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在哪摔的?” “鶴頤樓?!?/br> “你去鶴頤樓做什么?” 晏映一怔,這個問題將她問住了,她試著去回想,可是腦中光影掠過,都是碎片,怎么也拼湊不成完整的記憶,越是回想思緒越亂,頭也針扎著一樣疼。 她忽地抓緊錦被,低頭喊痛呼一聲,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可就是忍不住。 父子兩個一看晏映哭了,都變了臉色,晏歸麟快步走過去,把魏濟拉起來,擋在晏映身前:“阿姐想不起來就不要逼她想了!我長這么大都沒見她這么哭過——” “麟兒!”晏道成沉著臉即時喝止他,若是不提醒他,還不知道他會當著外人的面說出怎么過分的話。 謝九楨再怎么說也是當朝太傅,他們也早已不是晏氏族人,就算要算總賬,配不配得上跟他叫板還另說,想要讓事情順利解決,當下要冷靜才是…… 晏歸麟頓了一下,悻悻地站到旁邊。 將后面的人亮出來,久而未動的謝九楨才終于邁動步子,他走上前來,面下一層霧靄朦朧,瞧不出什么情緒,到床邊,他半跪下身,將晏映蹭臉的手拿下來,讓她看著自己。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晏映低頭看了看他,覺得他不應該沉著一張臉說這么溫柔的話,他給人的感覺就像凜冽的風,刀刃一樣寒光逼人,她心頭有些害怕,將手偷偷從他掌心抽出來。 “你到底是誰呀?”她輕聲問了一遍,茫然神色滴水不漏,就算要演,也演不出這么真的。 謝九楨覺得掌心空空,連著心頭也跟著失落,看到她醒來,懸著的那塊石頭終于放下,可她竟然忘了他。 誰都記得,只不記得他。 謝九楨看著她,輕聲回道:“我是你的先生?!?/br> “先生?”晏映揚起明亮的眸子,有幾分好奇,“教我讀書寫字的先生嗎?” 翠松堂三年,謝九楨教授的是更深更廣闊的東西,跟認字的夫子還不一樣,謝九楨剛要說話,對面的人又萎靡下去,輕輕錘了錘頭:“可我怎么一點兒也記不清了呢,心也很亂……” 她又將手放到心口上,斂眉想了想,眸中遺憾,半晌之后她抬頭笑笑,笑容中有幾分無所謂:“不過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忘了就忘了吧!” 她語氣豁達,像是沒覺得忘記一個人是什么大事,豁達得有些殘忍,謝九楨收回手,慢慢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晏映發(fā)覺自己說了這句話之后他有些不高興,低沉壓抑的空氣中漂浮著躁動與不安,她向后挪了挪,目不轉睛地回應他的視線,除卻害怕,似乎找不見別的,謝九楨袖中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鳴玉站在最后面,他跟星沉本不該過來,只是晏府太亂,沒人顧得上他們兩個,因為跟在謝九楨身后,也沒人敢阻攔,所以二人一直在門口聽著。一看里面的人都這么沉默,說了半天也沒人說到點上,急得他心頭火燎,忍不住道:“大人其實是——” “映兒!”晏道成急著把鳴玉的話打斷,起身按著晏映肩膀讓她躺下去,又給她蓋好被子,“你才醒來,一定還很累,先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咱們明日再說。” 晏映是覺得很累,而且渾身疼,她乖乖點了點頭,拉著被子轉過去身去,閉上眼睛便睡了,什么眼神也沒留給別人。 鳴玉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晏道成打斷他的話,意圖已經非常明顯,就是干脆順水推舟,不想讓夫人知道二人的關系,他甚為疑惑,覺得晏家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背后亦無靠山,是哪來的底氣要跟他們大人撇清關系。 是他家大人不想再被晏家拖累聲名才是! 想到這,鳴玉索性也不說話了,他巴不得大人趁此機會趕緊休了夫人,年紀小還不懂事,難堪主母。 晏道成把清月和碧落留在房中,走到謝九楨身前,抬起一只手:“咱們前廳說話。” 又轉向魏濟:“還有魏倉公,請?!?/br> 女兒失憶到底為何,他還是要弄清楚的,他只是不想在晏映面前提起。謝九楨默著臉,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背過身去的人,然后轉身走出去。 眾人回到前廳,魏濟捧著下人遞上來的熱茶潤了潤嗓,神情放松,看著晏道成說:“她身子并無大礙,只是受了點皮外傷,擦些傷藥將養(yǎng)兩天就好了,根本用不著來請我?!?/br> 先頭那個大夫說得駭人,晏道成還提心吊膽的,不敢輕易相信:“既如此,小女怎么會又失憶呢?” 魏濟放下茶盞,眉頭微挑:“聽你意思,是說之前還有過一次?” “這……不瞞您說,之前隱龍山鬧得沸沸揚揚的事,想必魏倉公也聽說了,那次小女就是傷了額頭,把事情經過都忘了?!?/br> 魏濟輕輕點了下頭,轉身看了看謝九楨:“是聽說過……” 謝九楨神色有些不耐:“有話就說?!?/br> 魏濟咳嗽一聲,唇角勾起,轉頭看向晏道成:“令愛的情形實屬罕見,但魏某也不是從來沒遇見過,令愛隱龍山遇襲,受了驚嚇,把經過忘記很正常,這次摔下樓梯,之前也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讓她受了刺激。換言之,她忘記的都是她絕不愿想起來的回憶,所以剛才魏某問話時,她才會情緒失控,忍不住哭泣?!?/br> “就是不知道,之前發(fā)生了什么事呢?”他頓了頓,拿起茶杯,用杯蓋扇著上面熱氣,意味深長地問道。 晏道成忽然“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越想越火大,他悶悶喘著粗氣,這等丑事說也不能說,提也不好提,涉及當今太后,讓他怎么給女兒討回公道?那邊坐著的人更是不好惹的。 魏濟被他這么一嚇,茶杯差點沒飛出去,灼熱的茶水灑到袖口,急得他趕緊放回桌面上。 “怎么可以讓她恢復記憶?” 謝九楨終于開口了,問出了一個明明最重要卻誰都沒有問的問題。 魏濟仿佛就在等他這句話,或許也不是對這句話感興趣,而是對他的態(tài)度感興趣。 他笑了笑:“方法是一定有的,只是也許對她來說并不好,因為刺激而失憶,你也可以刺激她想起,這過程會有些痛苦,你剛才也看到了?!?/br> 晏道成忽然站起來,在房中走來走去,他似乎在下一個重大決定,只是沒想好該怎么開口。 讓映兒回去,是一條出路,可他本就做錯一次選擇了,晏道成開始自責起來,覺得弄成今日這個結果都是他的錯。菀娘還在病中,他不敢告訴她,對謝九楨,他從來沒把他當作女婿來看待,也從來沒忘記過自己與侯府門第之間的鴻溝。 晏道成停住腳步,閉了閉眼,而后睜開,他走到謝九楨跟前,彎身行了一禮。 “當初多虧大人出手相助,映兒才得以保住名聲,我們全家也可以在洛都站穩(wěn)腳跟。” 謝九楨動也沒動,只是擰眉看他,魏濟像是在旁邊看笑話。 “只是,小女嫁過去之后,聽碧落和清月說起,近些天時常愁眉不展,而且……大人似乎也不喜她。既如此,前塵過往不如都一筆勾銷,我也絕不會將大人的事說出去,待她傷好些,我們便搬離京城,從此山高水遠,兩不相干,這樣可好?” 晏道成為了女兒,已經將姿態(tài)放到最低,他也沒什么籌碼和憑借跟謝九楨談條件,一早就把晏歸麟揮退,也是因為不想他在這壞事。 “我的什么事?”謝九楨忽道,他站起身,強大的壓迫感讓晏道成心驚,“我的什么事要讓你替我隱瞞,岳父不如說清楚?!?/br> 晏道成暗地里咬牙:“魏倉公還在這里,真要說得那么絕嗎?” 魏濟一怔,趕忙從椅子上站起來,匆匆走出去:“看來我留在這不合適。” 晏道成沒想到他這么有眼色,差點沒泄氣,可是映兒的事一步也不能退,他就覺得是自己女兒受了委屈,以后不可能還跟謝九楨在一起過日子,太后那尊大佛在頭頂上壓著,映兒哪還能有好果子吃? 晏道成橫下心來,看著他道:“大人既然娶了小女,想必對她不是一點感情都沒有的,剛才情形你也看到了,映兒是真的很委屈,我作為她的父親,自然不忍傷害她,相信大人也是這樣,不如就放過我們吧。” 硬的不行來軟的,堅決不退縮一步。 “放過你們?”謝九楨眸光一暗,眼中波濤翻涌,“你似乎總是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很簡單,以為逃出洛都就能把一切都解決了?!?/br> 晏道成面色一白,似乎被戳到痛處。 “玉樞在瓊林書院進學,晏歸麟也期望明年能參加武舉,你的三哥,正盼著你有朝一日失勢,把之前的仇都討回來,你以為你逃得過嗎?” 謝九楨冷笑一聲,忽而轉身,背對他道:“我以為是你要求我護著她,原來你這么篤定就憑你們能應付一切?!?/br> “那就如你所愿?!?/br> 謝九楨留下這句話后,邁出門去,漸漸消失在視線里,晏道成卻有些狼狽,兒子的仕途,他雖心有遺憾但不至于太過絕望,可謝九楨突然提到了晏道禮,卻是讓他心頭震顫。 因為上次的事,晏萍被迫做了穆遷的妾,一頂小轎偏門入,他們一家被恨得咬牙切齒呢,之所以一直風平浪靜,難道還能是顧及他? 他們是顧及謝九楨呢。 晏道成坐到椅子上,愁苦不已。 天空中飄起了雪,風聲陣陣,鵝毛紛飛,謝九楨出了府,遙遙看到魏濟站在雪中,好像刻意等著他。 謝九楨無視他,直直向前走,身后跟著星沉和鳴玉,自然也目不斜視,魏濟沒想到他理也不理自己,有些著急,尷尬地追了上去。 “我真沒想到,你會讓鳴玉把我請來醫(yī)治她?!?/br> 他追了上去,也沒人阻攔,到了謝九楨跟前,他慢下腳步,跟他并肩而行。 雪花飄落肩頭,帶走暖意,心底一陣冰涼。 謝九楨頓住腳步,揮手示意,星沉和鳴玉便退后幾步,不再上前了。 他繼續(xù)向前走,聲音冷淡得就像天空中墜落的雪花:“沒有別的辦法讓她想起來嗎,不那么痛苦的辦法。” 魏濟一笑,笑容中有幾分戲謔,他轉頭看他,眉眼彎彎:“你是真心的?” 見謝九楨沒說話,他便回頭,看向前面,輕道:“剛聽說你要娶她時,我還以為這是你的計劃,用另一種方式報復他們呢,可今日看你神色,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亦清,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你喜歡她,是嗎?” 謝九楨停下腳步,將肩頭的雪掃落,語氣已埋藏著無盡的冷意:“你想要說什么?” 魏濟一哂:“說什么?沒什么,我就是想,如果我是你,就是把所有晏家人都殺了,都難解心頭之恨,亦清,你別忘了自己回來是要做什么,如此優(yōu)柔寡斷,感情用事,怎么可能達到你的目的?” 謝九楨看了他半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在蘊藏著一場交鋒,一個銳利,一個隨意。 他轉身向前,聲音已歸于平常:“她于大局毫無關聯(lián)。” 魏濟一怔,顯然沒想到他會說這么一句話。 “你心思幽沉,看似冷情實則重情,就憑這兩三日的相處,萬萬不會讓你做到這份上,想來答應賜婚時你就已經淪陷了吧,那便是更早……”魏濟掐著下巴想了想,“是在翠松堂時?怪不得你一直不戳穿她的身份?!?/br> 謝九楨忽然轉頭看了他一眼,魏濟悻悻住口。 “來都來了,”魏濟沉默半晌之后,臉上沒了戲謔之色,變得正經起來,“我去看一看你母親吧?!?/br> 謝九楨停住腳步。 “她最近有情緒失控嗎?”魏濟問道。 “有。” “怎么不叫我?”魏濟挑了挑眉,神色不快,“你知道的,情緒波動對她沒有好處,如果你想她多活兩年——” “她很快就恢復了,”謝九楨看了看小路兩邊的梅花,“母親好像,很喜歡她……” 大雪下了一夜,第二日才停下,晏映起了個大早,雖然身上還有地方疼,可是精神頭卻異常的好,之后幾日都如此,到了年關,她身上的傷也好了七七八八,近來就是照顧生病的母親,沒事逗逗弟弟,在房里畫畫,小日子過得那叫一個愜意。 但她總覺得府上的人都神神叨叨的,老是看著她欲言又止,想說什么又不敢說的模樣。 父親也常常愁眉不展長吁短嘆,像是心里藏了什么秘密,她不知道最近晏道成過日子猶如過油鍋一樣煎熬,自那日謝九楨留下狠話之后,他就日日擔驚受怕。 合離了,他怕晏氏族人找他麻煩,不合離,他又不想女兒再受委屈,每天都得過一天算一天,就怕謝九楨領人上門把他們都趕出去。 眨眼到了除夕,在府中憋了很久的晏映想要出去逛一逛,讓碧落給她準備了男裝,晏映換了之后照鏡子,看著里面雌雄難辨的人很是得意。 “當年我在翠松堂三年都沒被發(fā)現(xiàn),多厲害!只是現(xiàn)在同窗們都長高了,我卻還這么矮,再像之前那樣肯定不行了?!?/br> 碧落和清月對視一眼,交換眼色后,碧落上前給她整理衣領,狀似不經意地說道:“連翠松堂的先生都沒發(fā)現(xiàn),可見小姐還是有幾分英氣的。” 其實她只是妝相如男子,照著她二弟那樣上妝,晏映笑了笑:“先生一天看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記住我一個。” “那小姐記得先生嗎?” “記得啊,”晏映點了點頭,兩人立刻渾身一震,繼而又聽她說道,“但是翠松堂的先生也挺多,日講停止后我就都忘光光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