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寒涼，軍中的將士都已歇下，而此刻主帳內(nèi)仍亮著燭火。

    黎阡陌專注的看著兵書，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偶爾翻過書頁，手掌修長白凈。

    這本兵書乃是由顧沉淵所著，里面詳盡的講述了將帥之道，夫?qū)浾?，統(tǒng)兵、陷陣、征討、封疆耳。

    顧沉淵在書里寫，古今將帥者，均自以為將帥之才，豈不知將帥乃道也，非勇悍之武夫所能通曉。

    平庸之將，所著重者，乃兵力多寡，勇猛如何。

    高明之統(tǒng)帥，不僅要知己知彼，善用兵將，料事如神，熟讀兵法，統(tǒng)帥萬軍，游戲自如。

    然而，僅如此，仍未明將帥之道也。

    人人常言用兵如神，而僅這一個“兵”字便大有講究。

    兵者，有可見之兵，有不可見之兵。

    可見之兵者，荷戟執(zhí)戈，rou身之士。不可見之兵，日月星辰，風云水火，山川之靈氣。

    如此萬物萬象，均可為兵。

    書的最后一頁，附了一張七十二候圖。這張圖成圖于周公，將節(jié)氣，周天三百六十日分類別之。

    五日為候，三候為氣，六氣成時，四時成歲。

    一張圖便將一年之中的節(jié)氣更替，萬物衰榮，一一道明。

    何時虹藏不見，何時雷始收聲，何時土潤溽暑，何時霧霾蒸騰。如此只需諳熟于胸，融匯于心，便可勝于百萬雄兵……

    黎阡陌看得認真，鶴凌則安靜的站在旁邊，如空氣一般的存在，半點不會打擾到他。

    偶有夜風吹過，微微揚起帳簾的一角，隨后又無聲落下。

    合上書籍，黎阡陌掃了一眼帳外的天色，聲音淡淡的朝鶴凌問道，“可有世子妃傳來的消息嗎？”

    “在這。”說著，鶴凌從袖管中掏出了一封信。

    黎阡陌接過，連眸中都閃動著笑意。

    玉竹般的手指輕輕撫過信封，他的動作溫柔又繾綣，像是在撫摸她的臉頰，飽含著深深的思念。

    小心翼翼的拆開那封信，他甚至連信封都完整的保存好。

    不似他寫給楚千凝的那么多，后者給他寄來的信最多只有一頁，是她親手寫的，告訴他自己一切都好。

    除此之外，她說的最多的便是腹中的孩子。

    她樂于告訴他這些，而他也幸福著讀信的這一刻。

    簡簡單單的一封信被他翻過來掉過去讀了好幾遍，直到每一個字都深深印在他心里，他才仔細把信收好，又重新裝回到信封里。

    “收好?！卑研胚f給鶴凌，黎阡陌眸中的柔色褪盡，取而代之的是溫潤淡漠。

    “是。”

    雙手接過那封信，鶴凌放進了一個小木盒里。那里面已經(jīng)放了好幾封信，全都是楚千凝傳來的。

    扣好蓋子，鶴凌依舊一言不發(fā)的站在黎阡陌身后。

    “軍中近來有何異常嗎？”想起什么，黎阡陌淡聲問道。

    “回主子的話，倒也算不得異常，只是您一直沒有再繼續(xù)進兵，那幾位將軍便有一點坐不住了?！?/br>
    “他們說什么了？”

    “左不過是那些酸話，但都被梅老將軍給懟回去了?！?/br>
    漫不經(jīng)心的點了點頭，黎阡陌沒再多言。

    在北周那些將軍的眼中，自己曾經(jīng)是東夷人，那么便生生世世是東夷人，是以在兩國交戰(zhàn)之時，只要他表現(xiàn)的稍有遲疑，就會引起他們的質(zhì)疑。

    其實，不止是北周的那些將領(lǐng)，便是鶴凌跟在黎阡陌身邊這么久的時日，他也仍然猜不到自家主子的打算。

    “凝兒才是最正確的……”忽然，黎阡陌低聲嘆道。

    她說，不愿再起戰(zhàn)事。

    這話乍一聽似乎有些婦人之仁，可實際上卻暗含道理。

    雖說不征戰(zhàn)便無法統(tǒng)一大業(yè)，但戰(zhàn)事一起，遭殃的便是老百姓。他們根本不在意究竟是何人統(tǒng)一了四國，也不關(guān)心朝代的更迭和君王的替換，他們只希望永遠沒有戰(zhàn)爭，農(nóng)作物能夠豐收。

    因此，誰挑起了戰(zhàn)爭，誰就是他們眼中的惡人。

    東夷雖是先向南涼發(fā)起了進攻，但在百姓眼里，這事兒和北周并無關(guān)系，是以他們出兵，便必然會引起一部分人的憎恨。

    這場仗他要贏，但不能打贏。

    想贏的話，就得等！

    他在等一個人……

    那是致勝的關(guān)鍵。

    *

    話分兩頭，且說南月煙和顧沉淵那邊。

    他們趕回南涼的時候，戰(zhàn)事已經(jīng)爆發(fā)了，值得慶幸的是，東夷首戰(zhàn)便吃了敗仗，軍中士氣受挫。

    而南涼之所以贏得這么順利，完全得益于南月煙離開前的部署。

    實際上，早在她跟著顧沉淵去北周前，她就安排好了一切。

    她自然沒有料事如神的本事，事實上，之前她安排的那些是為了對付南月燭。

    彼時，玄微外出未在國中，在她和顧沉淵離開后，南涼國中便沒了主事之人，這是很危險的一個情況。

    但無人得知，這般情況恰恰是南月煙和顧沉淵故意設下的迷瘴。

    既然南月燭一直視南月煙為死敵，那么若她得知南月煙沒在國中，她會不會趁機取而代之呢？

    她的容貌雖然被毀了，但她易容的本事卻依舊在。

    何況……

    在世人眼中早沒了南月燭此人，任誰也不會想到她是假冒的。

    這本是一個絕佳的局，應該能引出南月燭。正是因此，之前南月煙出現(xiàn)在北周的時候才沒有刻意遮掩自己的行跡，甚至在自己到了不久后，把才回到南涼的玄微也給叫到了北周。

    可令人意外的是，南月燭一直沒有出現(xiàn)。

    手指輕叩案面，南月煙目露深思，“奇怪……她為何沒有把握如此絕佳的機會……”

    要知道，這是最快通往權(quán)利頂峰的機會。

    難道南月燭料到了這是圈套？

    搖了搖頭，南月煙總覺得哪里不大對勁兒。

    南月燭和她不同，前者眼中看到了都是權(quán)勢和利益，她不該對此視而不見，那到底是什么讓對方?jīng)]有現(xiàn)身呢？！

    “你也累了好幾日了，先歇歇吧?！睂⑴L披到她身上，顧沉淵皺眉道。

    “我乖女兒給我傳信了嗎？”

    按了按額角，南月煙疲憊的眨了眨眼睛，卻不肯依言去休息。

    東夷的人隨時有可能會再次發(fā)動戰(zhàn)爭，她必須得在他們進兵前想到退敵之策，以確保南涼百姓的安全。

    鳳池為人與燕靖玄不同，他只為攻城，不為收買人心，是以極有可能會進行屠城，以此宣泄他心中的怒火。

    “想來還在路上。”知道她擔心楚千凝，顧沉淵便柔聲安慰道，“你如此殫精竭慮，若是累瘦了就不怕凝兒心疼嗎？”

    自己的話沒力度，那他們女兒的話總該有作用吧。

    結(jié)果，南月煙挑眉道，“女兒心疼，你就不心疼了？”

    根本沒想到她會忽然來這么一句，顧沉淵不禁愣住，原本白皙的耳根以一種rou眼可見的速度泛紅。

    漸漸地，蔓延至脖子。

    見狀，南月煙目光驚奇的望著他，忍不住輕笑出聲，“都老夫老妻的了，你怎么還這么純情啊……”

    聽到她說“老夫老妻”，顧沉淵眸光微亮，耳朵卻依舊紅紅的。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面色如常的說出這樣的話的，算得上是很大膽，換作旁人定是羞于啟齒，但由她的口中說出，卻絲毫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似乎，她就該說這樣的話。

    “樂煙……”顧沉淵下意識朝她靠近了一些，正猶豫著要不要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就被她握住手環(huán)在了她的腰間。

    “唉……不會連滾床單都得我主動吧……”純情挺好玩的，但要是太純情了，那就影響感情了。

    一時沒有聽懂她的話，顧沉淵微微蹙眉。

    方才要開口追問，便被突然走進來的玄微給打斷了，“陛下……”

    玄微一邊說著話一邊走進房中，卻沒想到會看見這樣一幕。

    他的話音猛地頓住，身影僵直的望著眼前的這一幕，竟一時忘了要回避，就這么一動不動的站在那。

    南月煙本以為憑借玄微的眼色，定會淡定如常轉(zhuǎn)身離開，哪成想他竟然還看上了！

    “喂……”南月煙瞇眼喚了一聲，“還看上癮了?。俊?/br>
    被她這么一喊，玄微方才回過神來，那個瞬間，他臉上的神色狼狽的詭異。

    他飛快的退出房中，恭敬的低下頭去，“……還望陛下恕罪?！?/br>
    “你表現(xiàn)的這么小題大做干嘛？”

    “臣……”

    “進來吧?！蓖顺鲱櫝翜Y的懷抱，南月煙淡定的根本不像是剛剛被撞破親熱場面的人。

    相比之下，顧沉淵就沒她那么好的心態(tài)了。

    不過，他倒是沒有表現(xiàn)的太過明顯，因為此刻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玄微身上。剛剛后者進來時的神色他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明白，玄微為何會露出這種表情？

    “你深夜來此，可是有什么事嗎？”隨意拂了拂袖管，南月煙神色淡淡的，完全沒受影響的樣子。

    “啟稟陛下，前方探子來報，東夷軍中似有異動?！?/br>
    也許，用不了幾日他們就會發(fā)動下一次進攻了。

    南涼雖占據(jù)地形優(yōu)勢，但架不住東夷人馬齊備，兵多糧足，時日久了恐撐不住。

    聞言，南月煙面色微沉，不似單獨面對顧沉淵時的不正經(jīng)。

    “知道了，我正在想辦法?！?/br>
    “臣有一言?！?/br>
    “說?！?/br>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臣覺得陛下應該下旨征兵?！倍嘁粋€人就多一份力，如此他們的勝算還會多一些。

    話落，卻見南月煙的眉頭猛地皺起。

    征兵……

    這是一個下下策。

    在旁邊聽了一會兒，顧沉淵始終沒有插話，而是忽然起身走到了外面，仰頭看著星空算著什么。

    片刻后，他才返身走回了房中。

    “不到萬不得已，我并不想走征兵這一步，此舉看似有利，實則弊大于利?！?/br>
    “此話怎樣？”

    “一旦征兵，便等于是在告訴所有人，南涼恐敵不過東夷，兵將士氣折損，這可比什么都可怕。”

    而且，尋常百姓未收到cao練，冒然上戰(zhàn)場便只有被殺的份。

    讓百姓去送死，她這個皇帝當?shù)囊蔡顒帕恕?/br>
    “南涼本就占據(jù)地勢，若能將這一點利用到極致，未嘗不可以少勝多。”顧沉淵緩聲道，明顯胸有成竹。

    見狀，南月煙眸光一亮，“你有何法子？”

    “你看這?！闭f著，他伸手指了地圖上的某一處，不疾不徐道，“南涼天氣和暖，河水至今未結(jié)冰，而東夷扎兵下游，咱們地處上游，這便形成了極大的優(yōu)勢?！?/br>
    更重要的是，方才他夜觀星象，不日便會降下大雨，連老天爺都在幫他們。

    東夷人不似南涼人這般熟識水性，這一戰(zhàn)必會贏得十分容易。

    隨著顧沉淵將心中的想法娓娓道來，南樂煙原本緊皺的眉頭漸漸得以舒展，卻看得玄微愈發(f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