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又是一年,初春的時候,水燈獨自回到了上海,她叫了黃包車去棠春班找葉蕊軒,順便買了張票進去看戲。 今天唱的這出是《穆柯寨》,水燈看完戲,留了口信,就先去了隔壁的酒樓等候,葉蕊軒卸了妝馬上就來酒樓找她。 “等很久了嗎?”葉蕊軒剛進了包間就急忙忙問道?;蛟S是兩人真的太久沒見面了,想見水燈的心情顯得有些迫切。之前水燈給她寫信說會來上海定居,可把她高興壞了。 水燈莞爾道:“沒有,也才坐了一會兒?!彼鹕斫o葉蕊軒倒了杯茶。 葉蕊軒坐下抿了一口茶水,放下了茶杯。她眼神注意到了水燈腳邊的皮箱,考慮周全地問道:“你找到住的地方?jīng)]有?今晚上住哪里?。俊?/br> 水燈想了想,“今晚住旅館,之后打算租間公寓住?!?/br> “別啊,多浪費錢,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吧,咱姐妹倆也有個照應(yīng)?!?/br> 水燈搖了搖頭,“這樣你多不方便啊,會打擾到你的?!?/br> 葉蕊軒擺了擺手,“不會不方便,要是你真不愿意,我有間小公寓,置辦了之后,就一直用來放雜物的,不如讓你住吧。地段也好,離我這兒也特別近?!?/br> “可是……那怎么行,不能白住你的,我付你房租好了?!彼肓讼氍F(xiàn)在租界內(nèi)人口擁擠,的確短時間內(nèi)找到合適的房子,會不太容易,尤其她還是一個獨身的女子。 于是水燈也不矯情了,便不拒絕葉蕊軒的幫助了。 葉蕊軒根本不缺錢花,但看水燈固執(zhí)的樣子,只好答應(yīng)了,這也是合理的相處方式。 翌日,水燈就搬進了葉蕊軒的這家小公寓。 寓所內(nèi)物件還挺齊全,說是有雜物,其實也不多,都囤積在那間鎖著不用的臥室內(nèi)了。 客廳臥室都還算寬敞,除了有些灰,這里打理的還算整潔干凈。 水燈只是在屋內(nèi)走了一圈大致觀察了下,就很滿意這里。 …… 水燈回到蘇州沒呆多久,卻選擇回到上海法租界,實在是逼于無奈。 其實在戰(zhàn)爭失敗后,十一月份中旬上海淪陷了,蘇州也跟著淪陷了,蘇州城曾被轟炸過,水燈后來看報紙才知日軍居然投了四千多顆炸彈轟炸蘇州城,蘇州城內(nèi)大約死了六千七百人,日寇進了城俘虜?shù)氖勘勘粴⒘恕?/br> 再加上聽到了南京的消息,遍體生寒。 之前上海那么亂,寶山區(qū)那件事她也知道,岑沅那時候不讓她出門也是因為這件事,可沒想到那絕不是結(jié)束。 她晚上一直做噩夢,報紙上的□□也不敢看,絕望地不能透氣。 想找朋友敘舊,可以前學(xué)校的朋友和同學(xué),也見不著幾個了,聽說有的坐船逃了,有的去了租界,但大部分還是去了租界。 這樣提心吊膽地活著,實屬無比煎熬。 水燈因此決定去上海,如果去了上海,有法租界的當(dāng)局保護,至少還安穩(wěn)些。 所以這是她重新返回上海的原因。 在蘇州的時候,水燈不是沒有勸過吳管家和她一起去上海。 吳管家執(zhí)拗地說:“我老了,走不動,我就在這里守著沁荷小姐和趙當(dāng)家的,在這里等著玉青少爺回來,我從當(dāng)家的爺爺那輩開始,就一直在趙家了,在這里一輩子了,哪兒都不想去了,也走不動?!?/br> 吳管家眼神越來越渾濁,不停擺手拒絕,水燈心想老人家跟著自己走,這樣一起奔波,也的確難為他了。 吳管家最近精神不太好,腦筋開始不活絡(luò)了,想了很久,說了句:“要是玉青少爺回來了,我叫小吳給你發(fā)電報告訴你,水燈小姐不用擔(dān)心我,我這把老骨頭,呆在原地反而是最好的。你看炸彈都沒把我炸死,我命大著呢?!?/br> “還有咱們這宅子風(fēng)水好,炸彈都沒波及到這里,我呆在這兒沒事的。有我侄子小吳照顧我,你放心吧,小吳對我很孝順的。” 最終吳管家還是選擇留在了蘇州,這棟宅子繁華到頹敗,從清末到民國,他用了一生來見證,他或許心中清楚自己時日不多了,打算用最后的時光來守護這座宅院。 …… 水燈想謝謝葉蕊軒提供住所的幫助,想請客她去飯店吃頓好的,葉蕊軒倒是對飯店什么的沒興趣,卻提出想吃水燈做的東西。 這天清晨,水燈就提著木質(zhì)餐盒,里面裝著早飯,她叫了輛黃包車去了溪雪園。 葉蕊軒一直同戲班的師兄妹一起住在溪雪園,雖說也是表面上是同一個戲班的師兄妹,可說到底,還是師承不同的門派。 不然也不會人和人資質(zhì)差一大截,這也是光靠努力都追不上的。 說起這葉蕊軒的師父,這江蕊蕊可是那時四九城的名角,當(dāng)年出逃至滬,后來也僅收了葉蕊軒這么個關(guān)門弟子。 江蕊蕊之后更是把自己的名賜給了葉蕊軒。 葉蕊軒本不叫葉蕊軒,原名叫葉軒,得了師父賜的名,這才改的名,這也意味著是無比的榮幸和榮耀。 葉蕊軒一直覺得伶人的地位太低,受人輕視,就因為是下九流,被別人看不起就算了,自己怎么也能輕賤自己,去把自己當(dāng)做給別人消遣的玩物呢? 也就是因為這點,葉蕊軒勤奮努力上進,從不屑攀附那種事情。把心思用在唱戲上,才有了這些個成就。 而在這棠春班的臺柱子僅也就葉蕊軒一人,養(yǎng)活了這么一大幫人。 時班主倒是想捧出個角兒,可惜那幾個死丫頭就是不爭氣。 眼里心里都是名和利,心思不放在這功夫上面,這戲自然也就唱不好了。 葉蕊軒倒是真的愛唱戲,她絕不把戲當(dāng)做自己的踏腳板,去攀附貴人,謀求不該得的阿堵物。 對于唱戲,她是絕對真心地?zé)釔邸?/br> 戲班在哪里,她就在哪里,也是因為這點,她絕不會跟著岑沅走。 她自始至終都打算留在這里。 而棠春班的師兄妹大部分都很尊敬葉蕊軒,這可是唱戲賺錢的活祖宗,必須得供著。 大清早有人來溪雪園敲門,棠春班的平日里干雜活的小劉正在院子里打水,聽到敲門聲,手腳麻利地去開了門。 門一開這一見,居然是個明眸善睞的漂亮女子,他語氣下意識變得柔軟,問了句:“姑娘尋誰呢?” “我找葉jiejie,我是她的朋友姓趙,給她送早飯來了。” 小劉回憶了一下,昨晚上葉老板的確說有人會來送東西。“對對,是這么回事,我?guī)闵先ァ!?/br> 小劉在前面領(lǐng)著水燈上了樓,葉蕊軒住在東面最大的那間屋子。 小劉敲了門,喊道:“葉老板,趙小姐來找您了?!?/br> 葉蕊軒聽聞趕緊開了門,請水燈進來了。 水燈把餐盒放在桌上,拿出還溫?zé)岬陌酌赘?,接著拿出幾樣小菜,是她自己在蘇州時就腌制的,拿了些過來,給葉蕊軒搭配著吃。 “還是熱乎的,葉jiejie趕緊嘗嘗,看到味道還行嗎?” 葉蕊軒正好洗漱完,便坐下來用早飯了。 “水燈,你也陪我一起吃點吧?!闭f完,葉蕊軒張開口,咬了口白米糕。這白米糕熱乎乎的,非常松軟,也不會很甜。 水燈搖了搖頭,“我吃過了,這些都是給你的?!?/br> 水燈發(fā)現(xiàn)葉蕊軒的吃相很斯文很優(yōu)雅,也很賞心悅目。 葉蕊軒把嘴里的糕點咽了下去,神色有些不自然,“你別老盯著我,怪不自在的?!?/br> “那好,你慢慢吃,那我先回去了?!彼疅羝鹆俗脚男乃?,起了身。 “哎呀,干嘛呢,剛來就走,你就這么不愿意陪我???你……你喜歡看我吃飯就看個夠吧。” 葉蕊軒紅了紅臉,捧著糕點繼續(xù)咬了幾口。 水燈決定不打擾她用早飯,隨便在屋里饒了圈,發(fā)現(xiàn)臥室里間有道簾子隔著,好奇想撩起簾子進去看看,卻被葉蕊軒叫住了。 “里頭亂,有什么好看的,過來陪我吃一點,意思意思也行?!比~蕊軒拽過水燈,一把將她拉到桌邊。 水燈被葉蕊軒按回凳子上,她只好拿起餐盒里的白米糕,掰了一小塊吃。 葉蕊軒嚼著嚼著覺得口中的白米糕越發(fā)的干巴巴,起身打開了房門,走到樓道上,扶著欄桿,沖樓下喊了句:“青青!” 葉蕊軒叫了棠春班正在廚房干活的小丫鬟青青上來,給她們兩人沏兩杯茶。 不然光吃白米糕,全吃下去,真的噎得慌。 青青迅速提著壺?zé)崴狭藰?,水燈見青青年紀(jì)應(yīng)該不大,大約十三四歲的樣子,面相很老實,進屋的時候,除了問候了葉蕊軒一聲,其余的一句話也不說。 葉蕊軒塞了幾張鈔票給青青,囑咐道:“天氣冷,給自己多做幾身衣服,再給自己買點零嘴吃,不要省著?!?/br> 青青小聲囁嚅句謝謝,她沏完茶就退出了葉蕊軒房。 說來也奇怪,葉蕊軒身邊竟然連一個隨身服侍的丫鬟沒有,她又不缺錢。她要是平日里喊人做些什么跑腿的事情,每次都是大方打賞的。 這些錢都能用來請兩個丫鬟了,可是葉蕊軒就是不喜歡有人貼身跟著自己,碰自己的東西。 所以院子里的傭人都很樂意替這位葉老板做事,總盼著能有些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