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shí)已經(jīng)許久沒見過裴原了，因?yàn)閷殞幱性?，裴原不再外出，那些巡防瑣事就交給了他，他是今早才回到豐縣的。聽府中的下人說，王爺像是變了個(gè)樣子，溫良和善，觀之可親。

    這便是傳聞中的和善嗎？

    裴原把酒盞放下，輕蔑地瞥了他一眼，罵道：“傻子?！?/br>
    說完，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魏濛一頭的汗，想起寶寧的囑托，雖然極其不想再和裴原接觸，但還是要阻攔他，站起身道：“小將軍，你留步！”

    “我留個(gè)屁?！迸嵩寡巯蹬L(fēng)的繩結(jié)，冷呵一聲道，“我沒那個(gè)閑情逸致看你裝瘋，若你實(shí)在寂寞，可以去城門口站崗，去齊連山巡察。齊連山在宿維的地界，我不方便直接出兵，但是那片山我一定要搜的，有匪患我也一定要除。你這么無所事事，不如去解決這件事，和宿維交涉，他若不允，你就上去扇他兩個(gè)巴掌，再告訴他，你當(dāng)初是怎么征服那些魅人妖姬的，若他還不怕，你就給他背詩，你那詩里七句背出了十個(gè)錯(cuò)字，他一定怕極了?！?/br>
    魏濛問：“他為什么會因此怕我？”

    裴原反問：“誰會不怕一個(gè)手中有刀的傻子呢？”

    魏濛再次愣住。他看著裴原已經(jīng)穿戴好，推門要走，趕緊看了眼沙漏，還未到時(shí)間，寶寧那邊應(yīng)該還沒收拾好。魏濛手心急出冷汗來，急匆匆跨過桌子要去拉拽裴原，被裴原一把推開，冷聲問：“你在拖延時(shí)間？”

    魏濛當(dāng)即搖頭：“怎會？”

    裴原道：“我若信你，與豬玀何異？”

    魏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覺著，裴原這些日子忍辱吞聲所積攢下來的無處發(fā)泄的怒火，許是都在今晚送給了他。

    裴原不再理會他，大步流星地出門，徑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倒要看看，寶寧到底在暗中做什么！

    陳珈守在門口，遠(yuǎn)遠(yuǎn)看見裴原身影，邊驚訝于他回來得如此之早，邊慌忙發(fā)出鴉叫暗號，想要提醒劉嬤嬤和寶寧。

    寶寧忙著咬豬腳，劉嬤嬤緊張地在旁看著她，囑咐道：“慢點(diǎn)，慢點(diǎn)，沒人和你搶?！?/br>
    眼看著裴原越走越近，陳珈沒法再出聲，只能站起來，他還想再拖延些時(shí)間，上前一步攔住裴原，別扭道：“王爺，我今天剛聽到了個(gè)很好笑的笑話，你要聽嗎？”

    意料之中的：“滾。”

    裴原繞開手足無措的陳珈，幾步走到房門前，嘭的一聲推開。

    正聽到寶寧高興地道：“嬤嬤，你這個(gè)腳燜得可真香啊?！?/br>
    第147章 阿丑

    門板拍在墻壁上，砰的一聲, 圓子率先反應(yīng)過來, 蹭的從凳子上跳下來。

    寶寧嘴里還含著半塊rou, 不可置信地望著門口的裴原。她設(shè)了兩道防線, 怎么這么快就都崩塌了呢？

    裴原笑著看她：“就那么好吃？”

    寶寧緩慢道：“其實(shí)，也就那樣……有點(diǎn)咸了?！?/br>
    她關(guān)切問：“你餓了沒？還剩了半匙米飯?！?/br>
    “出去?！?/br>
    裴原解開繩帶, 把外衣褪下掛在門口屏風(fēng)處, 淡淡沖著屋內(nèi)眾人道。

    “王爺……”劉嬤嬤眉心微蹙，還想講情, 裴原眼風(fēng)掃來，她閉上了嘴，知道多說多錯(cuò)，趕緊招呼下人們將桌上碗筷都收走。瞧見寶寧茫然樣子, 她上前將寶寧咬在嘴邊的rou也搶下來, 小聲叮囑道，“王妃別慌, 好好說話, 聲音放軟些, 沒事?！?/br>
    圓子害怕裴原，不敢從他身邊穿過, 偷偷繞遠(yuǎn)路跳窗子跑了。

    不過轉(zhuǎn)瞬, 屋子里就剩下他們倆。

    寶寧拿帕子擦掉嘴邊的殘?jiān)?，很殷切地上前為裴原寬衣：“這么快就回來了？我知你現(xiàn)在心中惱火，你先聽我的解釋, 我并不是有心騙你的，只是廚房今日有個(gè)買菜的小廝過于高興，買多了菜rou，廚房的師傅也很高興，多做了些。既然做都做了，不吃豈不是浪費(fèi)了？他們瞧我這幾日吃的清淡，怕我胃口不好，才趁你不在偷偷送來的。魏將軍那邊若是惹你不快了，我是絕不知情的！”

    “我什么時(shí)候說你騙我了？什么時(shí)候說魏濛惹我不快了？”裴原看她一眼，“漏洞百出。”

    寶寧局促地站著，眼神懊惱，她不知怎么為自己辯白了，小心翼翼問裴原：“你生氣了？”

    “我不該生氣嗎？”裴原居高臨下盯著她，冷聲道，“你膽子大了，勾結(jié)了整個(gè)王府的人欺瞞我，連魏濛都用上，就為了吃幾道破菜。我是苛責(zé)你了，不給你飯吃了？你若有不滿，與我直說便是，用得著弄那些彎彎繞繞，真當(dāng)我是三歲小兒，會上你這些小把戲的當(dāng)！”

    他最后一句的語氣重了，近似呵斥，寶寧本就心緒敏感，被他一訓(xùn)，眼圈立刻便泛紅。

    裴原心疼，但也真的惱怒，他實(shí)在沒想到寶寧敢做這樣的事，再想起她在出門前對他說的那幾句話，什么“你是為了我還是孩子，你心里清楚”，句句刺他心窩子。

    裴原暗道她是條沒心沒肺白眼狼，恃寵生嬌，膽大包天，決心這次給她點(diǎn)教訓(xùn)。

    他問：“你知道自己錯(cuò)了嗎？”

    寶寧用手背抹眼淚，她想得到裴原的安慰，但是他不給，仍舊語氣冷硬地逼問：“知不知道自己今日的行為有多么小孩子氣？無比幼稚！”

    “錯(cuò)就錯(cuò)了，怎么了！”寶寧狠狠瞪他一眼，旋即一撩裙擺坐在地上，大聲道，“你還要打我罵我嗎？我行為不妥，我認(rèn)錯(cuò)了，但是你又能把我怎么樣！我下次不做了就是了，你不要逼我！”

    裴原被她的回應(yīng)震住，皺眉道：“地上涼，你起來?！?/br>
    寶寧頭一偏，小聲拒絕道：“我不要?！?/br>
    “你這是什么意思？”裴原伸手扯她胳膊，“耍無賴嗎！”

    “你這人不講理！”寶寧眼睛紅紅的，仰頭斥責(zé)他，“你的心眼都偏到天上去了，眼睛也偏到天上去了，就看著人家犯錯(cuò)，不知道自己討嫌！你回憶下你這小半個(gè)月你都什么樣，別說人了，狗都煩你，婆婆mama酸酸唧唧，好像那八十歲的老和尚從廟里跑出來一樣，你的嘴是租來的嗎？非要不停地用，一刻不說話就要賠錢嗎？”

    裴原面色不善，抿唇盯著她，寶寧被看得心中窩火，急于發(fā)泄，想打人。

    她坐著，裴原站著，最方便的是捶他的腿，但想著裴原這些日子身體并不很好，在腿疾上吃了不少苦頭，她下不去手，轉(zhuǎn)而握拳去砸他的腳：“你還有臉瞪我，不要臉，你快反思反思吧，閉上你的大眼珠！比牛的眼睛還要大，像是牛脖子上的大鈴鐺……”她罵著罵著，心中委屈起來，又想要哭。

    但想著自己的手剛碰過裴原的腳，太臟，她不能抹眼睛，又憋回去，罵他：“不洗腳，可真臭?！?/br>
    裴原瞧著她，本來心里還氣著，忽然就笑出來。

    他俯身，寶寧盤腿坐著，他從背后用兩手抱住她兩側(cè)膝蓋，一下子將她給端起來，寶寧驚叫一聲，裴原端著她放在軟塌上：“要撒潑也得換個(gè)地方，衣裳弄臟了，還得麻煩別人給你洗?！?/br>
    他后退一步，拖了張凳子坐在寶寧對面，坐下問：“說說吧，怎么就對我那么不滿意了？”

    寶寧一聽便來了精神，坐直腰板，把這些日子對裴原的不滿一樁樁一件件地講出來，裴原點(diǎn)頭應(yīng)著，最后問：“沒了？”

    寶寧低頭摳弄手指：“暫時(shí)想起這么多。”

    裴原“嗯”了聲，又問：“那早些時(shí)候怎么不和我說？”

    “你像是喝了雞血一樣，我明示暗示那么多次，你聽得進(jìn)去嗎？”寶寧哼哼了聲，“我若說了，還要聽你的嘮叨，說什么我態(tài)度不端正，還沒有準(zhǔn)備好迎接小寶寶。明明是你自己反應(yīng)太大，我們就順其自然地迎接她不好嗎？像你這樣日日敲鑼打鼓的，她才會害怕?！?/br>
    裴原道：“是我錯(cuò)了，以后會改?！?/br>
    寶寧瞥他：“真的？”

    裴原道：“真的?！?/br>
    “我不信。”寶寧扒開自己的眼皮給他看，“你瞧，我眼睛都哭紅了，你惹我哭的，要怎么辦？我要懲罰你?！?/br>
    又開始作妖了。

    裴原無奈地看著她，忽然想起最初看見寶寧時(shí)候的樣子，羞羞怯怯的，說句話都臉紅，從不和他吵嘴。哪像現(xiàn)在，竟學(xué)會坐在地上耍無賴了，嘴巴會說得很，還會敢朝他飛白眼。但他還是喜歡現(xiàn)在的寶寧，現(xiàn)在的寶寧更快樂，有她在，所有人都覺得生活充滿滋味。

    “行。”裴原揉揉她頭發(fā)，笑著問，“想怎么罰我？”

    寶寧道：“你站起來，轉(zhuǎn)過去?！?/br>
    裴原心中生起不好的預(yù)感，但又不能拒絕，遲疑地按著寶寧說的做。

    “別回頭啊?！睂殞幷f完，悄悄地往手心里吹一口氣，揮舞兩下蓄力，接著掄圓了，一巴掌拍在裴原的屁股上。

    “啪”的一聲響徹屋內(nèi)，寶寧大笑起來，抱著軟枕滾在榻上。

    裴原整個(gè)人傻在原地。

    他轉(zhuǎn)過身吼：“季寶寧！”

    寶寧仍舊笑個(gè)不停，她嬌氣地抓裴原的手：“我肚子里有你的寶寶呢，你別嚇著我們娘倆?！?/br>
    裴原黑著臉瞪著她，但是打不得也罵不得，看著寶寧傻呵呵地在那笑，半晌，計(jì)上心頭。

    淡淡道：“季寶寧，你眼尾長紋了?！?/br>
    笑聲戛然而止。

    寶寧臉色大變，唿的一聲站起來，趿拉著鞋就往妝鏡前跑。

    裴原瞟一眼她對鏡左顧右盼的背影，自顧自地脫衣，脫鞋，自在地往床邊一躺，喟嘆道：“哎喲，可真舒服，天晚了，該睡覺了，這柔軟的花棉被喲……”

    寶寧從鏡子前回頭，氣急敗壞地喚：“裴原你沒洗腳呢！”

    ……

    又過三日，樂徐大夫登府門復(fù)診，診了脈后，頗驚喜道：“胎穩(wěn)得不錯(cuò)。”

    裴原站在寶寧身旁，聽了這話，心中宛如大石落定。他在外人面前是幾乎不笑的，此時(shí)也彎起唇角，頷首贊了句：“多虧了樂大夫醫(yī)術(shù)高明?！?/br>
    “不敢當(dāng)?！睒沸焓掌鹚幭?，中途看了裴原一眼，問，“你身體怎么樣？”

    他這樣問，裴原心中的疑慮又冒上來。第一次見面時(shí)，樂徐這是看一眼他手腕就斷出他有腿疾，但他手腕上其實(shí)什么都沒有。裴原承認(rèn)自己是個(gè)多心的人，對于樂徐，他心底還是不十分相信的，他太年輕，又神秘，他曾讓魏濛去調(diào)查他的生平，魏濛拿回來的是一張只有寥寥數(shù)字的白紙。可這樣單純的背景，又怎么會讓他有那樣高明的醫(yī)術(shù)？

    裴原起了疑心，他懷疑樂徐是有人塞到他身邊的眼線，故意將樂徐往錯(cuò)誤的方向引，淡聲道：“以往戰(zhàn)傷留下了腿疾，多穿些便是了，沒有大礙?！?/br>
    樂徐并沒有多說什么，笑了下：“那便好?！?/br>
    寶寧不知他們之間的暗流涌動，她對這個(gè)年輕瀟灑的大夫是很欣賞的，覺著他身上有種遺失許久的，她只在話本上見過的俠氣。更何況，她的孩子能安然無恙，樂徐大夫出力很多。

    寶寧問：“樂大夫接下來要去哪里？如果不嫌棄的話，可在府上多住些時(shí)日，就當(dāng)做了我們的家醫(yī)。”

    裴原不太贊同地皺了皺眉，樂徐看在眼里，笑道：“天下病者那么多，我哪里有尋一良木棲腳的道理呢？樂某是個(gè)奔勞命，就喜歡攻堅(jiān)克難，剛剛尋著一個(gè)合我心意的病人，今晚就要啟程去了。”

    寶寧遺憾道：“那便罷了?！?/br>
    聽見寶寧對他的挽留，裴原很不高興，他原本對樂徐的那些感激都要散去，只是面上不能表露出來，仍舊微微笑著，吩咐劉嬤嬤道：“多備些賞銀，可以送客了?！?/br>
    樂徐也不在意，道辭后拎著箱子便往外走。

    圓子趴在門口看他們，路過門口時(shí)，樂徐步子稍緩了瞬，覺得這個(gè)孩子真是懵懂可愛。他沖圓子笑了下，圓子也靦腆地回了個(gè)笑，樂徐才頭也不回地離開。

    裴原沖陳珈使了個(gè)眼色：“找個(gè)人暗中跟著他，及時(shí)匯報(bào)于我?！?/br>
    ……

    樂徐于城門關(guān)閉后前一刻出發(fā)，一路向西，朝齊連山而去。

    齊連山是代縣附近的山脈，距離豐縣的路途頗為遙遠(yuǎn)，樂徐馬術(shù)尚可，疾行一路，到達(dá)山腳時(shí)三更已過。

    已經(jīng)有人在等著他，六七個(gè)身著粗衣拿著粗制刀棒的漢子，為首的是個(gè)女子，長得瘦瘦小小，面龐不算白皙，但眼睛極為黑亮有神，拿著桿長槍。

    見他走來，女子連忙高聲問：“是樂大夫嗎？”

    樂徐此時(shí)腳步已經(jīng)有所遲疑，他認(rèn)出那些人的不善，約莫著是馬匪。他雖有些武藝在身，但若落入匪窩也只有等死的命，救人是救人，他還不想喪命。

    那女子見他要跑，也急了，撒腿狂奔過來，趁樂徐不備，一把握住馬腿，又大喝一聲使出一記橫掃腿，生生將樂徐座下的馬給絆倒，哀鳴著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