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突然對在座一位從沒吭聲的老學者笑道，“孟老弟，你是老中醫(yī)了，今日一餐，于養(yǎng)生如何？”

    孟醫(yī)師拈起餐巾擦擦嘴角，“五谷為養(yǎng)，五果

    為助，五畜為益，五菜為充，今日之宴，葷腥太多，營養(yǎng)過剩，于養(yǎng)生無益，不過嘛……”他摸著下巴嘆道，“人生在世何所謂，恨不多生一張嘴啊，食色性也，呵呵。”

    一人輕嘲道，“我們中國的文化就是口腹的文化，最好是只吃飯不說話，肚子喂飽了腦袋放空了，大家都高興。”

    又有人附和道，“正是正是，虛其心實其腹，弱其智強其骨，不動腦筋，無知無欲，這樣的民族本性千古難變啊?！?/br>
    杜教授若有所思地盯著一只白釉黑花彩繪碟子，輕聲道，“這花紋是饕餮紋吧，饕餮是龍的兒子，而我們自稱是龍的傳人……我們也就是想把什么東西都塞進嘴巴的貪婪惡獸……”

    步朗尼略微抬眼瞧了瞧，勉力轉換著話題，“杜教授，您看這磁州瓷還繼承著宋代古瓷的制法，線條流暢、古色古香，拍賣場上我父親差點叫啞了嗓子才買下來，嘿嘿。”

    杜教授果然詳細打量一番，道，“磁州古窯早在南北朝時期就出了青瓷，到唐宋兩代出了白釉黑花彩繪瓷，以圖案色彩黑白對比明顯為特色，花紋自由奔放、粗獷渾厚，描繪日常生活中的飛禽走獸、花草蟲鳥以及各種人物，反映了北方豪爽的民風，配這燒烤正合適?！?/br>
    “噫！翡翠羹的湯碗是汝瓷？”杜教授驚訝地拉動轉盤，等那湯碗轉到自己面前停下，“這釉下斑斑小點，猶如俊梨之皮，釉面隱紋縱橫，恰似蟹爪留痕，果然是‘梨皮蟹爪芝麻花’的汝瓷精品！”

    步朗尼含笑道，“杜教授火眼金睛，好東西被您一眼就瞅到啦。”

    杜教授嚴肅道，“不是我眼力好，是你家把好東西看得太尋常，不過器皿本該如此，不是放上供桌，而是要拿來日常使用的。”

    林博士嗤嗤笑道，“你這一說我都不敢下筷子了，碰翻一個碗我這輩子都還不清了，還是在藏區(qū)的時候好，大家都拿木碗，怎么都摔不壞！”

    樂正純挺直了腰背，興致勃勃地說，“日常也見不著這些，我來步家吃過幾次飯了，這等級的器物也是頭回見呢?！?/br>
    步朗尼道，“那是當然，招待貴客，步家當傾其所有?！?/br>
    樂正純大笑道，“好學生！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悔焉！以后我的課你隨便來蹭！”

    陳知晴小聲道，“他修你的課？”

    步朗尼不好意思道，“我是愛到處蹭課的，專業(yè)是食品，但各個學院到處跑。”

    眾人都是桃李滿天下的園丁，自然對愛學習的年輕人多一份好感，加之酒過三巡菜上五味，微醺之中將他連聲夸贊，步朗尼直到此時才略微松了口氣，只等著黎向榮的“鼎湖上素”痛快收尾，今天這盛宴招待好了貴賓，明后日自然有約好的記者編輯們去采訪收稿，緊鑼密鼓的宣傳攻

    勢一旦展開，勢必炒作地紅紅火火。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吧，中國人真的是太注重口腹之欲了

    這樣不好吧……

    46

    46、第十七章 知晴...

    44.

    作為宴席上唯一不以美食為目的的人，步朗尼有充裕的時間來觀察別人，平心而論，今夜的客人斯文優(yōu)雅，對美食表示了充分的敬意，這令他很是欣慰。

    從一個人對食物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人品，露出貪婪饞相的人，絕對沒有良好的自控能力，肆意吃喝的人也往往比較單純莽撞，而刻意的講究行動更是一種裝模作樣。

    食物理應讓人得到快樂，而廚師的快樂就在于食客的真情流露。

    王老正在細嚼一枚冬菇，眉頭舒展、眼角微闔；杜教授小口啜飲著一勺清湯，嘴巴翕動、面露微笑；林博士低頭咬著一根鮮筍，神態(tài)肅穆、鼻翼微紅，這道“鼎湖上素”眾人吃得靜默無聲，面色近乎于虔誠。

    步朗尼稍稍垂下頭，豐厚的額發(fā)擋住了他的眼睛，那雙猶如冰冷大海的眼眸此時波浪起伏，蘊含了連他自己也未知的情感，他止不住唇角上翹，滿心都是飛揚的悅樂。

    很多很多美好的回憶在他的記憶中盤旋閃現，類似于奶油的甜味、玫瑰花的香氣、梧桐樹下的陽光、幼時母親的懷抱混合出了甘美的基調，再摻入少許苦悶和焦躁，比如說高中生活的不快，或者是近來對家族的擔憂，最后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蒸騰出茫然的白霧，使他的心情或喜或憂，卻從未悲傷。

    步朗尼忽然覺得很滿足，雖然今天父親缺席自己獨挑大梁還是有一些逞強，但現在看看食客們的表情吧，他作為主人來說是合格的，他擁有足夠強大的統治力促使雇員們奉獻出全部的精神，哪怕這樣的統治其實是相當的脆弱。

    陳知晴笑呵呵地吃著白果和蓮子的神態(tài)像極了一只大號的倉鼠，暗自形容這樣一位比自己年長幾歲的老師的確比較冒犯，但步朗尼實在抑制不住笑意，望著人家鼓鼓的腮幫厚厚的嘴唇直樂。

    陳知晴被看得很不好意思，他略微困窘地笑了笑，羞澀的眼角畫出一對蝌蚪般的紋路，皺起的鼻子有點發(fā)紅，更顯得稚氣可愛。

    樂正純發(fā)現了這令人尷尬的注目禮，輕聲咳嗽一下“朗尼？”

    步朗尼嘿嘿一笑，當然不敢說什么像倉鼠之類的混話，道貌岸然地說，“我剛才想起來我也蹭過陳老師的課呢？有一次好像是關于人類和老鼠基因比對的講座吧……”

    陳知晴一聽，張大了眼睛，喜孜孜道，“對的對的，我講過，人類和老鼠有99.9%的基因都是相同的，那是一堂生物遺傳學的公開課！”

    樂正純無奈笑道，“愛學習的好學生啊，你聽課就像是饕餮之徒一樣，能吞下的都不放過是吧?！?/br>
    見幾位教授都投過來好奇的目光，步朗尼也樂道，“我還年輕嘛，雖說貪多嚼不爛，但吃下肚子總能吸收點營養(yǎng)的?！?/br>
    王老一拍掌道，“好事好事，年輕人好讀書不求甚解，總比昏昏噩噩來得好，小步，來喝一杯！”

    大學者敬酒怎能怠慢，步朗尼連忙側身一口喝干杯中美酒。

    王老滿意地看他殷勤地拿過酒壺斟酒，問道，“聽說你們步家從京城遷到西南，數十年來偏安一隅，現在怎么不殺回首都重掌江山呢？”

    步朗尼謙虛地低頭道，“食在中國、味在天府，這片土地的出產太豐厚，生活的氛圍太舒適，我家?guī)状松L與此，這里已經是步家的故鄉(xiāng)了。”

    孟醫(yī)師附和道，“少不入川啊！我如今是老頭子了，這邊中醫(yī)大正在請我做一個項目，我還琢磨著干脆留下不走了。”

    其他人聞言舉杯道，“這是個喜事，干一杯，干一杯。”

    步朗尼心頭一動，“孟老，那您以后可要常來我家，我家的藥膳做得也不錯，還請多指教?！?/br>
    孟醫(yī)師連連點頭，“自古藥食同源，抱樸子里的仙藥里還有很多珍禽異獸，像是萬歲蟾蜍千年靈龜什么的，那肯定是吃不到嘍?！?/br>
    這話要是放在有些地方說，店老板肯定會拍著胸脯打包票說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只要你想吃沒有我弄不到的，然而步朗尼不是那種人，他有意識地忽略了對方眼中的精光，淡淡笑道，“最近我們也推出了一些素齋，對健康更好些?！?/br>
    陳知晴馬上道，“嗨，那今晚怎么就上這一道素菜??？”

    樂正純輕輕戳戳他的胳膊，小聲苦笑。

    陳知晴環(huán)視一圈，訕訕地垂下腦袋，悶頭喝湯。

    孟醫(yī)師斜著眼睛打量他，癟著嘴道，“剛才的頒獎禮上沒見你??？你是教生物的？”

    陳知晴漲紅著臉，囁喏道，“我，我只是個助教……”

    孟醫(yī)師長長哦了一聲，不屑道，“那你既然有位子座，就多吃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