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晏映抿了抿唇,有寒風(fēng)吹過,身上披著狐裘也不覺得溫暖了,她加快腳步,自己回了棲月閣。 侯府中的燈一直都是亮著的,黎明之時才會熄滅,府中的小路被燈火覆蓋,為風(fēng)聲鶴唳的冬日平添了暖意,謝九楨卻一眼也沒看周身的光亮,他直直向前走著,腳步越來越快,也越來越亂。 鳴玉有些擔(dān)憂:“大人,您——” “閉嘴?!敝x九楨煩亂地喝止了他,再沒有一貫的風(fēng)度。 攬月軒就在前面,謝九楨快步走了進去,進門之后便回身將門關(guān)上了,鳴玉被擋在外邊,臉色焦急,想要沖進去,卻又不敢,只好在門外徘徊。 星沉不知從哪里趕了過來,鳴玉見著他像遇到救星一樣,跟他商量:“用不用把魏倉公請過來?大人情況不太好。” 星沉瞇著眼:“大人剛從望月閣回來吧……他讓你請魏倉公了嗎?” 鳴玉搖頭:“是我想要自作主張。” “那還是算了吧,”星沉沉吟片刻才道,他看了看攬月軒,“這么晚了,不一定能把他請過來,何況大人應(yīng)該不想驚動別人,咱們在外面守一晚吧?!?/br> 魏倉公又叫魏濟,是掌管大胤糧倉的太倉長,有一手枯骨生rou的醫(yī)術(shù),華佗扁鵲再世,洛都人都尊他一聲魏倉公,但他性情古怪,并不是誰請都會出手的。 鳴玉點了點頭,同他一起站在門外值守,時刻仔細著屋里的動靜,但并未聽到什么奇怪的聲響,便覺得大人已經(jīng)睡下了。 謝九楨坐在燈下,屋中最亮的地方,他看著自己的手,眉頭微不可聞地皺了皺,然后緊緊抓住了自己的衣角,右手撫著胸口不停地喘氣。 只要一閉眼,就有令人窒息的黑暗襲來,有人不停地在他耳邊說著話。 殺人,殺人,殺人。 好像他人生從此只有這一個目的了。 謝九楨按著胸口,忽然摸到脖頸上垂下來的帶子,是身上披著的厚氅。呼吸終于漸漸歸于平穩(wěn),眼中躁動的狠戾也消失不見,背后的汗微微發(fā)涼,像從鬼門關(guān)有過一遭,他輕輕笑了笑,往后躺下。 再閉眼,眼前都是那個嬌俏嫵媚的影子,對著他笑,對著他嗔,對著他哭喊求饒。 謝九楨躺在地上,擁著溫暖的厚氅,漸漸睡著了。 棲月閣的人卻并沒有熄燈安寢。 晏映回去之后,便緊鎖房門,把所有人都摒退,只留下清月一個人,她坐在桌子旁,手邊是那把剪刀,身材雖嬌小,卻有一絲不怒自威的氣勢。 清月緊著手站在她身前,臉上惶惶不安。 “清月。” “在!” 晏映看著她:“我把你從城郊撿回來,從來沒過問你的身世,是害怕你有什么難言的過往,問你則是揭你傷疤,我已經(jīng)為你考慮得夠多了?!?/br> 清月跪下去:“夫人美意,奴婢全都知道!” “那你還是不想說嗎?”晏映看著她,見她沉默遲疑,肩膀抖得厲害,不知是害怕還是想起了什么,嘆了口氣,“之前幾次,我觀你談吐非凡,便知你絕非尋常乞丐,但你姓甚名誰于我來說并無關(guān)系。只是今日你見到秋娘時臉色大變,已被先生看在眼里,加上望月閣突然出現(xiàn)一把剪刀實屬詭異……” 晏映把剪刀扔到地上:“你看看,這是從棲月閣出去的,我不想懷疑你,但是你總要給我個說法,只要你解釋清楚為何看到秋娘會那么慌張,先生那邊,我自給替你周旋?!?/br> 清月猛然抬頭:“夫人不懷疑奴婢?” “懷疑不懷疑,取決于你的解釋?!标逃忱渎暤?。平時見她笑慣了,突然嚴肅起來竟然也讓人背后發(fā)冷。 清月卻知道晏映留她一個人在這,就是給她機會,其實心底里是相信她的。 “那剪刀不是奴婢偷走的。” 晏映沒出聲,等她繼續(xù)說,清月猶豫很久,才微微嘆了一口氣,決計不再隱瞞。 “奴婢是從掖庭逃出來的。” 晏映睜大了眼睛,滿臉不敢置信,掖庭屬宮中建筑,里面多是一些因家中犯事而沒入掖庭的女眷,尋常宮人到歲數(shù)即可放出宮去,可這些罪奴卻是不可。 從掖庭里逃出來,被抓住是肯定會賜死的。 清月抬頭看她,眼中含淚:“奴婢不說,是怕夫人會因此而趕我走,可每日跟在夫人身后,奴婢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未睡過一天好覺,就怕有一日東窗事發(fā),會牽累夫人……” 晏映直視她,眉頭緊緊皺著:“可有人會認出你?” 清月?lián)u了搖頭:“能認得奴婢的人,都在掖庭,平日出不了宮?!?/br> “你應(yīng)該早些告訴我,有些場合我就不會帶你出去了,”這種事情半分馬虎不得,好在她在洛都不常出去,大抵也只有去淇陽侯府上赴宴那一次,“今后你最好還是待在侯府里,哪也別去了?!?/br> 清月苦著臉等待晏映責(zé)罵,卻沒想到只得到一句叮囑,有些難以相信:“夫人不怪奴婢,不趕奴婢走嗎?” 她如實相告,已做好了離府的打算,卻沒想到晏映對她這么好。 晏映搖了搖頭:“這事我還是同先生商量商量,倘若他容不下你,我便把你送到父親母親身邊,你放心,我不會趕你走的?!?/br> 清月一聽,大為感動,俯身磕了三個響頭,再說話時已有些哽咽,晏映扶住她,細聲問她:“那你又怎么會認識秋娘呢?” 清月擦了擦眼睛,穩(wěn)住情緒,聲音不太確定:“其實奴婢也不敢認定就是她,但她的容貌太過美艷,按理來說,奴婢不會認錯……” “你把她認成誰了?” “奴婢剛記事起就在掖庭了,景和六年,我才只有六歲,可卻記得很清楚,那年京中發(fā)生一件大事,有許多罪奴都沒入掖庭,我就是那時遇見的她。” “你是說,秋娘也是掖庭出來的?”晏映眼中滿是震驚。 “如果奴婢沒認錯,應(yīng)該就是她?!?/br> 清月頓了頓,猶豫一瞬,又道:“而且不僅如此,她的身份更為復(fù)雜些……” “怎么?”晏映心頭有不好的預(yù)感。 “景和六年,京中發(fā)生的唯一一件大事便是太子謀逆案,太子自絕,陛下未牽連太子府的人,可身為同黨的清河郡王府卻遭滅門之禍,當(dāng)時,王府很多女眷被打入掖庭,秋娘也是其中一個。” 晏映追問:“她是誰?” “應(yīng)當(dāng)就是郡王妃。” 晏映腦中“嗡”一聲,覺得眼前的景物都有些虛幻,身上一陣陣發(fā)冷,就像窺探到了什么隱秘一般,讓人覺得恐懼又不安。 清河郡王蕭彥清的妻子,為何會出現(xiàn)在定陵侯府? 她忽然想起,原來的清河郡王府也是先生的宅邸,如今還讓給了她爹娘暫住。 會這般巧合嗎? “你還知道些什么,快說!”晏映回過神來,連忙問她,心中惴惴不安,好像被毒蛇纏繞著一般。 清月道:“她剛?cè)胍赐r,身邊有人護著,可是縱使之前再怎么風(fēng)光,進了里面就是罪奴,誰也不比誰金貴,加之有宮人刁難,她身邊的人越來越少,只得像我們這般做苦力?!?/br> “她愛美,不管多累都把自己捯飭得漂漂亮亮的,起初我們這些孩子很羨慕她,常常得空去找她說話,她也很溫柔,會教我們寫字,認自己的名字,還會給我們念詩,遺武陵王的典故就是她教我們的,可是后來……” “后來怎么了?”晏映知道后來很有可能發(fā)生了不好的事情,不然她現(xiàn)在不會變成瘋瘋癲癲的樣子。 清月果然變了臉色,神色不忍道:“掖庭是宮中最混亂的地方,一些腌臜事從來不少,她貌美,在人群中異常惹眼,很容易便被人記住。有一次,她被一個地位高于我們不少的內(nèi)侍帶走了,回來后又哭又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門里沐浴,怎么都不肯出來?!?/br> “難道……”晏映白了臉。 清月知道她也猜到了,恨恨地點了下頭:“我那時小,什么都不懂,聽別人背后議論,說她被強迫著做了內(nèi)侍的對食,那之后我就再也沒見她笑過。久而久之,人們也漸漸忘記了她的身份,只知道她是個閹人的玩物,后來有一天,她就突然在掖庭消失了?!?/br> 晏映聽了她的話,心中難受,好像能感覺到那種絕望之苦,從云端跌落泥潭被人羞辱,會多么痛苦,簡直難以想象。 無怪乎她變成如今的樣子。 “你還記得她是什么時候不見的嗎?” 清月點了點頭,回道:“大致記得,是景和十五年,那年郭皇后病逝,陛下接回在外流落的太子。” 赫連玨回京時,謝九楨便跟在他身邊,那他應(yīng)當(dāng)也是景和十五年來到洛都的,或許秋娘的失蹤跟他有關(guān)系。 可是,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呢?晏映想不通,也不敢想,秋娘是先生的什么人,在先生心里有多重要,她只要一深思就會頭疼。 任御史中尉的蕭彥清被發(fā)現(xiàn)意圖謀反,被當(dāng)場斬殺,死前,魏王,淇陽侯,還有她祖父,都在場。 若真論清楚,她祖父手上,一定沾了蕭彥清的血,還有之后的案情查辦,亦有她祖父的參與。 晏映揮退清月,自己去床上躺著,卻怎么都睡不著。她是景和八年生,往前推,父親晏道成該是景和六年回的平陽,那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使得父親背棄族人,十六年都不肯回去,直到祖父去世才回京? 跟清河郡王的案子有關(guān)系嗎? 先生呢,他到底是誰? 晏映心中煩亂,輾轉(zhuǎn)反側(cè),渾渾噩噩睡著了,卻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先生拿著劍要殺她,看她時眼中滿是恨意。 她從噩夢中驚醒,才發(fā)覺外面已經(jīng)亮天了,日頭高掛,幾乎快要到正午,她沒想到自己會睡那么久。 額頭上都是汗,她回頭一看,枕頭上竟然有一圈圈水漬,她蹭了蹭眼角,才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 她竟然那么害怕。 晏映怔怔地坐了一會兒,忽然聽到一聲響動,門被打開,碧落匆匆走了進來。 她神色焦急:“小姐,你醒了!” 晏映看著她:“怎么了?” “府上來了一位姓張的公公,說太后召見,讓小姐即刻去宮里?!?/br> “張公公?”晏映記得,之前去晏府宣讀太后懿旨的公公也姓張,如果沒錯,太后突然召見她做什么? 晏映顧不得多想,急忙穿衣,坐到鏡臺邊上時問碧落:“先生下朝了嗎?” “大人還沒回來。” 早朝未散,太后此時應(yīng)該還在重華宮垂簾才對,外面那個若是真的張公公,太后的旨意應(yīng)當(dāng)早就下了,這時候來叫她,是特意避開先生回府的時間? 晏映揣著疑惑,梳洗過后換了一件得體的衣服,匆匆趕去前院,一看來人真的是張公公。 也許是讓他久等了,臉色十分難看,對她也頗為不耐。 “夫人真是人好等啊,我還以為要等到日落呢!”張公公說話陰陽怪氣,晏映聽著很不舒服,但臉上也沒表現(xiàn)出來,只是問他:“不知太后召見所為何事?” “夫人也不必緊張,太后娘娘在宮中寂寞,找個人說說話罷了。何況夫人與太傅大人的婚事都是太后定下的,按理說,成親過后,你們二人應(yīng)當(dāng)去宮里謝恩才是?!?/br> 晏映一怔,不知道還有這么個禮,先生沒跟她說,她也想不起來還要謝恩這碼事。 “如此,是我失禮了?!?/br> “太后娘娘宅心仁厚,不會怪罪的,夫人,這便跟我走吧?”張公公顯然也不想再在這里啰嗦,利落地轉(zhuǎn)了話頭,晏映本想耽擱一會兒看看先生會不會回來,現(xiàn)在看來是等不及了。 她隨張公公入了宮,有人將她引到了昭陽殿,大殿之上金碧輝煌,同低調(diào)淡雅的侯府很不一樣,有種令人難受的壓迫感。 太后不在,是一個年近四十的宮人將她帶到偏殿,宮人舉止大方,恭敬地跟她說道:“前朝還未散,夫人在此歇息一會兒,太后娘娘散朝之后就會過來了?!?/br> 晏映笑看她:“不知姑姑怎么稱呼?” 對面的人彎了彎身:“奴婢姓鄭?!?/br> 她雖自稱奴婢,能在太后身邊侍奉的人地位絕不會低,一聽說“鄭”這個姓,晏映多少有些了然,她應(yīng)當(dāng)出自鄭氏。鄭氏雖不如六大世家那般興盛,但在大胤也是個名門望族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