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由晟起身要離去，他聽到院中的說話聲，是陳繁在和墨玉交談。做為陳郁的兄長，陳繁其實(shí)常來陳郁居住的院子，因?yàn)檫@院子里也住著陳父。

    不過陳繁很少踏進(jìn)陳郁的房間，畢竟兄弟倆關(guān)系疏遠(yuǎn)。

    陳繁在問陳郁的情況，墨玉說他早早睡下了，還說趙由晟今晚過來，人正在房中。

    聽逐漸接近的腳步聲和話語聲，趙由晟猜測陳繁是要進(jìn)來，果不其然，沒一會兒，陳繁已經(jīng)來到門口，并一把推開門，他見著趙由晟，隨便把手一拱，語氣不佳：“原來是舍人在里頭，連夜過來倒是有心?！?/br>
    他是個(gè)四肢粗壯的人，個(gè)頭也高大，予人一種粗魯不修飾之感，而且態(tài)度輕慢。

    “幸會，這么晚，員外這是飲酒才歸來吧?！壁w由晟象征性地回了下禮，十六歲的他，個(gè)頭明顯矮了陳繁一截，可卻有份氣勢，不輸對方分毫。

    亦步亦趨跟進(jìn)屋的墨玉，見兩人雙目對視，臉色都又硬又臭，心想：就沒有哪次好聲好氣，兩人一向相互看不順眼。

    陳繁二十三歲，早到了應(yīng)酬的年紀(jì)，幾乎夜夜出去飲酒作樂，此時(shí)身上還帶著酒氣與香脂味。他輕嗤一聲，從趙由晟身邊走過，自去探看陳郁。

    兩人像似誰也不肯先離開，都守在床旁，給墨玉一種互相警惕的感覺。仿佛對方都會對陳郁做出什么事來，墨玉覺得應(yīng)該是錯(cuò)覺。

    好在，陳繁沒待多久，本就只是來過下場。

    陳繁離去后，趙由晟跟著也離開。

    墨玉提燈送趙由晟到院門口，低聲與他說：“也是巧，今夜正好大郎君前來?！壁w由晟輕笑，回道：“墨玉怕不是擔(dān)心我們打起來?！?/br>
    適才墨玉在屋中的神色，特別緊張。

    墨玉說舍人說笑呢，又沒冤沒仇，怎么會打起來。

    趙由晟仍只是笑，燈火下的笑容，在墨玉看來有點(diǎn)滲人。目送趙由晟隨著燈火離去，漸行漸遠(yuǎn)，墨玉在后頭想，他們倆該不會私下里真有什么仇恨？

    唉，這不是苦了小郎君嘛，一個(gè)兄長，一個(gè)摯友，竟水火不容。

    墨玉回到陳郁屋中，確認(rèn)他安睡無恙，把門窗關(guān)好，去自己的屋里頭睡下。她照顧陳郁特別盡心，夜里還要過來看視陳郁一兩遍。她是貧苦人家的女兒，被賣進(jìn)陳宅，成為陳纓的女婢，陳纓待她甚好。陳纓出嫁時(shí)，沒有讓她陪嫁，留她在陳宅，因?yàn)殛惱t不放心弟弟。

    陳纓和陳繁是同胞兄妹，有趣的是，陳纓很疼愛陳郁，而陳繁似乎一直都不怎么接受這個(gè)弟弟。

    夜風(fēng)呼嘯，冷風(fēng)直往衣縫里鉆，臨近海洋，秋冬的夜風(fēng)不只冷，而且大得能將人卷走。吳杵出陳宅前，剛喝過一碗熱湯，可也頂不住，縮起身子，一手插袖，一手提燈籠。趙由晟騎在馬上，身披風(fēng)袍，不徐不疾行進(jìn)，他家自祖父起，便居住在海濱，早習(xí)慣了海風(fēng)。

    “天可真冷啊，等回到屋里頭，熱杯酒吃，好不愜意！”吳杵年紀(jì)比趙由晟大，他祖父吳信愛喝點(diǎn)小酒，顯然他也有這個(gè)喜好。

    趙由晟遠(yuǎn)遠(yuǎn)看到自家的燈火，道：“是比主人家愜意?！彼赣H對他管的不嚴(yán)，獨(dú)獨(dú)酒不許他沾。

    吳杵頓時(shí)狗腿起來，“小的偷偷給郎君買一壺罷?！?/br>
    這也不是第一次偷喝酒，以往的趙由晟敢在老媽眼皮底下喝酒，敢在宗學(xué)院墻外打架，恐怕是別人口中不成器的紈绔呢。

    抵達(dá)陳宅，家中靜寂，母親和弟弟早已入睡，趙由晟給吳杵一些錢，讓他去買酒。

    等吳杵買酒回來，溜進(jìn)趙由晟寢室尋他不著，反倒書房有燈光，他趴在窗外看，見到自家小主人正席而坐，在觀覽一幅海圖。

    書房里有幾幅海圖，是由晟祖父的遺物，他生前曾在廣州的市舶司（海關(guān)）任一把手——提舉官，擁有不少海圖和航海針經(jīng)，祖父還憑借職務(wù)之便，接觸海商，并記述海商所描述的海外地理風(fēng)土，著成一書《海番志》，就是在當(dāng)今的書坊也能買著呢。

    趙由晟看得專注，指腹按在海圖，沿圖上所繪針路移動(dòng)，描述出航線。吳杵沒喚他，而是將那壺酒從窗外遞進(jìn)，擱在桌上，他抬起身，正好與趙由晟對了一眼，免得再喊他說酒擱這了。

    打架喝酒也好，夜讀雜書也罷，不務(wù)正業(yè)的小主人，吳杵很熟悉。所以他一直沒覺得趙由晟有什么更變，哪怕連吳信都說，大郎近來懂事許多。

    趙由晟邊喝酒邊瀏覽海圖時(shí)，陳郁在睡夢中醒來，他揉揉眼睛，聞到枕邊一陣陣異香，借著月光，他辨認(rèn)出一只木質(zhì)的香盒。

    本來睡得迷迷糊糊，待他抓起香盒，認(rèn)出香盒上刻的文字，他低喃一句：阿剩。

    這是宗子才有的宮香，顯然趙由晟來過。

    香盒被陳郁攢在手里，遞至鼻邊，深深嗅吸，香味甚是美妙。除去窗外照入的月光，屋中四角昏暗，陳郁不知道是什么時(shí)辰，但顯然已是深夜，靜寂無人聲。

    他心中感到沮喪，由晟來時(shí)，顯然自己在入睡，而且沒人將他喚醒。唯有香盒的氣息，給予他安撫，無形的香，似乎在眼前裊裊成型，塑出了那樣一個(gè)英挺的少年模樣。

    陳郁揣著香盒，漸漸又睡去，他夢見廣州港，熱鬧的山海酒樓上，受到市舶司官員宴請的海商數(shù)以十計(jì)，有番有漢。那是海船歸航的一次大酬宴，陳郁的父親與市舶司官員同席，小陳郁在酒席上，第一次見到跟隨祖父赴宴的小由晟。

    周身都是大人，只有兩個(gè)小孩子，于是他們被安排在一起。

    初回國，陳郁只會說番語，他和由晟大眼瞪小眼。由晟見他呆呆軟軟，很好欺負(fù)的樣子，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條草編的綠蛇，揣袖子里，擺弄蛇頭，嚇唬他。

    然而在船上見過弄蛇番人的陳郁，不只沒哭鼻子，反倒笑了。

    他一笑，趙由晟一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