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下，他神色如常，若不是撐傘的手在顫，幾乎就是個健康的正常人。

    車夫在一旁笑盈盈看著他們，寶寧知道，裴原這是在硬撐。一是自尊，他不愿在外人面前露怯，二是為安全，他必須在所有人面前偽裝得強(qiáng)大，這樣才能不讓人以為他軟弱，隨意欺凌。

    寶寧扶著裴原的手跳下來，落地的一瞬，裴原抱了她一下，唇抵在她后頸處，濡濕的觸感。

    有水樣的東西順著她的脖子往下流。

    寶寧抬頭看了眼裴原，他拇指把嘴角的血拭掉，手很自然搭在她肩上：“走吧?！?/br>
    寶寧心酸得不行，她意識到，裴原這次是真的不太好了，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情況都要糟。

    “我扶著你。”寶寧把他胳膊抓下來，扣住他肘彎。

    裴原沒拒絕，他偏頭在寶寧臉頰上輕輕貼了下，像是獎賞和鼓勵。

    寶寧眼眶有些紅，她看著裴原，覺得此刻的他格外脆弱。人在脆弱的時候，心思是不是也會變得柔軟一些，就像他現(xiàn)在這樣。

    “裴原，你堅持一下?！睂殞幋怪郏е白?，她看自己的腳尖，“我不生你的氣了，你糊弄我的那個悔過書我也原諒你，你好好的就行，明早我給你做碗團(tuán)兒吃?！?/br>
    “傻不傻啊?！迸嵩咝?，他還有力氣開玩笑，“你要慶幸遇到的是我，若不然就你這道行，真遇著騙子，轉(zhuǎn)眼就給你賣了?！?/br>
    寶寧今天第二次被罵傻，那會季蘊(yùn)也說過她，還告誡她要警醒些，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抬起頭看向裴原，他手里撐著傘，手指像傘骨一樣好看，修長，骨節(jié)分明。

    他眼睛在笑著，指尖卻越捏越緊，終是咳了一聲，腰痛苦地彎下，吐出的血噴濺在寶寧的肩上。

    裴原哄她：“可別嫌我臟啊，等我明個好了，衣裳我給你洗。”

    寶寧忽的哭起來，她心里又堵又悶，一邊抹眼淚一邊拽著裴原往院子里走，風(fēng)太大，傘也沒用，寶寧知道他們倆現(xiàn)在的樣子肯定都狼狽透了。裴原很難得的善解人意，知道她心情不好，一路講笑話逗她笑，一邊說一邊咳。

    寶寧覺得這樣的裴原還不如以前那個討嫌的裴原可愛。

    討嫌的裴原惹人生氣，現(xiàn)在的裴原惹人心疼，她寧愿氣，也不想疼。

    ……

    一顆枝葉繁茂的海棠樹下，站著一雙姐妹。

    年長的那個穿一身胭脂色的裙裝，妝容精致華麗，吊梢眉，紅唇欲滴，她視線追隨著裴原離開的方向，一雙秀眉緊緊蹙起。

    “你不是和那女人玩得很好？”邱靈珺看向meimei，“四皇子是怎么回事，他生病了嗎？”

    邱靈雁恐慌無措：“我，我不知道?！?/br>
    “你可不要騙我?！鼻耢`珺蹲下，笑著，揉了揉她rou嘟嘟的臉頰，忽的變臉，狠狠掐她一把，“沒有我護(hù)著，你出生那天就被扔了，還能好好活到現(xiàn)在？看看你那張臉，鬼瞧見都要嚇得哭。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得乖乖聽我的話！”

    “我知道了，知道了，jiejie?！鼻耢`雁哭出聲，她不敢大聲，拼命捂著唇。

    “真乖?！鼻耢`珺誘哄她，“我可是你jiejie，害誰也不會害你的，你也會保護(hù)我，對不對？”

    邱靈雁迷茫地點(diǎn)點(diǎn)頭，看邱靈珺又變成泫然欲泣樣子，沖她道：“雁子，你舍得jiejie嫁給那個傻子二皇子嗎？”

    “不……”

    邱靈珺誘哄她：“所以，現(xiàn)在，把你知道的那些事，一個字不落的，全都告訴我。聽懂了嗎？”

    第52章 解毒

    終于進(jìn)門的時候，兩人全身已經(jīng)濕透了, 裴原走路都有些踉蹌, 高大身子倚靠在寶寧肩上, 寶寧臉上濕乎乎的, 分不清是汗是淚還是雨水。

    劉嬤嬤本以為他們要晚上才能回來，沒想到竟這么早, 瞧見兩人狼狽樣子更是吃了一驚：“這, 這是怎么了？”

    “醉了酒，我扶他回去就好?！睂殞帥_著劉嬤嬤笑了下, “你回去歇著吧?！?/br>
    劉嬤嬤將信將疑，但不敢再問，只道：“婢子待會送兩碗姜湯來?！?/br>
    “不用?！睂殞幘芙^了，“我自己去熬。”裴原這會定是誰都不想見的。

    劉嬤嬤應(yīng)了聲, 目送他們進(jìn)門, 退下了。

    阿黃和小羊聽見外頭聲音，正眼巴巴望著, 見他們進(jìn)來, 緊忙圍上去轉(zhuǎn)。寶寧沒空理它們, 吃力地將裴原扶到床上，將他身上濕衣裳都扒下來, 干布潦草擦拭一遍, 再用被子蓋好。

    裴原好似昏睡過去了，寶寧也顧不得羞不羞，將他扒得只剩一條褻褲, 露出結(jié)實(shí)的胸膛和腹部。

    裴原身上上刀疤密布，有的很淺，成了淡粉色，有的凸出來，蜿蜒著，像條碩大的蜈蚣。左臂處的網(wǎng)狀毒素正在蔓延，rou眼可見的速度。

    寶寧愣了下，心頭涌上酸澀。這男人現(xiàn)在怎么脆弱成這樣。

    她怕裴原著涼，又從柜子里翻出一層冬用的鵝絨厚被蓋在他身上，自己也快速換了衣裳。

    再回頭時，裴原已經(jīng)醒了，盯著她看，他眼底血絲密布，看起來有些瘆人，低柔笑了下。

    “真好看?！迸嵩砹寺?，“想親。”

    “都什么時候了，能不能正經(jīng)些?！睂殞幭肓R他，但看他那副樣子，又舍不得，她轉(zhuǎn)頭去柜子里取下裝水蛭的瓷壇，又去拿藥。

    阿黃和小羊似乎知道現(xiàn)在不是玩鬧的時候，不敢放肆了，安靜趴在一旁。

    寶寧掀開水蛭罐子看了眼，忍下心頭抵觸和害怕，吩咐它們道：“守住了門，誰都不許進(jìn)。”

    阿黃叫了聲。寶寧取了針灸帶，往裴原床邊走，她坐下來，將他左腿的褲腿挽上去。

    即便早有心理準(zhǔn)備，瞧見的時候，還是犯怵的。每一條血管都好像有了生命，成了深紫色，鼓脹起來，上頭有密密麻麻的小點(diǎn)在跳。寶寧深吸一口氣，不再看，挖出一勺早就調(diào)配好的藥膏，看向裴原，輕聲道：“我開始了？”

    寶寧抿了抿唇：“可能會有些疼?！?/br>
    裴原躺在那，偏頭看她，忽的開口道：“寧寧，我剛才想，我真是挺對不起你的?！?/br>
    “……說這些做什么?！睂殞幰粶?，她手指屈了屈，“你有哪里對不起我的?！?/br>
    “現(xiàn)在回想一下，你為我做了那么多?！迸嵩曇舻偷?，“若沒有你，我現(xiàn)在許是還在那方小院里，像個廢人一樣。你知道的，我這人死心眼，又要面子，我真的就覺得，腿廢了，這輩子就完了，死了也挺好?！?/br>
    寶寧看著他的眼，她覺得下頜發(fā)緊，很想掉幾滴眼淚。寶寧不知道裴原為什么忽然說這些，他明明不是個感性的人。

    “比起光鮮亮麗活著，被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叫癱子，我寧愿隨便找個角落，就在沒人知道的時候死了算了。但我又不甘心?！迸嵩α?，“我還有那么多事沒做，仇也沒報，隨便就死了，那不是我性格。但我又活不下去。”

    “我是不信鬼神的，但那段時間，我天天盼著，若是世上真的有菩薩，那該多好?！?/br>
    裴原去拉她的小手指，曖昧地揉搓：“后來我就等到了你?！?/br>
    寶寧垂下眼皮，她鼻頭堵住了，用手背狠狠擦了擦。

    她一直想聽裴原說幾句好聽的話給她，現(xiàn)在終于等到了，又覺得一點(diǎn)高興不起來。他說得那么一本正經(jīng)，像是臨終遺言，還不如以前，即便打鬧生氣，氣氛也是輕松的，不像現(xiàn)在，聽得她這么想哭。

    “你是不是嫌我啰嗦了。”裴原眼神暗了暗，嘆了口氣，“我現(xiàn)在與你說這么多，是怕以后沒機(jī)會。”

    寶寧猛地抬起頭：“你什么意思？”

    “萬一我死了。”裴原頓了頓，看著寶寧瞬間瞪大的眼睛，輕笑一下，“你急什么，我是說萬一?！?/br>
    他聲調(diào)慢慢的：“萬一我就那么死了，但你還這么小，這么年輕，你以后路還長著，我怕你忘了我。我怕你以后想起我時，念的都是我的不好，畢竟我也是真的，對你沒有那樣的好?！?/br>
    “我這人本性不好，天生不是個合格的丈夫，但我也有優(yōu)點(diǎn)，打罵不還手，以后還要辛苦你，慢慢教?！?/br>
    “如果還有機(jī)會的話?！?/br>
    寶寧抽了抽鼻子，賭氣和他道：“若沒有機(jī)會呢，若你死了，我立刻就改嫁，我有了新生活，一天也不會記起你。”

    “做你的美夢。”裴原瞇眼道：“誰若敢娶你，我就算死了，變成鬼，也要扒了他家祖墳。你就乖乖的，給我守一輩子的寡?！?/br>
    寶寧被氣笑：“死皮賴臉不講理，不與你說了?！?/br>
    但經(jīng)過這么一鬧騰，她剛才恐慌心情散去不少，再將玉棒在藥膏里攪了攪，看裴原一眼，狠心抹在他的小腿上。

    這藥是為了吸引水蛭鉆進(jìn)皮膚的。水蛭饞血，但它也不傻，血里有毒，它感受得到，肯定不會乖乖就范。這種藥膏會有特殊的氣味，蒙騙過水蛭的感官，讓它能順利鉆進(jìn)皮膚中解毒。但代價就是，很疼。

    明姨娘當(dāng)初與她描述的時候說的是，像是幾百根針一起扎進(jìn)指甲rou中一樣疼。

    寶寧看向裴原面色，他額上已經(jīng)滲出細(xì)汗，手指緊緊地攥著被面兒，寶寧的心也跟著一縮。她不再問疼不疼這樣無意義的話了，裴原肯定會疼，長痛不如短痛，寶寧用筷子將那只肥胖水蛭夾出來，棉布擦拭掉它身上的淤泥。

    入手冰涼滑膩的觸感，寶寧又看了眼裴原，他也正看向這邊方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寶寧輕輕將水蛭放到方才那塊藥膏處，它原本蔫蔫的，不怎么精神樣子，一聞見這味道立刻活躍起來，搖頭擺尾，迅速釘在了皮膚上。

    很快，水蛭透明的身體就出現(xiàn)了變化，從頭部開始有一條細(xì)細(xì)的血線流進(jìn)腹部，腹部也逐漸脹大。寶寧見過它吸食田螺時的樣子，流進(jìn)去的是鮮紅的血，但現(xiàn)在，血是紫黑色的，泛著淡淡熒光，看起來陰森可怖。

    寶寧坐在裴原身邊，捧著他手腕看赤丹的變化。

    最開始的時候毫無效果，但隨著水蛭的吸食，那顆跳躍著的黃豆?jié)u漸平息了下來，原本蔓延的毒素也停止了，甚至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縮回。

    寶寧驚喜地看向裴原：“你瞧，是有用的！”

    裴原攬過她的肩，臉埋在她頸后，沒有說話。

    他的呼吸由最開始的急促粗重，慢慢地變得平緩了起來，寶寧一直狂跳的心也逐漸平復(fù)，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水，驀的有種劫后余生之感。

    雖然這才剛剛開始，他們以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水蛭解毒十五日一次，不能停，也就是說，每隔半月，裴原就要承受一遍這樣的痛苦。至少三年。

    寶寧盯著裴原腿上那只肥大水蛭，看它吃飽喝足后掉落了下來，而后在床鋪上扭動幾下，僵直了。

    裴原伏在寶寧的肩上睡著了。寶寧捏了捏他的手指，沒反應(yīng)，她輕輕轉(zhuǎn)身，將裴原放平了下來，他現(xiàn)在極為乖順，任她搓圓捏扁，像只大狗。

    寶寧抿唇笑了下，想起裴原剛才的話，他說任打任罵不還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寶寧伸手撥弄了下他的睫毛，裴原的睫毛像他這個人一樣，剛硬的，直愣愣，一點(diǎn)手感都沒有。寶寧又試了試自己的，纖長，摸起來很舒適。

    寶寧收拾好床鋪，把罐子都?xì)w攏好，也跟著躺在裴原身邊。她睡不著，翻來覆去的，想著裴原那會的話。

    他倒是很清醒地認(rèn)識到了自己的缺點(diǎn)，總說著讓她教，也沒問過她愿不愿意。他連學(xué)費(fèi)都沒交過，人又笨，這樣學(xué)生她還不肯收呢。

    寶寧胡思亂想著，又想到裴原上次惹她生氣，說要給她洗腳，他拖著拖著，到現(xiàn)在也沒洗成，還要她反過來伺候他了。寶寧盯著裴原看，想了想還是氣不過，抬腳踹了下他的臉，一下不夠，她忍不住又踹了下，趕緊收回腳，慌慌地看了下裴原神情。

    他仍熟睡著，沒有轉(zhuǎn)醒的意思。

    寶寧放下心，給自己找借口。裴原自己說的，任打任罵不還手，不就踹了他兩下，他應(yīng)該不會介意的。

    ……

    緊張了大半天，現(xiàn)在一切塵埃落定，沒有煩心事了，困意就席卷而來。

    寶寧把被子往上扯，蓋住口鼻，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再醒來時天已經(jīng)黑得徹底，被子太厚，她渾身黏膩的一層汗，不舒適地扭了扭，睜開眼，對上裴原的視線。

    他好像已經(jīng)醒了很久了，揪著她的頭發(fā)，低聲調(diào)笑：“趁人之危有意思嗎？”

    第53章 小甜

    裴原捏著她的發(fā)梢，輕輕撩她的眼皮, 寶寧眨眨眼, 癢得往后躲, 靠在身后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