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勇往無前(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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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出院后變得愈發(fā)沉默。 他害怕面對表弟那雙墨黑如深潭一般的眼睛,看著他的時候,總是令他喘不過氣來。 他時常晚歸,其實也無處可去,就是放學(xué)后和玩伴流連于游戲廳和滑冰場,每天的瘋玩胡跑,成績直線下滑。 為此,父親胖揍了他一頓,他咬牙挺著,就是不肯哭,打得狠了,母親就在一邊拉,他趁機逃了出去。 在游戲廳的長凳子上熬了一夜,凍得他幾乎失去知覺,他是被濃郁的煙氣嗆醒的,外加熏人的腳臭和汗味。 一刻也無法忍受,他憋著氣沖出大門,卻一眼看到立在晨霧中的表弟。 他背著黑色的書包,垂著頭,正用半新不舊的球鞋踢著游戲廳的廣告牌,一下,又一下。 看到對方,兩人都愣了一下。 他看了看表弟,轉(zhuǎn)開視線,雙手插進褲兜里,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哥……” 他的腳步一頓。 剛才,是,他在叫? 怎么可能! 那個桀驁不馴的野小子,恨不能殺了他吧。 他甩甩頭,繼續(xù)朝前走。 “哥哥……” 他倏然頓步,但是沒有轉(zhuǎn)身,手指尖在褲兜狹小的空間里掙扎伸縮,最后,蜷成一團。 確實是表弟的聲音。 雖然不常聽到他的聲音,可每一次聽到,還是會印象深刻的特別的聲線。 他從未叫過自己哥哥,哪怕一次。 記憶中,他總是繃著一張早熟的面孔,用那雙黑黢黢的深潭似的眼睛瞪著自己。 表弟沒笑過。 就算是見到秀氣溫婉的姑姑,他也是那樣一副淡淡的表情,問一句答一句,幾乎不笑。 他隱約猜到些原因,可能和那把玩具槍有關(guān),又或者,和做槍的姑父有關(guān)。他不敢問,因為,是他,弄壞了那把槍。 闖禍之后,他從未想過他和表弟之間還有這樣親切稱呼的一刻。 就算他想,表弟也是萬萬不可能。 可偏偏它就發(fā)生了。 他愣了幾秒,緩緩轉(zhuǎn)過僵冷的身體,面向那抹朝他小步跑來的身影。 迎著緋紅的霞光,表弟的臉看起來格外的生動,鮮活,他像是罩了一件紅色的外套,從頭到腳,整個人紅彤彤的,五官細(xì)微的表情變化似乎被無限放大,就連跑步時抿著的嘴角,也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忽然意識到,表弟其實是個長得極好看的孩子。 轉(zhuǎn)眼,他就跑到自己面前。 在他用有些別扭的目光和表情定定地瞅著他的時候,蘇群不禁深深嘆息,人長得好看也就罷了,怎么連眼睛都生得如此漂亮,簡直會說話一樣,直看到人的心里面去。 “你叫我?確定?”他態(tài)度惡劣,指著自己的鼻尖,朝他比劃。 他的睫毛很長,眨動的時候,就像是兩把黑色的折扇,一開一合。 他還是看著他,最后,點頭,語氣平和:“哥哥,跟我回家?!?/br> 他的聲音帶著這個年紀(jì)少有的鎮(zhèn)定和沉穩(wěn),乍一聽到會感到驚訝,因為,這把聲音實在是太特別了,不過,特別的很好聽。 只不過,他被打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還在提醒他那點可笑的自尊心。其實,昨夜并非他第一次被父親教訓(xùn),他們這群渾貨,哪個又沒挨過揍呢。挨揍,對他們來講,就是開胃小菜,幾日不嘗嘗,就覺得少了點啥??蛇@次不同,他無法釋懷的,便是當(dāng)著表弟的面,被父親那樣毫無尊嚴(yán)的打罵。 他有錯,可錯的根源在哪兒,恐怕只有他們心里最清楚。 他別開臉,冷笑,倔強挺立,“憑什么我要聽你的?!?/br> 表弟習(xí)慣性抿著嘴唇,但他沒有惱,更沒有拂袖而去。他靜立一會兒,忽然,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吃了一驚,本能就要掙脫,可是表弟人小,手勁卻大得驚人,死死地抓著那片衣袖,生怕他跑了。 “撒手!” “回家!” “撒手!” “回家!” 兩人重復(fù)對峙了兩三輪,場面也變得難看的時候,隔壁游戲室的大門咚的一響,從里面晃悠出一群少年。 他抬眸一看,先打了個冷戰(zhàn)。 表弟似是感覺到異樣,朝他投來問詢質(zhì)疑的目光。 他咬了咬牙,低聲怒道:“撒手!你這個笨蛋!” 他卻依舊固執(zhí),手指的力道幾乎要扯壞衣服。 他閉了閉眼睛,心里又是冰又是火,糾纏在一處,幾乎要爆炸。 耽擱的功夫,那群不務(wù)正業(yè)的少年已經(jīng)走過來了。 其中一個染著黃毛的男孩指向他,“就是他,前天打了我?!?/br> 一群屁孩,爭搶好強,完全不計后果的胡來。 雨點般的拳頭,帶有鉚釘裝飾物尖利的鞋尖,朝他們身上野蠻招呼過去。 跑,已經(jīng)來不及。 于是,他做了一個在現(xiàn)在看來很正常,但是當(dāng)時卻是很奇怪的舉動。 他一把扯過表弟單薄的身體,轉(zhuǎn)身,把他護在自己懷里。 背上一陣劇痛,之后,是小腿和腳踝。 他的后腦挨了一下,重重的,耳朵里嗡嗡亂響,連帶著視線都變得模糊。 他撐起一絲清明,抓起表弟的手就跑。 不跑,他們今天的結(jié)局會很慘。 挨幾下拳頭沒什么,他向來皮糙rou厚的,沒把挨打當(dāng)回事??墒潜淼懿灰粯樱歉寡坎?,別說打了,就是手指輕輕一掐,也會斷成兩截。 想逃跑卻沒那么容易。 打紅眼的少年,個個兇神惡煞一般,把他們堵在中間。 他從未像那一刻那么害怕,倒不是擔(dān)心接下來的皮rou之痛,而是擔(dān)心他,他的表弟,那副瘦弱的身體,如何承受得了一拳一腿。 剛想說放了表弟,他跟他們單挑。 可剛開口就覺得手心一涼,緊接著一抹黑影就沖向了右側(cè)那個舉著棍子準(zhǔn)備下黑手的混混兒。 都沒看清他是怎么動作的,就聽到混混兒連聲慘嚎,緊接著,那根黢黑的木棍兒就到了表弟的手里。 之后,就是一場混戰(zhàn)。 再然后,游戲廳的人報了警,大人們也紛紛跑來制止,他拉著表弟沖出包圍圈,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一處彎彎繞繞的胡同深處,才停下來癱坐在地上。 兩個人都掛了彩,喘著粗氣,你看我,我看你,忽地,同時笑了起來。 表弟的眼睛亮閃閃的,就像是黑色的深潭里映出的月光,令人贊嘆驚奇。 他猶豫了一下,朝表弟伸出手去,“做朋友吧?!?/br> 誰知他擦了一下嘴邊干掉的鼻血,搖頭。 他的心一緊,之后,便向下沉。 剛想收回半空中尷尬的手指,卻感到指尖的溫暖,他愕然,抬眸,正撞上表弟清澈見底的目光,湛然有神。 他聽到表弟輕緩卻堅定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無比清晰地說:“做兄弟?!?/br> 眼睛一瞬間就漲得厲害,喉嚨里也像是塞滿了東西,呼吸都不暢快,但是心里卻一點一點暖了起來。 到了最后,他笑了,笑著流淚。 他記得他說:“好,做兄弟,一輩子的兄弟?!?/br> 他們確實是好兄弟。 為了那把玩具槍,他甚至跟著雕刻師傅,親手刻了一把木頭槍當(dāng)作生日禮物送給了表弟。 那一年,表弟啟程赴美求學(xué)。 之后,表弟便成為季家,蘇家甚至是中國的驕傲。 對于表弟的成就,他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因為很多年以前,那個有著朝霞和霧氣的清晨,他就覺得,表弟不會是一個普通人。 只是。 命運對待表弟太過殘酷和苛刻。 一場史無前例的災(zāi)難使他失去光明,失去健康,失去事業(yè)和信念,甚至,一度失去了親人。 雖然歷經(jīng)艱苦和等待的時光,表弟活著回來了,可失去了耀眼的光環(huán),他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殘疾人。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很長的一段時間,蘇群以為自己將要失去他了。無比的惋惜,因為他曾是那樣優(yōu)秀和令人尊敬的一個年輕人。他和姑姑,父母一樣,暗暗為他的將來擔(dān)憂,因為之前的舒玄,確實打算孤老一生,不打擾別人的生活。 他們都以為固執(zhí)的年輕人一定會這么做。 因為,他是那樣一個言出必行的男人。 沒想到,只是沒想到。 做夢也不敢想,有一天,舒玄會這般自然的對他說:“嗯,就是她了。” 是她。 是她了嗎?舒玄。 對童言的印象,起初就覺得她是一個有著特別干凈細(xì)膩聲線的年輕員工,不過,她的聲音實在是特別,僅僅聽著聲音便覺得非常舒服。和她有切實的接觸,并留下很深印象,卻是在醫(yī)院探望表弟那一次。簡短交流,讓他對她刮目相看。這個對待愛情執(zhí)著不放棄的女孩兒,看來,有的不僅僅是勇氣而已。他看到一絲希望的曙光,心里隱隱有著盼望,希望有一天,她能如愿,他們也能放心。 這一天,終是來了。 蘇群怔忡出神,片刻,他笑了笑,坐起,伸臂夠到季舒玄擱在桌上的手,握住,力道很重。 “恭喜?!?/br> 季舒玄蹙了下眉頭,他揮手,想掙脫魔爪,可是被蘇群緊緊攥著,動彈不得。 他嘆了口氣,“阿群,你這樣借機報復(fù),不好?!?/br> 蘇群愣了愣,忽然想起什么,驀地,松開手,大笑起來。 笑夠了,卻看到季舒玄側(cè)身過來,擁抱了他。 “謝謝你,阿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