狐疑地看著說得慷慨激昂，難以自制的葉凡?！霸趺茨阏f起來我卻是覺得一點(diǎn)贊同的感覺都沒有?！?/br>
    葉凡疑惑地看著少年。“有嗎？大約你太敏感會錯意了吧?！?/br>
    少年嗤之以鼻，“你只把它當(dāng)故事說來探奇一番，你未必是對它有同感。你若真認(rèn)同這種感情，才不會這么輕率地就在這跟我來隨便說說。”

    葉凡垮下臉?！拔抑v故事來哄你，你卻說我無情?！?/br>
    少年立時跳腳?！罢l要你來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好了，你休息半天，該上路了吧！”說完，不理葉凡，當(dāng)先走去。

    葉凡沒有立即跟上，只是怔怔地看著少年的背影，半晌，方自低聲自問?！拔铱吹猛改闶钱?dāng)然的，倒是你，就與我這般像嗎？不用多想便能說出我的心思嗎？”目光垂下。

    “……無情嗎？”搖搖頭，突又快樂笑起，大聲吟誦著追上少年。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

    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人間俯仰千古。?？菔癄€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

    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秋風(fēng)誤。蘭舟少住。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籍臥風(fēng)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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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于爬上明王峰頂，葉凡覺得只剩半口氣掛在嗓間支持著自己未曾倒下，其它七魄已飛了六魄，三魂僅剩一魂尚存。少年不知是被刺激到哪根神經(jīng)了，絕不停步，一路就這么往上沖著，葉凡身子本來便虛，加上前幾日日日上山為少年采藥，早已累極，跟著后頭跌跌撞撞，幾乎都跟之不上。

    勉強(qiáng)撿了塊大石，完全沒有形象地?cái)傋聛?，葉凡習(xí)慣性地先抬頭打量下四周可有什么礙眼人物。這頂峰有座廟，雖不大，但籍著山名，倒是人客如流，兩旁也有不少擺攤的小販。一時難看得清到底有多少人在這絕峰上。不經(jīng)意掃過，卻見不遠(yuǎn)處樹下有兩個甚為眼熟之人，偏巧也側(cè)目過來。兩下目光一接觸，想裝作沒看見都不成。

    “呀，這不是韓公子，韓夫人么，沒想到這么快又遇上，還真是有緣啊?！比~凡先聲奪人。

    韓霽夫婦見著兩人也是有些歡喜，但眉目卻微泛上憂色。夫婦兩人對看一眼，緩步走了過來?！暗拇_有緣。不過葉兄，這天色已近申時，不早了，你們再不下山，等暗下來山路可就難行了?！?/br>
    葉凡未答話，少年就先氣惱了?！拔覀儛鄞綆讜r是我們的事，天黑了我們在山上過夜便是，用不著你們自作主張來趕人！”對于這兩人上次利用葉凡來傳播消息一事，他是梗成心結(jié)。

    韓氏夫婦臉色微變，但瞧少年一臉不忿，對視一眼，竟忍了下去?！靶〉苎员M于此，若非喜愛葉兄為人，斷不會如此饒舌。聽與不聽，就請葉凡自便……”說到著，看著少年，沉吟不語。

    葉凡知他話意未盡，看了少年一眼，故作不知，笑道：“多謝兩位好意，這明王峰上沒什么特別之處，晚生應(yīng)不會逗留太久。韓公子放心就是?！?/br>
    少年原便不喜與這兩人呆在一起，聽得葉凡如此說，拉著他就要離去。韓霽情急之下，伸手一擋，連聲道：“請兩位恕在下冒犯，在下還有一事想請教?！?/br>
    少年無意聽韓霽再說什么，見他伸手來擋，左手一揚(yáng)，就想出手，卻被葉凡拉回身畔摟住肩膀。以葉凡那力道，他只要稍作掙扎就能掙脫的，可悲的是，他還是像之前數(shù)次一般，被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安撫下來，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以自己的性子，怎么會變得這么好說話。

    真不是他應(yīng)有的行為?。?！少年在心底亂叫著，思量自己是不是被葉凡下蠱了，耳邊聽得韓霽繼續(xù)道：“可否請教一下這位小兄弟的大名？”

    少年身形微僵，冷冷看著韓霽，手心已在凝聚力道。

    葉凡微微一笑，摟緊懷中的炸藥庫，不讓他為害蒼生。“韓公子何以想問晚生這同伴的名諱？”

    韓霽略一猶豫?！耙矝]什么，只不過這位小兄弟的臉在下越看越覺眼熟，似是一位故人，才冒昧一問?！?/br>
    “故人？”葉凡咳了一聲?！澳芊裣日埥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