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千古·二合一

    當(dāng)晚杜云歌果然和秦珊珊一起去了阿扎馬特的帳子那邊。兩人一走遠(yuǎn), 薛書雁也便跟著縱躍起身, 身形輕捷又靈巧地跟著她們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了。

    她在掠過某個堆滿了雜物的帳子的時候，突然停了停腳步, 因為從里面?zhèn)鱽淼暮杖槐闶前兹绽镆娺^的那位侍女和琴師說話的聲音。只是那位琴師的嗓音愈發(fā)嘶啞了，連她這種不精于醫(yī)術(shù)的人都能聽出來這聲音的主人怕是命不久矣，現(xiàn)在就靠最后的一口氣吊在那里就是了：

    “咳咳……咳，姑娘, 你……”

    他跟那個小侍女說話的時候, 一句話沒喘過氣來, 倒先把自己給搞得差點一頭厥過去了，半晌之后才好容易理順了氣息，繼續(xù)道：

    “你今后有何打算？”

    侍女紅著眼眶拼命搖頭，估計也知道此人大限將至、病入膏肓了, 在如此不祥的預(yù)感的壓迫之下，她竟然半個字都說不出來，甚至只怕自己一沒能咬緊牙關(guān), 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哽咽聲便要從喉嚨里逸出來了：

    “先生……”

    “別哭?！鼻賻熭p輕伸過手去，拍了拍小侍女的背, 低聲道：“都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本來就活得寧折不彎、傲骨錚錚, 和胡人這邊頗為格格不入，要是我這幾天一個沒撐住去了的話, 以后還有誰能教你怎么說話、怎么立身呢？你還是趁著妙音門門主沒有離開之前, 趕緊去投了妙音門的好。”

    他頓了頓, 闔上了眼睛, 似乎光是睜著眼睛看人說話這么簡單的一個動作，對他來說便是要耗盡許多氣力要去做的難事了：“只是臨走之前，勞煩你給我刻個牌位?！?/br>
    侍女強(qiáng)忍著哽咽從旁邊的木箱里翻了半天，才翻出了一把刀刃上滿是鐵銹的刻刀。她用這把刀從箱子上削了一小片木頭下來，正準(zhǔn)備往上刻東西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么些年來，她竟然不知道這位先生的名字。

    ——這便是胡人罕見的高明之處了。

    多少年來，和漢人爭斗已久、都斗出了那么點經(jīng)驗的胡人們自然知道埋藏在漢人們那溫良謙恭的表皮下的倔勁兒，這也是他們永遠(yuǎn)都想不明白的一個點：

    為什么平日里看起來比吃草的牛羊都要弱的漢人，在關(guān)鍵時刻總是能擰成細(xì)細(xì)的一股繩兒，把外來的所有的侵略都打回去呢？哪怕一時間都處于絕對的劣勢了，哪怕完全沒有翻身的希望了，他們總是能在絕境中艱難求生成功呢？

    他們想破了腦袋都沒能弄明白這個道理。不過既然弄不明白，那就不弄了，只要把他們的根基斬斷，讓他們再也沒有辦法認(rèn)可彼此就是了。

    胡人深知只要在他們地盤上的那些狀似臣服的漢人還在說著中原話、叫著彼此的中原名字、穿著中原人的衣裳，那么心里的那點小火苗就永遠(yuǎn)不會熄滅，那根能頂天立地的錚錚脊梁就永遠(yuǎn)不會垮塌下去，就永遠(yuǎn)都有反抗的隱患。為防微杜漸，所有的漢人在來到了塞外之后，便被盡數(shù)剝奪了原有的名字，衣服也要換得跟胡人一樣，要是想吃得飽住得好穿得暖，便要多學(xué)幾句胡語。

    別說，久而久之，這樣的做法還真的有了一定的成效，長此以往，許多人都把自己的本名給忘了，更何況在胡人的耳目下、在下一刻就有可能背叛的同伴的監(jiān)視下，互通姓名已經(jīng)成了一件風(fēng)險極高的事情。

    琴師發(fā)現(xiàn)了侍女的為難之后，笑嘆著對她招了招手，讓她把刻刀和木片遞到自己的手里，枯瘦的、布滿了傷疤的手顫巍巍地在木片上一筆一畫地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云守義。

    “我是個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廢人了……早死晚死并無差別，告訴你也無妨。”他一邊刻著這個曾經(jīng)伴隨了他小半生、又不得不在異鄉(xiāng)深埋于心底的漢人的名字，每用一下力就要深深喘一口氣，斷斷續(xù)續(xù)道：

    “我云家世代忠良，效忠朝廷，而我則是家里的嫡子。從小便熟讀四書五經(jīng)、三略六韜，想著日后若學(xué)成文武藝，便要開疆掠地、戍邊護(hù)國。長輩們給我起的名字里……也有這樣的意思，叫我守住大義，無論如何都要堅守本心，寧折不彎?！?/br>
    “雖然我小時候不太懂這到底什么意思，可現(xiàn)在，也算是盡了道義了?！?/br>
    云守義艱難地給自己的名字刻完了最后一筆，隨即把這塊木片揣在了懷里，對侍女微微笑了笑：

    “既是如此，也不負(fù)我云家世代忠名。”

    “先生，先生你撐住，我這就出去找人！”眼見著云守義說話的時候都帶了點托付后事的感覺了，搞得侍女當(dāng)場便慌了起來，只是她一句話都沒說完，便哀哀地哭了起來，想來心里也是明白的：

    這蠻荒之地、寸草不生的，漢人和胡人混血命若草芥，又能去哪里弄到救命的藥呢？

    就算能弄來，可是按照云守義眼下瀕死的情態(tài)，連妙音門門主都沒敢說什么……只怕也沒用啊。

    云守義刻好了自己的牌位之后，就好像了了畢生心愿一樣，連帶著滿是病容的臉上都帶了點笑意出來了，用氣音輕聲問道：“你叫什么，姑娘？這些年來有勞你照顧我了?！?/br>
    “姑娘若再早生個十好幾年……投在我尚未敗落的云家門下，出仕拜將，定是位頂天立地、傲骨錚錚的女將軍?！?/br>
    侍女擦干了眼淚，看了看周圍，發(fā)現(xiàn)沒有人之后才低聲道：“我叫阿施?！?/br>
    “阿施?！痹剖亓x輕聲念了遍她的名字，突然就緩緩地露出了個笑容來，就好像這么些年里的風(fēng)霜與流離都未曾加諸于他身，他還是那個笑起來就能明明朗朗、滿心滿眼都是赤誠的小少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