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末了她頓了頓,又繼續(xù)補(bǔ)充:很甜。 遲長青握緊了手心,矜持地點點頭,道:“喜歡就好?!?/br> 他說完,把紙包往前遞了遞,問她道:“還要么?” 洛嬋猶豫了一下,又拿了一粒杏脯,放進(jìn)嘴里含著,舌尖嘗到了酸酸澀澀的味道,含的久了,那酸澀中似乎也多出了一絲絲的甜意。 杏脯還剩下小半包,遲長青便都收了起來,準(zhǔn)備等著下回喝藥的時候再給她。 洛嬋用舌頭卷著那顆杏脯,張著眼睛看他走來走去地忙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昨天她在護(hù)城河里暈了過去,后面的事情不知道,包袱和馬是從哪里來的? 遲長青一轉(zhuǎn)身,就看見洛嬋正沖著他這邊出神,表情若有所思,他目光一動,就順著對方的視線落在了自己手中的包袱上,頓了頓,才解釋道:“這些都是我事先派人安排好的,一旦順利出城,便能直接騎馬離開?!?/br> 聽了這話,洛嬋便想起來婚床上藏著的那柄劍,她頓時反應(yīng)過來,拉過遲長青的手寫畫:你早知道皇上要?dú)⒛銌幔?/br> 遲長青難得笑了一下,是那種冷冷的笑,鳳眸中的鋒芒銳利無匹,他淡淡道:“從我入京那一刻起,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了。” 洛嬋愣住,她雖然從前并未見過他,但是偶爾會從二兄大兄和父親他們的交談中,聽到他的消息,還有一門忠烈的遲家,遲老將軍,遲大將軍,最后只剩下了遲小將軍,孤身一人,征戰(zhàn)沙場數(shù)年,回來時卻要遭受朝廷如此大的惡意。 看著男人冷峻如霜的眉眼,洛嬋又為他感覺到了些許的難過和委屈。 她拉著遲長青的手,繼續(xù)寫畫:你離了京城,家里的其他人呢? 遲長青答道:“我兄長戰(zhàn)死那一年,母親便去世了,家中只剩下了一個嫂嫂,兄長去前有遺言交代,不許她守節(jié),令她回梓州老家,找個好人家另嫁了?!?/br> 這么平平幾句,竟是已家破人亡,舉目無親,洛嬋呆了呆,張了張口,不知說什么好,她一時想到了遲長青,一時又想到了自己。 如今的她,不也是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了么? 遲長青低頭看了看她,劍眉下意識皺起,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怎么又哭了?” 洛嬋伸手一摸,這才發(fā)覺自己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她頓時有些窘迫,擦了擦眼淚,輕輕吸了一口氣,對遲長青搖搖頭,伸出手指在他掌心寫寫畫畫:我沒事。 遲長青看著她細(xì)白的手指,淡淡嗯了一聲,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道:“好好養(yǎng)病?!?/br> 洛嬋點點頭,正在這時,門又被敲響了,遲長青走過去開門,只見店伙計站在外面,手里捧著一個托盤,笑容可掬地道:“客官,這是您要的早食?!?/br> 遲長青道了一聲謝,接了過來,店伙計又道:“小人方才幫您去醫(yī)館看了一下,王老大夫已出診去了,大約要午時才會回來,到時候小人再替您去看看?!?/br> “有勞,”遲長青又取出幾枚銅板來,遞給他,道:“麻煩小哥再替我安排一間房,在這隔壁就好?!?/br> 那伙計愣了愣,他下意識往屋里看了一眼,奈何遲長青身形高大,把門口堵了個嚴(yán)實,他只能看見一抹纖細(xì)的影子,遲長青眉頭一皺:“怎么,沒有房了嗎?” “有的,有的,”店伙計連連道:“旁邊那間就是,房間都是打掃干凈的,客官隨時都可以住進(jìn)去?!?/br> 遲長青微微頷首,把門關(guān)上了,那店伙計摸了摸鼻子,心說真是怪得很,明明是夫妻倆,竟然還要分房睡,這不是錢多燒得慌。 洛嬋看著遲長青把托盤放在桌上,道:“用飯吧?!?/br> 她定睛一看,兩碗白粥,一碟饅頭,和她從前吃過的饅頭不一樣,這饅頭上還帶著點兒黃,洛嬋有點好奇地拿起一個,左右看了看,嘗試著吃了一口,口感很是粗糙,甚至有點兒硌舌頭。 洛嬋只吃了兩口就猶豫著放下了,轉(zhuǎn)而端起了白粥,好在粥里放了鹽,她之前在牢里呆了些日子,日日都是吃粥,起初也覺得難以下咽,但是在餓了兩天之后,她便不得不吃了,如今竟覺得白粥倒也能喝,雖然比不得從前家里廚子變著法兒做的吃食,但是此一時,彼一時。 洛嬋自小就是一個記吃也記打的性子,就連大兄都說,若有人慣著她,她能嬌氣得無法無天,撒嬌耍賴樣樣都來,但若沒人慣著,她也能安安分分地過活。 只吃了半碗白粥,洛嬋就覺得飽了,她本來身體不大舒服,也吃不了多少,放下碗便乖乖坐在一旁,看對面的遲長青用飯,遲長青雖然吃得很快,動作卻十分優(yōu)雅,不疾不徐,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一碟子饅頭很快就沒了。 洛嬋倒不覺得有什么,二兄每次從校場回來,吃得比這還多。 遲長青放下筷子,抬起頭看她:“吃完了么?” 洛嬋點點頭,緊接著便發(fā)覺男人正盯著她面前的碗,洛嬋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粥還剩半碗,旁邊還擺著一個咬了兩口的饅頭,遲長青皺起眉,道:“只吃這么點兒?” 聽見他這話和神色,不知為何,洛嬋忽然就想起了大兄,她下意識覺得有些心虛,視線飄忽不定,落在桌子上,遲長青還在看她,洛嬋只好硬著頭皮用筷子夾起那個饅頭,小小咬了一口,味同嚼蠟。 遲長青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大約是看出來了她的勉強(qiáng),片刻后,才道:“吃不下就別吃了。” 洛嬋頓時如蒙大赦,白粥倒還好,只是那饅頭實在太粗糙了,她吃慣了山珍海味的舌頭哪里受得了?簡直如同在吃砂礫一樣,聽了遲長青發(fā)話,她連忙把饅頭放回盤子里,眼巴巴地瞧著他,擺了擺手,表示自己已經(jīng)吃飽了。 遲長青收回目光,開始收拾桌子,心說,小啞巴嬌氣愛哭就算了,還這么挑食,也就京城里那些鐘鳴鼎食的富貴人家才能養(yǎng)得起了。 當(dāng)然,雍王殿下自然也是養(yǎng)得起的。 遲長青把碗碟收拾好送出去了,洛嬋把屋子轉(zhuǎn)了個遍,她第一次住客棧,對什么都好奇,這屋子不大,沒什么擺設(shè),連個多寶架都沒有,也就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條長凳子,凳子連靠背也沒有,桌上擺了一個粗陋的茶壺,兩個杯子,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洛嬋有些失望,她從前看過話本,想象中的客棧并不是這樣的,她走到窗邊,悄悄把窗戶推開一條縫隙,往外看,窗下有一只老母雞,正領(lǐng)著幾只毛茸茸的小雞啄食著草籽,毛球似的雞仔們跑來跑去,發(fā)出嘰嘰的叫聲,可愛極了。 洛嬋張大眼睛,屏住呼吸,充滿興趣地盯著那些雞仔們看了半天,遲長青進(jìn)門來了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直到身后冷不丁傳來一個聲音:“你在做什么?” 洛嬋嚇了一跳,窘迫地退開了一步,遲長青鳳眸微動,就看見了那窗戶縫隙外的情景,還有隱約的啾鳴,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然后他瞟了洛嬋一眼,順手把窗扇合上了。 洛嬋悄悄地覷著他的臉色,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遲長青十分冷酷無情地道:“大夫說了,你受了寒,不可吹風(fēng),要好好休息。” 洛嬋張了張口,一瞬間,她仿佛又看見大兄了,大兄從不發(fā)脾氣,溫溫和和的,連說話也從不大聲,可他生氣的時候,她和二兄都怕他,洛嬋只好聽話地點點頭,垂頭喪氣地走開了。 看著少女老老實實地坐到凳子上,遲長青心想,果然很乖,洛府到底是怎么養(yǎng)她的? 他走到窗邊,把窗推開了些縫隙,探手過去試了試,沒有風(fēng),便回身喚洛嬋道:“過來。” 洛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面上露出幾分疑惑,依言走了過來,下一刻,她看見遲長青把窗給推開了縫隙,唧唧咋咋的雞仔叫聲又撲面而來,幾只圓滾滾的鵝黃色小毛球在地上跑來跑去,歡快地嬉戲著。 少女的面容一下子就明朗起來,秋水似的明眸中仿佛落入了星光,分外漂亮,她笑著看了看窗外,又看向遲長青,有些害羞地拉過他的手,認(rèn)真地寫畫:謝謝你。 真好哄,遲長青心想,又沒什么表情地叮囑道:“只能看一會兒。” 洛嬋點點頭,又開心地趴在窗邊看了起來。 第10章 圖什么? 因著洛嬋病了,需要吃些清淡的飲食,中午依然是白粥配饅頭,不過這次的饅頭是白色的,倒和洛嬋從前見過的那些饅頭一樣了,遲長青輕輕叩了叩桌面,道:“怎么不吃?” 洛嬋猶猶豫豫地端過粥,喝了一小口,便看見一雙筷子夾著饅頭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遲長青道:“這是白面饅頭,吃吧?!?/br> 洛嬋點點頭,接過來咬了一小口,入口很香,細(xì)細(xì)咀嚼之后,里面帶著一點點甜,果然比早上的饅頭好吃。 遲長青坐在對面,看著她把粥和饅頭都吃干凈了,這才滿意地拿起筷子吃起來。 嬌氣歸嬌氣,但是還挺好養(yǎng)活的。 吃過午膳之后,老大夫就被請過來了,進(jìn)門先是端詳了洛嬋一眼,笑瞇瞇地問道:“夫人可喝過藥了?” 洛嬋點點頭,老大夫便高興地摸了摸白胡子,道:“夫人氣色還是不錯的,想來不用幾日就會恢復(fù)了?!?/br> 一旁的遲長青開口道:“眼下又麻煩老大夫走一趟,是想問一問,我……我內(nèi)人之前誤食了毒物,嗓子啞了,不知大夫能否給她治一治?” 那老大夫駭了一跳,瞪著眼睛道:“誤食毒物?” 遲長青頷首,老大夫連忙追問道:“是什么毒物?什么時候的事情了?當(dāng)時可有什么癥狀?” 遲長青頓了頓,答道:“具體是什么毒物,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大約是半個月內(nèi)的事情,什么癥狀……” 這他就說不出來了,只好看向洛嬋,洛嬋連忙搖了搖頭,遲長青只好道:“沒有癥狀,一夕之間就啞了,說不出話來了?!?/br> 老大夫又道:“當(dāng)時可見血了不曾?” 遲長青又看了洛嬋一眼,洛嬋仔細(xì)想了想,自家中驚變那一日起,她就被投入了大牢中,雖說受了些磋磨,倒是沒有流過血,只除了些磕磕碰碰之外,于是搖頭。 遲長青便道:“沒有?!?/br> 老大夫就擰著眉頭,帶著幾分責(zé)備地看著他,不滿道:“你為人夫,自己的妻子出了事情,你怎么一問三不知呢?” 遲長青竟啞口無言,老大夫大約是覺得他甚是沒用,想必是個負(fù)心薄情的男人,于是不再理他,看向洛嬋的眼神愈發(fā)和善憐惜,放輕了聲音道:“那夫人現(xiàn)在可覺得哪里不適?” 洛嬋又搖頭,她只除了傷寒帶來的暈眩感和渾身乏力之外,并無任何不適,老大夫頓時皺起眉來,又替她把了脈,結(jié)果從脈象里也看不出什么其他的毛病,端詳洛嬋的臉,少女正張著一雙秋水似的明眸緊張地看著他,若不是確信她無法說話,老大夫幾乎要疑心自己被遲長青給驢了。 他有些犯難,舉棋不定,片刻后才對遲長青道:“恕老朽醫(yī)術(shù)不精,實在瞧不出來尊夫人這啞疾從何而來,從脈象看,也不像是中了毒?!?/br> 遲長青心里一緊,不像是中毒,那就是別的毛病? 老大夫又道:“也或許是因為老朽的醫(yī)術(shù)不精的緣故,不過老朽還是建議郎君,等傷寒一好,就趕緊帶著尊夫人去城里的大醫(yī)館看一看,千萬不要耽擱?!?/br> 遲長青便問道:“實不相瞞,我與內(nèi)人都是外鄉(xiāng)來的,這里人生地不熟,煩請老大夫給指個明路,感激不盡?!?/br> 大約是看他態(tài)度很好,老大夫的臉色緩和了不少,道:“出了咱們這河居鎮(zhèn),順著官道往南下,二百里左右的地方就是臨陽城,那里必然是有大醫(yī)館的。” 遲長青便向他道謝,老大夫臨走時,還不忘苦口婆心地勸他,要對自己的夫人多多上心云云,言辭之間,就好像他是個不負(fù)責(zé)任的薄幸負(fù)心漢一般,遲長青也不辯解,滿口答應(yīng)下來了,老大夫這才滿意地離開。 把大夫送出了客棧,遲長青轉(zhuǎn)回房間門前,猶豫了一下,才推開房門,看見少女正趴在窗前,背對著他,一動也不動,纖弱的背影在天光下顯得十分孤寂清冷。 大約又在哭了。 遲長青這么想著,慢慢走了過去,不過他的心情也并不大好,本以為請了大夫來,至少能開個方子,吃點藥治一治,卻沒想到最后什么也沒瞧出來,他都有些失望,更別說洛嬋了,他幾乎能想象出此時少女眼中滿心的希冀慢慢堙沒,最后變成了黯淡之色。 他走近了些,才開口道:“你……” 洛嬋聽見他的聲音,轉(zhuǎn)過頭來,她的眼圈有些泛紅,卻沒有真的哭,遲長青這次是真的有些意外了,每回他覺得她一定會哭的時候,她沒哭,然后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又開始莫名其妙地掉眼淚。 女人都這么難以捉摸么? 聽見大夫說沒法治的時候,洛嬋倒不是不難過的,只是她早就有了準(zhǔn)備,她從前在府中,后廚里有個廚娘,做的菜和吃食特別好吃,洛嬋很喜歡她,若是偶然在府中碰見了她,還會停下來同她打招呼,說一說話。 那個廚娘是啞的,但是她人緣很好,見人先有三分笑,府中很多下人都喜歡她,洛嬋也曾經(jīng)問過,要不要請大夫替她治一治啞疾。 廚娘比劃著拒絕了,旁邊與她關(guān)系近的下人解釋道,啞疾并不是那么容易治好的,她曾經(jīng)的家境也十分富裕,但是家里為了治她這個病,掏空了家底,看遍了北地的大夫,甚至也找過告老還鄉(xiāng)的老太醫(yī),最后卻仍舊沒治好,她才不得不出來謀生。 或許是因為廚娘的境遇,在得知自己啞了的那一刻,洛嬋心里就做好了準(zhǔn)備,可能要啞一輩子了,所以當(dāng)老大夫說他治不好的時候,她的心里也并沒有多么大的落差。 雖然仍舊是難過,但是于她而言,能從大牢里活著出來,已是萬幸了,只是不知道爹娘兄長他們怎么樣了…… 洛嬋正發(fā)呆的時候,聽見遲長青道:“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去臨陽城看一看。”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也不是商量,洛嬋只好點點頭,去就去吧。 他們在河居鎮(zhèn)逗留了五日,那老大夫開的方子很有用,到了第六日的時候,洛嬋的病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遲長青買了一些干糧等物,準(zhǔn)備啟程。 因著洛嬋病才剛好,不宜過于勞累,遲長青又花錢買了一輛車,套在馬上,免得又如第一天一樣,把人給顛簸壞了,這一路去臨陽城,少不得在半道上要休息露宿,遲長青是個大男人倒是不覺得有什么,可他帶了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若是再把人給折騰病了,更麻煩。 匆促之間弄好的馬車,自然是比不得洛府從前出行的,車?yán)锩嬷讳伭艘粚颖”〉娜熳?,其余什么也沒有,寒酸簡陋,馬車壁上的板子縫隙很大,四面透光,還一個勁漏風(fēng),洛嬋抱著雙膝靠在角落坐著,身下的馬車一路顛簸,晃得她都快吐了,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鬧騰,車簾被風(fēng)吹起來時,露出了男人的背影,挺拔而堅韌,穩(wěn)如磐石。 這么趕了半日的路,到了中午時候,遲長青才停下馬車準(zhǔn)備休息,他在旁邊站了半天,不見馬車?yán)镉袆屿o,便掀起車簾一看,只見洛嬋坐在車?yán)铮樕椎脟樔?,嘴唇上沒有一絲血色。 遲長青嚇了一跳,下意識皺起眉,道:“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難道是病還沒好?他心里隱約有點后悔,早知如此,就應(yīng)該在河居鎮(zhèn)上再多住兩日,也不急在這一時。 洛嬋蒼白著臉,搖了搖頭,這么一晃,她又開始暈了,胃里一陣翻滾,她連忙捂住了嘴,生怕吐出來,一邊沖遲長青擺手,一邊竭力平復(fù)自己的呼吸。 見她這樣難受,遲長青的眉心皺得死緊,卻又不敢碰她,只好從馬車?yán)镎页隽怂疫f過去,洛嬋喝了水,胃里好過了些,遲長青又問她道:“哪里還不舒服?” 他心里盤算著,若是受不住,要么就仍舊回河居鎮(zhèn)去,要么就近找個村落,讓她先休息兩日。 洛嬋搖了搖手,遲長青探手過去,掌心攤開給她,洛嬋愣了一下,才一筆一劃地認(rèn)真寫:馬車太晃了,頭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