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理清收到信的時候人尚在尋州, 四年了第一次寫信, 已經(jīng)少有波瀾的心下居然難得有些慌亂。

    從慕昭手中接過信, 信封的觸感和厚度一同傳入掌心，程理清微微錯愕, 這厚度應(yīng)該寫了不少話。

    還挺能寫的，程理清唇上勾起笑意，搖了搖頭將信打開，他倒是有些期待這小姑娘說了什么。

    素箋黑字, 是她的字——行云流水，秾纖間出。端和確實(shí)是個才女，精書法，工繪畫，通音律, 只是她有多優(yōu)秀她從來都不知道。

    一字一句的看去, 程理清面上笑意一僵，不由地抬頭看向站在下首面色淡然的慕昭，“......這真的是郡主寫的？”七八頁紙全是罵人的話，時不時的還有幾句粗語。

    慕昭點(diǎn)頭，語氣沉著, “郡主親筆。”

    程理清眉目輕皺, 看著紙上筆墨收尾瀟灑，想來罵的十分暢快, 說不定他要是站在她面前還要被打呢。目光下移重新回到信上, 又細(xì)細(xì)看了一遍。

    罵人的本事倒是一點(diǎn)不減當(dāng)年, 落款處還有幾個濺落在上面的墨滴，看得出是真的對他有怨氣，只是當(dāng)他視線重新落在最后的幾字上時目光一頓——下次來信記得把人帶上，無人不見信！

    程理清眉目當(dāng)下舒展笑了笑，果然還是那個口是心非的人，四年沒見過她了，也不知道是何模樣。當(dāng)年就靡顏膩理讓一眾公子跟在身后偷偷看的小姑娘長大了，該是怎樣的風(fēng)華。

    將信收回信封中，程理清將其中內(nèi)容細(xì)細(xì)的品了幾番，想來她寫信的時候也是一邊罵一邊寫的，不過她罵的也合情合理，確實(shí)是自己跑到了楚元還沒留下一言一語。

    抬首直視面前沉靜的慕昭，程理清捏緊了手的信沉吟開口，“你回去吧，回燕楚去。”慕昭到自己手里已經(jīng)好幾年了，他總不好一直用她的人。

    他早已經(jīng)用不上慕昭，只是身旁有她的人能讓他記著自己也曾是瑞京不可一世的小公爺。

    那段人嫌狗惡的日子里，父親與端和就是他的日月。

    慕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退回幾步站定，俯身行禮道：“小公爺就此別過。”

    魏棲來的時候只有程理清一人，眼中還盯著那份信，見此不由笑了笑道：“孤猜那小姑娘一定罵你了?！?/br>
    程理清抬首瞥了他一眼，繼而收回目光，“沒有?！彼X得不是罵，反而有種懷念的親切在里面。

    魏棲瞥了一眼他手中信封，這么快就收到了回信還這么厚，一看就是意氣用事想到什么寫什么，一個四年沒有音訊的人突然寫信，照那小姑娘的脾氣，嘴那么毒，不罵個幾頁才怪。

    不過程理清不承認(rèn)，他也沒必要揪著，“楚元帝快不行了?！边@老東西挺能活的，他當(dāng)時還以為他最多撐個四五年就死了，結(jié)果這人守在寶座上一躺就是七年。

    “楚元帝的遺詔在海清殿的匾額上，你自己看著辦吧?！睂⑹种锌煳粘龊沟男欧旁谏砼缘淖郎希汤砬暹@才開。

    魏棲在椅子上摸了摸下巴，一手從腰間摸出折扇打開，“攝政王的人最近盯的緊?！?/br>
    “自己處理?！背汤砬宀还芩?，每次都是自己的人，他這個皇太孫未免太輕松了些。

    魏棲才扇了兩下的折扇一合，在手上掂了掂，“你是太尉，手上自然不缺人，孤前些日子才接了攝政王手上瑣事，忙的很?！?/br>
    程理清瞥了一眼他，沒有說話。

    只一眼，魏棲就從其中感受到了明顯的威脅與壓力，當(dāng)下妥協(xié)出口，“孤來，孤來?！币粋€孤立無援只剩下親信的攝政王，果然這人不會幫他。

    程理清沒有說話，只是盯著他看了看，半晌才道：“手下動作快些，我在信上說了今年會回去?！?/br>
    “哦?！蔽簵灰詾橐?，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反正今年才過了一半，還早。

    程理清孤冷的身影中憑白出現(xiàn)了一股落寞，“我想早些回去?！比ヒ娝ヌ幚砹顺痰肋h(yuǎn)。

    魏棲玩扇子的手一頓，沉吟道，“好?！?/br>
    回去當(dāng)他的小公爺吧，總比楚元人人畏懼的太尉好些。

    ......

    瑞京越來越熱鬧了。

    北伐之戰(zhàn)燕楚大勝，燕楚疆域直接向北擴(kuò)張了原本的三分之一，皇太弟還未領(lǐng)著大軍回京，胤康帝已經(jīng)將燕北區(qū)域劃分好，共設(shè)六省，并選好了人在各省設(shè)承宣布政使司，其中奉京十三州更是直接命名為北地。動作之快，怕是能氣得如今淪為階下囚的燕北帝當(dāng)場吐血。

    燕北，真的成了燕楚人口中的北地。

    大軍得勝，今上下詔大赦天下，普天同慶。

    瑞京這幾日最熱鬧的話題，已經(jīng)從朝堂瑣事?lián)Q成了以皇太弟為首的北伐兵馬走到了那里，回京路上那里的百姓夾道相迎高呼千歲。

    百姓對將士天生的擁護(hù)，瑞京的人則不然。北地征戰(zhàn)，燕楚物資軍備最先考慮的都是北伐需要，一切北伐為先。雖然北伐對瑞京的達(dá)官顯貴沒什么影響，可因戰(zhàn)事今上都停了萬壽宴，他們也不好在今上面前奢侈。如今皇太弟回京，瑞京歡喜的可不止想在今上面前蹭個臉熟的官員，還有瑞京的富賈和關(guān)在各府后宅里的夫人小姐。

    端和在長樂主街逛了好幾圈，東市西市也逛了好幾遍，到底是大軍回朝，街上鋪?zhàn)硬蕵巧弦呀?jīng)掛了各式的彩綢紅燈，一點(diǎn)不輸今上的萬壽宴，貴府千金、巡街衙內(nèi)、街上小販個個帶了喜色，怕是就等著皇太弟攜軍而來打開城門。

    她也好久沒見過小兒子了，不過不說她，怕是連今上都沒怎么見過皇太弟。

    “郡主，今日要去那里？”跟在端和身后的華蘭眼見郡主提起裙擺疾步向前，連忙也快步跟上問了一句。

    “叫小姐，去城墻?！?/br>
    瑞京掌權(quán)的大人有自己的消息來源知道大軍何時歸城，可百姓不知，故而近日都會有許多人守在城墻邊上等待大軍入城，所以瑞京最熱鬧的已經(jīng)不是長樂街而是入城的城墻下。

    已近酉時，天色漸暗，人流卻不見絲毫減少，端和才走到瑞河就被眼前之景給怔在了原地，七夕未到，瑞河自近由遠(yuǎn)的河水上已經(jīng)飄了不少荷燈，荷葉上盛著一盞盞精致的荷燈，橘色的燭光透過荷燈在水面搖曳，一盞盞在瑞河上隨潑逐流似星河落入。

    身后有小姐嬌俏的聲音，“七夕未到，買河燈做什么？”

    “大軍得勝，沾些喜氣，盈兒可要一盞？”男子似是在笑，問了一句。

    “小姐買荷燈嗎，二十文一個?！笔且粋€老伯的聲音，還喘著粗氣。

    那聲音就在耳邊響起，端和側(cè)首，是一名老伯，身上擔(dān)著竹編的筐，竹筐編的結(jié)實(shí)無縫，從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什么。只是看他面上削瘦，面皮都像是貼在骨架上，端和還是不由開口道，“拿一個吧?！?/br>
    老伯面上一喜，笑容溢于言表，連忙將肩上竹筐往地上一放從里面拿出一個荷燈，還不往忘從竹筐中拿出一節(jié)蠟燭遞給她，大抵見看她面善，又或是別的原因那老伯伯面上帶笑開口，“小姐拿好，這荷燈可是小老的傳家手藝?！?/br>
    身后的華蘭自荷包里掏出二十文遞給老伯，端和將手里的荷燈拿著看了看，不說別的就著花瓣的顏色深淺次第暈染就比她見過的多數(shù)荷燈要好的多。抱著手上的河燈看了又看，端和側(cè)首看了看瑞河徐徐飄過的河燈，兩相對比自然能看出好壞。

    端和笑了笑，對那老伯點(diǎn)了點(diǎn)頭，“老伯手藝一絕?！焙蔁糁谱鞲骷也煌?，或紙或布，可這老伯的荷燈卻有一種似紙非紙，似布非布的觸感，反而有一種薄紗的飄逸，而且荷燈形神俱佳。

    這手藝，想來也就比宮中的差點(diǎn)。

    那老伯樂呵地一笑，分明瘦的幾欲皮包骨的居然笑出了幾分紅意，“小姐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只一瞬，端和在他削瘦透白的面上看到了紅意，繼而又滅了下去，像是在風(fēng)場中的蠟燭，揚(yáng)起倔強(qiáng)的火苗后歸于平靜。

    老伯嘴上呢喃著一句喜歡就好，從地上拿起竹筐的蓋子扣上，又將其抗在肩上緩緩離開。

    那瘦削的老伯顫巍著步子離開，端和看著他肩上的的竹筐皺了皺眉，總覺得哪里有些奇怪。

    “小姐要筆墨嗎？”華蘭見郡主抱著河燈盯著那老伯看，也不記得點(diǎn)河燈，輕輕地問了一句。

    華蘭垂首看著郡主懷中的荷燈，手藝確實(shí)算好，只是那老伯明顯一身死氣，也不知道郡主怎么會從他手里買荷燈。她見多了這種人，多半是人生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或者覺得人生無望，這些荷燈賣完怕是就不打算活了。

    那老伯眼中無光，窮而向生還是窮而向死，她看的明明白白。

    “不用了?！彼龥]什么想寫的。

    端和抱著河燈又走了幾步選了一個人少的地方，將手中的荷燈輕輕放入河中盯著那燈隨波而去，端和過了橋繼續(xù)往城墻走去。

    她本來就沒打算買荷燈，只是看那老伯瘦的皮包骨才會買。

    “大rou包，兩文一個！”

    “姑娘買簪子嗎，最近的新品。”

    “酥餅油茶，賣酥餅油茶?！?/br>
    “……這可是新上的花紋，再壓價兒，不賣?！?/br>
    越往城墻方向人流越多，商賈小販在距城墻兩丈外的地方開始擺攤販賣，自此向內(nèi)城內(nèi)衍生，素衣的商販在瑞京的城墻內(nèi)將人間生氣釋放到了最大，瑞京的奢靡之氣也在一瞬間被調(diào)和的接了地氣。

    酒水吃食，布藝貼花首飾，果蔬零嘴兒，守在攤前的人年齡或大或小，或男或女，還有女子抱著孩子售賣繡品。

    “老板來一個菜包?！倍撕妥蕴脱I了個包子。

    這場景讓她想起了自己前世在學(xué)校的時候，出了學(xué)校就是一條小吃街，不同于城市外的方正整潔，那條狹長的街巷里都是小販擺的攤子，在兩邊留一條細(xì)細(xì)的縫隙擺放，只是中間流出一條人行道，學(xué)校旁多半是買吃食的，夜里熱氣翻涌，行人擁擠上前，吃的一身汗，攤位后是各種矮桌板凳，那里是最有人氣的地方。

    “你吃么?！倍撕鸵Я艘豢诎訂柸A蘭。

    華蘭擺手，“奴婢不餓?！狈置鞒鰜碇安懦赃^，也不知道郡主是怎么做到一路吃，還有肚子拿來吃包子的。

    聞人景人在城墻上往下一看就看到了下面啃包子的端和，當(dāng)下從墻上翻身而下，壓低了聲音道：“姑娘如此美貌，怎的敢往這里跑?！?/br>
    端和瞥了他一眼，一點(diǎn)也不意外，這聲音就算刻意變了她也知道是聞人景那個貨，“你怎么在這里？”按照他的脾性，不應(yīng)該在長春街的花樓里面嗎。

    聞人景挑眉，指著城墻上適才他挑下來的地方道，“陪未來夫人出街?！?/br>
    不等端和向上看去，聞人景說的未來夫人已經(jīng)從城墻上走了下來，蔥白的指上提著裙擺，步履輕盈，“見過郡主?！?/br>
    “是常小姐啊?！泵媲暗呐右灰u白衣，面色恬靜，通身氣質(zhì)大方典雅，正是素有美名的大理寺少卿之女常寧。

    只是……端和的目光在聞人景和常寧身上來回看了好幾圈，聞人景哪來的狗屎運(yùn)把瑞京城中不輸長公主的美人兒給騙到手里？

    郡主這個眼神，聞人景都不用細(xì)看，就能在里面看出十幾種嫌棄和百種疑惑，當(dāng)下挑眉，“府上已經(jīng)下了聘書選了請期，就等過些日子迎親了?！?/br>
    常寧笑了笑點(diǎn)頭，似乎對這門親事極為滿意，聽著這話還一手慢慢的勾住了聞人景的衣角。

    “常小姐算你半個嫂子了。”聞人景一手拍了拍端和的腦袋，另一手回握上了常寧。

    端和對著常寧點(diǎn)了點(diǎn)頭，把手里的包子啃完對著聞人景的肩也拍了拍，“我記下了?！?/br>
    她回去一定會告訴兄長的。

    “此事還是不要告訴瑞兄的好?！边@小姑娘又笑得一副花開了的模樣，肯定沒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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