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舍得出來了?” 鐘華甄抬頭,看見整場聚宴都沒露面的李煦雙手相交,斜靠殿外的紅柱。 他勁腰挺直,身著窄袖繡金紅袍,薄唇挺鼻,挺拔身形尤顯少年英氣風發(fā),如一把尚未出鋒的好劍,藏不住銳利凌厲。 她愣了愣,沒料到他還會過來,上前問:“你怎么在這?不是說有事來不了嗎?” 李煦打個哈欠,直起身體,道:“剛回來,本來不準備來的,聽說你被父皇留下來談話,干脆來一趟,走吧,送你出去?!?/br> 鐘華甄笑道:“出宮一路都有御林軍守備,你還真把我?guī)讱q孩子?” 她小時候一直跟在他身邊,出過幾次事,有一回沒帶婢女,還被不認識的國公府小公子遠遠砸了塊石頭,小孩子怕痛忍不住眼淚,她尤其怕,眼淚一直在眼眶打轉。他發(fā)現后氣了半天,把她背回東宮休息,國公府小公子也被罰跪了半天。 “但凡你自己能長點心,我也沒必要管你,”李煦伸了個懶腰,“今天的蜂蜜糕怎么樣?我在東宮吃著不錯,特地找人給你新做一份?!?/br> “還不錯,但我只吃了一塊,剩下的被母親發(fā)現,收走了,”鐘華甄想了想,“你讓廚子抄個方子給我,這點心合我胃口,吃起來不膩。” “天天想著吃,吃又吃不多,”李煦接過宮婢手中的四角螭紋宮燈,讓人退下,“明天下午來東宮,我給你補補缺漏的課業(yè)?!?/br> 夜色快要融入黑暗之中,鐘華甄道:“你今天還忙得抽不出身,怎么明天就有空了?” 李煦也不瞞她,邊走邊說:“外祖父明天早上回來,他會代我處理這些事,馮侍郎免不了牢獄之災,現在還牽出了其他事,更為麻煩,費時間?!?/br> 鐘華甄前世很少關注京城的事,但也知道結果不會有什么大區(qū)別。 贏的人只有李煦。 鐘華甄輕唔了一聲,在找理由拒絕他。她已經好幾個月沒踏足東宮,長公主又剛和皇后嗆聲,要是不去,恐怕張相那邊會有動靜。 他突然問:“想什么?” “沒什么,”鐘華甄回神,“我在宴上提到了青州,被三皇子出口諷了一句,王長史突然提起鄴城通判還沒人選的事,想讓我推位熟人,以后好幫襯,陛下覺得不錯,留下我允我選一位上去?!?/br> 李煦道:“難怪,也不稀奇,父皇待你們鐘家一向不錯,長公主比母后都要得寵?!?/br> 侍衛(wèi)遠遠在巡邏,偌大的皇宮略顯安靜,鐘華甄跟在李煦身后,想了想后又走近些,低聲道:“鄴城是塊好地方,但離京稍遠,想去的人不多,我從前在你書房待著時,見你用朱筆圈過這塊,雖不知你有什么大用處,但我還是向陛下薦了魏函青過去做通判副使,我和你關系好,陛下和王長史的話也沒人預料得到,明日消息出來,旁人也不會說什么。” “年紀小小,總想這么多,”李煦頓足,皺眉回過頭,“朝中的事少聽?!?/br> 他停下沒個預兆,鐘華甄沒注意,不小心撞到他結實后背,她捂住發(fā)疼的鼻子,皺眉退后步道:“別的我沒說,不過鄴城遠,雖說那是個肥差,但魏函青可能得委屈些?!?/br> 她沒有撒謊。 鐘華甄跟皇帝推了陸郴,但也沒單獨說他,既然李肇別有目的,那她也不能讓太子這邊一無所知。 “提就提了,他去一趟,也正好幫我做件事,”李煦走近,拿開她的手,高抬宮燈仔細看她鼻子,沒發(fā)覺大礙,嫌棄一句,“比女孩還嬌氣?!?/br> 第10章 鐘華甄比旁人多活一世,但她前世一出生就被送出京城,對京城發(fā)生的事了解不多,只知道些鬧得很大的。 李煦脾氣比不了李肇,但出乎意料的是,追隨他建功立業(yè)的人很多。旁人投軀報明主,他慧眼識英雄。 寬敞宮門由御林軍把守,冷風透過衣衫縫隙,李煦看到不遠處的馬車,停了下來,將手上宮燈給她。 “聽說母后和長公主今天又有不合,我若是再走近幾步,長公主又該說你一通。” 鐘華甄頓了頓,抬頭看他,李煦長相俊朗,不同于她是女孩偏女相,他劍眉星目,少年意氣風發(fā),一雙銳利淺灰眸看向人時,總能讓人生出畏懼之意,強勢又霸道。 這是未來手掌大權的皇帝,麾下有識之士無數,手段狠到戰(zhàn)爭后期敵軍聽他名字就聞風喪膽,不敢踏進一步。 鐘華甄斟酌著開口說:“父親去得早,母親平日說我,也是因為我晚歸,倒不是針對殿下?!?/br> “你倒是會為她說話,”他嗤之以鼻,“你以前被我欺負的時候,她可從來沒出現過?!?/br> 鐘華甄手里提著宮燈,宮燈上的流蘇穗子隨風擺動。長公主是她母親,她自然向著,但李煦也不是好得罪的。 她還在想該怎么回他合適,李煦就突然抬手彈她額頭。 他力氣不小,收斂了也藏不出力度,鐘華甄捂住微微發(fā)疼的額頭,皺眉看他,“做什么?” “行了,走吧,”李煦說,“自己回去注意些。” 天色已晚,長公主還在等她,鐘華甄揉了揉額頭,現在也沒什么話對他說。她不久前才幫了李肇,心中到底還是虛的,只能先和他道別離去。 小孩間的事再怎么鬧騰都可以歸結于在玩樂,旁人膽子也沒大到真敢去欺負威平候府的世子,偶爾有那么幾個欠教訓的,吃的苦頭絕對比她多。 鐘華甄上馬車時,回頭看了一眼后,動作一頓。李煦還沒走,他雙手交抱靠著宮墻,看她離開,身軀挺拔。 她收回視線,進了馬車。 長公主跪坐在馬車上,華服金釵,因為喝了酒,有些倦意,她手微撐頭,閉著眼睛問:“李煦送你出來的?” 宮中有宮禁,過了時間就不開宮門。馬夫駕車慢慢駛動,平坦大道上有御林軍把守。 “我們碰巧遇見,順便談了些事,”鐘華甄坐在小幾旁,抬手輕拿起案桌上茶杯,提壺倒杯茶給長公主,“這茶有解酒功效,母親吃齋禮佛多年,已經這么多年沒喝過酒,今日也不該碰?!?/br> 長公主睜開眼,看向鐘華甄,她慢慢接過這杯茶,喝了口后,道:“我是氣的,若非當年陛下點你做東宮伴讀,李煦還得不了侯府這一助力,皇后一派得了便宜還賣乖,竟也敢厚著臉皮敲打于侯府,倒也不愧是張家的人,沒臉沒皮。” 鐘華甄手收回來,放在腿上,有些無奈,道:“我前些日子才和太子吵了一架,鄭夫人來府內一趟確實容易讓人心中生疑,他們可能也是怕我忍不了太子脾氣,這些倒也沒什么,陛下還是向著您的,我今天被他留下,就是專門說鄴城的事?!?/br> 就算現在的鐘家和東宮綁在一起,也有不少人覺得她心思不干凈。鐘華甄出生之前張家一派就和鐘家不合,威平候手上兵力無人能及,張相覺得他造反只是時間問題,不僅在朝堂上有針對,據說私下還下過絆子。 “陛下政事繁忙,也只會在這些小事上偏向,”長公主心情似乎不大好,“等你年歲到了,我們就回青州,你父親的家業(yè)只該由你繼承?!?/br> 鐘華甄聽她語氣沒什么起伏,也明白皇帝今天的話說得不合時宜,讓長公主回想起了往事。 長公主和威平侯鶼鰈情深,感情深厚。她十七歲出嫁,隨威平候去過邊疆,兩人落崖定情,相吸相引,縱使聚少離多,但感情也依舊很好,威平候死后,她一直不愿意讓旁人碰他的事,如果不是為了鐘華甄和大局著想,怕是要拼著性命去找張家對質。 鐘華甄思量片刻,道:“太子明日要我去東宮補課業(yè),我太不想去。到時我讓南夫人出府抓幾味傷寒藥,做個樣子?!?/br> 長公主喝完茶,放下手中茶杯,她知道李煦沒那么好學,只道:“我聽說李煦手上有馮侍郎的事,這還沒解決就想著找你玩,心浮氣躁,實在愧對陛下和太傅的栽培。你也不用做得這么明顯,府內藥房最近才添置了一批新藥材,都是上好的,外邊比不過?!?/br> 鐘華甄手輕攥衣衫,笑著應聲好。 侯府藥房是專門為鐘華甄備的,平時就有各種藥材備用,她院子里還有個小藥房,由南夫人掌管,放一堆珍稀補品,都是日常用來補身子。 去這些地方抓藥要記冊子,每個月都會有老大夫親自審核。她身子特殊,又是女孩,就算只是變動幾味藥,那些眼尖的神醫(yī)也能發(fā)現,最后匯報至長公主處。 …… 鐘華甄回府的第二天早上,東宮侍衛(wèi)便來送個信匣,裝抄寫蜂蜜糕的方子。 南夫人捧著信匣進屋時,室內只有鐘華甄一人,案桌上端硯精致刻荷紋,她正在寫字,寫的是當下流行的宋鴻體。屋中燒一個火炭盆,木炭燒得熱,現在是晚秋近冬,鐘華甄比別人怕冷,總是會先備上一些取暖的東西。 太子的教習老師之一宋鴻宋太傅是博通經籍的飽學之士,算起來還是假治水來欺騙朝廷的宋之康遠房叔父,性子最為古板嚴苛。鐘華甄作為太子伴讀,天資聰穎,他很看重,雖不會讓她讀帝王策論,但也時??疾焖艹贾g。 南夫人把信匣放在紫檀木案幾上,走近道:“世子,東宮來了馬車,侍衛(wèi)說請你入東宮,我說你昨夜在外面呆得太久,偶感輕微風寒,出不了門,他為難之下,便把這信匣遞出來,說是太子專門讓宮內御廚口述的。” 鐘華甄抬頭,看向桌上木匣,道:“那是蜂蜜糕方子,我昨天才嘗了一塊就被母親讓人收走,心中癢癢,專門讓太子送一份過來。” 南夫人昨晚聽她說過,沒覺得奇怪。她只是回頭往屋門看了一眼,見到沒人,又上前一步,小聲道:“今早有個熟悉的更夫回老家探親,老奴說身子不舒服,外面的藥便宜,讓他給我?guī)端?,這是我認識十幾年熟人,嘴巴緊,不會亂說話?!?/br> “……辛苦你了,”鐘華甄嘆聲氣,慢慢收筆,“夫人日后若有事需要我,直說就行?!?/br> 她腹中這孩子跟李煦一樣折騰人,保不齊什么時候會出意外,到時誰也瞞不過。時間越拖越傷身子,南夫人不能動府中的藥,那便只能從府外分批次帶,府內有長公主,府外有李煦,一切都只能小心翼翼。 “世子是老奴帶大的,這事哪來什么辛苦不辛苦,我在侯府這么多年,也沒什么大事,剛剛我……”南夫人面帶猶豫,似乎有話要說,她看鐘華甄拿開鎮(zhèn)紙,把寫好的字卷起收進信筒中,不知道怎么開口。 鐘華甄見她奇奇怪怪,便問:“是有什么事?” “老奴方才出去時,聽見幾個掃庭院的小廝在嘀咕討論,叫來一個打聽,才發(fā)現昨晚有事發(fā)生?!蹦戏蛉藳]含糊其辭,把聽到的都跟鐘華甄說了一遍,“最近偶有流民出現,說是代郡來告御狀,因為京城守衛(wèi)森嚴,一直不得入京,御史府的宋大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聽說這件事,昨晚在家中自縊以證清白,他留下遺書直指太子構陷忠良,擺上證據說那些流民自北方而來,不可能經歷去年水患,一切都是太子設計?!?/br> 鐘華甄收字的手一頓,抬頭看向南夫人,“太子查出什么?” 南夫人驚訝,不明白鐘華甄怎么知道太子查出了東西,問道:“有人同你說過了?” 鐘華甄搖頭道:“我看你樣子也不急,想來沒出大事?!?/br> 李煦不是拖沓的性子,他素來覺得她礙手礙腳,極少讓她卷入這種事,既然有時間在大清早派人要請她去東宮,那宋之康這件事也該解決得差不多。 南夫人回說:“事情開始好像鬧得挺大的,昨晚重陽,大家相聚,宋大人亡妻早逝,家中只有妾室,住的地方三教九流多,他在民間有名望,小廝嚇得屁滾尿流,出府就遇見幾個膽子大的,一同進去,之后把事情傳開了,有人義憤填膺砸了衙門的人,太子直接冷臉下令拘人,讓官衙一一列出宋大人這些年貪污受賄的證據,貼在告示榜,任何人都能看見,查而有據,無法反駁?!?/br> 鐘華甄訝然,“只有這些?” 如果宋之康被這些事牽扯不想連累家人,自盡也罷,怎么還敢去陷害李煦?李煦的性子旁人不了解,他是大司馬的人,難道也不清楚? “這倒還是小的,”南夫人聲音小了些道,“太子殿下不僅查出宋大人涉嫌包庇妻族,還發(fā)現他曾殺害同行官員奪取功勞,衙門的人又連夜在他極其蔭蔽的京郊私宅地下室翻出幾屋子的兵器弩箭,老奴聽說其中還有類似突厥文字的文書,據說是有關邊疆布防的事,我都要被嚇出身汗?!?/br> 京城比其他地方要復雜得多,鄭邗遇刺,馮侍郎入獄,宋之康自縊,全都撞到一起,說是巧合,誰也不信。 小廝口中的話可信度不高,鐘華甄也猜得到其中不簡單。她沒再評價宋之康的事,只是把信筒給南夫人,說:“我想太子派來的人應該還沒走,你把這東西給他們,說是我以前落下的課業(yè)?!?/br> 第11章 太子書房寬敞明亮,隔扇門雕刻圓孔紋,四周侍衛(wèi)把守森嚴,旁人難以靠近。 墻上掛好幾把名劍長戟,又重又沉,鐘華甄最知道重量。李煦以前讓她隨他練劍,她劍沒怎么舉起來,反倒拉傷了手,硬忍著疼回家,在家待了幾天養(yǎng)傷。 大薊朝張相坐在書房扶手椅上,鄭總管恭敬給他倒茶,道:“相爺,昨晚刑部出了事,跟殿下有些關聯,殿下在處理后續(xù)的麻煩,他聽說相爺來了,便回房換身衣服過來。” 太子缺席重陽夜宴,只要那天進過宮的大臣都知道,但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大部分人也是再第二天才得到消息。 張相接過這杯茶,抬頭問鄭總管:“殿下昨晚可有慌張?” 鄭總管拂子搭在手上,恭敬笑道:“您還不知道殿下那個性子?天塌下來都敢頂,這哪能難得住他?” 張相點點頭,說了句下去吧。 鄭總管忙應是,退了下去。張相是朝中文臣之首,在丞相這位置待了二十多年,天生一張壓迫的威嚴臉,眼睛深不見底,看不穿在想什么,就連鄭總管這種見過不少貴人的都覺心中發(fā)怵,旁人更不用說。 半個多月前,張相多年好友驟然離世,他離京赴揚州吊唁,今天寅時才歸。 他喝口茶,身形已經有些佝僂,京城表面如一潭平靜的池水,底下藏著一群不見深淺的兇魚,只要驚起一絲波瀾,后續(xù)引起反應只會是跳出表面的廝殺。 短暫的僵持不會帶來任何利益,當今時局變動,虎視眈眈的人不計其數,僵局不破,自取滅亡。 張相兩鬢發(fā)白,已經快過花甲之年,精神卻依舊矍鑠,雙目清明,多年來為皇帝開憂解難,是皇帝最信任的官員之一。 李煦從屋外走進來,一身玄袍干凈平整,用金線繡蟒紋,靴履兩側嵌顆拇指大的透白玉,他身體挺拔,有清俊少年氣。 “外祖父早上才回京,應該先休息一天,要拜訪也該是我親自去相府?!?/br> 李煦性情頑劣自大,真正能管得住他的,除了皇帝就是張相。 張相面相冷肅,發(fā)白的布袍雖老舊,卻別顯出一股清正氣。他放下手中茶杯,起身朝李煦行禮,李煦虛扶住他道:“這里沒有外人,不用見外?!?/br> “太子殿下,禮不可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