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曲阿姨繼續(xù)去倉庫打掃衛(wèi)生，她也終于找到機會跟過去一探究竟。

    走進(jìn)倉庫，她震驚地說不出話，曲阿姨笑問：“看傻了？”

    她合攏嘴巴，瞪大眼問：“曲阿姨，你們家以前是開樂器行的？”

    曲阿姨好笑：“哪能啊，你韓叔叔是音樂老師?！?/br>
    “音樂老師有這么多樂器？”

    “他喜歡，所以就買得多，有一段時間他還喜歡上畫畫，把半間房都改成了畫室?！?/br>
    她問：“這些樂器韓叔叔都會用嗎？”

    曲阿姨四處打量：“基本都會用，但不是每樣都精通的。”

    她又問：“那你會嗎？”

    曲阿姨搖頭：“我學(xué)是學(xué)過，但我沒這方面的細(xì)胞，怎么都學(xué)不會?！?/br>
    她沒回屋，而是留下陪曲阿姨一道打掃。平日里她大大咧咧的，但這方面的分寸她還是有，生怕這些東西昂貴，她輕拿輕放，擦拭時也像在撓癢癢。

    清潔工作完成，曲阿姨摘袖套時問她：“喜歡這些嗎？”

    她說：“我不會?！?/br>
    問題和答案似曾相識，仿佛去年冬天，她們也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曲阿姨笑問：“你去年回去后，學(xué)吉他了嗎？”

    她想了想，搖頭。她在網(wǎng)上找視頻跟學(xué)過，這不算“學(xué)吉他”。

    曲阿姨說：“這間房我沒上鎖，你隨時可以進(jìn)來玩?！?/br>
    “……可以嗎？”

    “為什么不可以？”

    “這些都是韓叔叔的東西?！边z物不該都被珍而重之的嗎。

    曲阿姨說：“我不是把吉他都送你了嗎？我跟你韓叔叔都不是注重這些外在的人。”

    她記起去年曲阿姨說過這話之后采取的雷霆行動，她自動替曲阿姨補充一句，只要別人能自覺，她就不是一個注重儀式感的人。

    出門的時候曲阿姨輕輕摟著她的肩膀，說：“你韓叔叔是三十八歲那年決定在這里定居的，他說他前二十年看遍了祖國河山，覺得還是這里的風(fēng)景最合他心意。你有沒有特別喜歡的地方？”

    她想了想：“家里？”

    “除了你的家鄉(xiāng)，你還去過哪里嗎？”

    她說：“這里?！?/br>
    曲阿姨笑了笑：“你今年才十五六歲，看過的風(fēng)景也少，你知道年少最大的好處是什么嗎？

    就是在你不需要為生存煩惱的時候，你就不用為生活著急。你可以多看，多聽，多學(xué)，多想。等你該為生活忙碌的時候，即使你做出的選擇仍舊不合你父母的心意，他們也沒法再真正強迫你做什么了，因為這是長大成人的好處之一，也是代價之一?！?/br>
    倉庫門輕輕關(guān)上，燈光從主屋窗戶內(nèi)流瀉出來，照平她們腳下的路。

    曲阿姨溫婉道：“你韓叔叔臨走前兩天跟我說，他回想他的一生，遺憾少，快樂多，所以他離開時一定是笑容滿面的。他走的那天，倒沒笑容滿面這么夸張，但確實嘴角帶著笑。后來，我就想也像他一樣做個遺憾少的人，我還有時間，而你，十五六歲的漂亮小姑娘，時間就更多了?！?/br>
    當(dāng)晚她內(nèi)心有不小的震撼，難得失眠到半夜，第二天醒來，前一晚的情緒仍有少量遺留，但消散得更多。

    她也看過不少雞湯文，曲阿姨給她灌的雞湯確實有幾分效果，但還不至于讓她頭懸梁錐刺股。因此她沒捧書本，而是走進(jìn)了那間倉庫。

    她在倉庫一呆就呆到傍晚，小陽春回來時她還拿著一件樂器。

    小陽春沖完臉，扶著門框問她：“我外婆呢？”

    “她去鄰居家拿小鴨子了。”她說，“方檸萱把你爸寄給你的東西送來了，就放在茶幾上?！?/br>
    小陽春撩起t恤下擺擦拭臉上的水珠，問她：“你會嗎，摸半天?！?/br>
    她抱著樂器問：“你會嗎？”

    小陽春說：“我沒興趣。”

    她把懷里的上低音號舉起來，朝他吹響。

    這一聲，低沉、渾厚、含蓄，且悠長。

    聲音消失后，靜止半晌，小陽春抬起手臂，慢動作撫了第一下掌，慢動作撫了第二下掌，又慢動作撫了第三下掌。

    “難為你了。”他最后說。

    她放下上低音號，一副要教訓(xùn)他的樣子朝他大步走去，但小陽春不按套路來，他不像別人那樣轉(zhuǎn)身逃，等人追，而是一手扶著門框，身形巋然不動。

    她已經(jīng)逼到他面前，再也不能近半寸了，他低頭，她甚至看見了少年人上唇兩側(cè)的胡須。

    與人對視是最難的一步，不避不讓不躲閃，堅持到最后的才是王者。

    她覺得很難堅持，不知道小陽春是怎樣，她的耳根已經(jīng)逐漸發(fā)熱。

    她依舊保持對視，開口說：“讓你猜個名詞?！?/br>
    過了兩秒，小陽春才低聲：“嗯?！?/br>
    “什么東西不擋道？”

    小陽春看著她，不緊不慢地說：“你有這樣的自覺，不是應(yīng)該讓開嗎？”

    她終于忍不住去推他。

    曲阿姨拎著裝小鴨子的籃筐回來時，她兩只手腕正被人高舉頭頂，顯然處于下風(fēng)。

    “別打了?！鼻⒁桃呀?jīng)見怪不怪，“來看看你們接下來幾年的口糧?！?/br>
    “……”

    這天以后，倉庫成為她的常駐地，衛(wèi)生自然也由她負(fù)責(zé)。

    樂器種類太多，她花數(shù)天才理清它們的名字。大多都是銅管樂器和弦樂器，還有少量的國內(nèi)傳統(tǒng)民族樂器。她奇怪怎么沒有鋼琴，曲阿姨說原本有架鋼琴放在客廳，小陽春九歲那樣被他破壞到了無法修理的程度，索性就把鋼琴賣了，又買了一架電子琴回來。

    她開始使用這間倉庫里的樂器，每天沉醉在她自己制造的聲音中。

    小陽春躺在院落竹椅上乘涼，小鴨子四處亂竄，小陽春喊：“喂——”

    她抱著吉他，望向門外。

    小陽春側(cè)頭看他，遙遙地說：“今晚宰鴨子吃吧?！?/br>
    她狐疑：“你餓成這樣？連幼兒園的都不放過？”

    小陽春道：“反正它們也活不長了?！?/br>
    她不解。

    “你再撥幾下，它們今晚就能就義?！?/br>
    她放下吉他，也不按套路走，沒有追著這人打，她跑進(jìn)主屋，拿出一把水果刀，往他手上一塞：“宰吧，宰完你還能自盡！”

    小陽春順手削了只脆桃，她讓他切一半分她。

    八月底開學(xué)軍訓(xùn)，九月初正式上課，學(xué)校離家騎自行車要半個多小時，茍強偷騎電瓶車上學(xué)，被老師發(fā)現(xiàn)后還被叫過家長，電瓶車的車速過快，路上要是發(fā)生事故，學(xué)校一定會被追究責(zé)任。

    她和小陽春不同班，她是交了一筆擇校費的墊底生，小陽春在重點班，期中考時他排名年級第二十五，茍強和方檸萱還問小陽春是不是沒發(fā)揮好。

    回家后，她盤腿坐在沙發(fā)上，端詳小陽春的試卷。小陽春經(jīng)過沙發(fā)，悠悠地說了句：“人的智商有限，別太為難自己。”

    她滿不在意：“我比你小九個月，你勝在起點比我高。”

    到了冬春交替之時，高一下學(xué)期開始，她也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這座城市的咸味自來水，能面不改色地一飲而盡。

    不過曲阿姨家長期喝礦泉水，她喝咸味水的次數(shù)不多。

    她和小陽春相處得也算和平，只是偶爾對彼此的生活習(xí)慣不能茍同。

    比如某一個周日，快遞員在院外焦急喊門，她和小陽春急急忙忙地從各自的房間里跑出來，小陽春穿著背心和褲衩，而她還穿著冬天的棉襖睡衣。

    兩個季節(jié)在他們二人中誕生，直到很久之后，他們世界的季節(jié)才得到統(tǒng)一。

    這時夏天也快到了，去年的這個時候，她把枇杷當(dāng)飯吃。

    正值五一假期，她剛好想起表妹家小區(qū)里的枇杷樹，曲阿姨從院子里進(jìn)屋，說有事跟她說。

    表妹的手機關(guān)機，她手機上剛按出表哥的號碼，聞言她暫時把手機撂一邊。

    小陽春剛回家不久，習(xí)慣性地在外面沖去汗水，這會兒也走了進(jìn)來，站到了沙發(fā)背后。

    她警惕地回頭，提防小陽春把水珠彈她脖子上。

    “見見，你爸媽剛才給我電話，”曲阿姨坐在另一邊的單人沙發(fā)上，摁著她這頭的沙發(fā)扶手，說，“你表哥出了事?！?/br>
    她一愣，還問：“出了什么事？”

    “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br>
    她心里立時咯噔，下意識不愿聽。

    “你表哥跟著實習(xí)單位去旅游，發(fā)生了意外事故，他遇難了。”曲阿姨小心翼翼地說。

    她腦袋嗡一聲，背后小陽春低頭，大手從她額頭撫過，按在她頭頂。

    不知道是不是他手上的水珠滾落，她這回沒有反抗。

    作者有話要說：　　倒帶部分不無聊吧，明天還是倒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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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回家的路程太遠(yuǎn)，時間又緊，曲阿姨替她叫來一輛包車，午飯打包，直接送她去火車站。

    她準(zhǔn)備上車時，另一邊門也打開了，她立著沒動，另一頭的人坐進(jìn)車?yán)铮f：“愣著干什么？”

    她看了眼路旁的曲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