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安娜思考了幾天，她看著自己偷偷去碼頭干體力活掙錢的丈夫，看著自己為了謠言和未婚夫爭論眼眶通紅的大女兒，看著被其他孩子孤立而憤憤不平的二兒子，看著還在襁褓中、尚體會不到人世艱難的小兒子。

    她最后下了決定：“我打算去山林里隱居。”

    伊利夫一開始拒絕了，但他沒法說服固執(zhí)的里安娜，里安娜沉默地收拾好東西，她開口：“你們不必來看我，就當我已經(jīng)死去了，雖然要照顧一整個家，你可能會很辛苦，但應(yīng)該會比我在的時候更好一些?！?/br>
    她沒有低調(diào)地離開，她故意要讓所有人看見，那個可怕詭異的女巫里安娜，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家。

    她開始了在山林隱居的日子，即使她說了不要來看她，她的家人們偶爾也會悄悄過來。

    大部分時候是她的大女兒來，二兒子偶爾被父親訓斥了也會過來，等三兒子稍微長大一點，二兒子也會拉著他一起過來，告訴他這里住著母親。

    大女兒結(jié)婚的時候，她和她的未婚夫，哦不，現(xiàn)在是她的丈夫了，一起來到了這里。

    里安娜沒有給他們開門，但他們還是把一籃子物品放在了她簡陋的小木屋前，那個年輕人還低下頭認真道歉了，為了自己曾經(jīng)相信過那些謠言。

    大女兒告訴她，父親的診所已經(jīng)一切如常，他開始嘗試教導二兒子醫(yī)術(shù)，但對方似乎對此興趣不大，讓他很是苦惱。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地方發(fā)展。

    里安娜隱居山林以后，她有更多時間研究父親擁有的那些醫(yī)術(shù)筆記。

    偶爾她會悄悄拾取落進獵戶陷阱里的受傷獵物，以他們?yōu)椴牧显囼炞约旱南敕?，成功了就放走，失敗了就吃掉?/br>
    她很少會見到其他人，只偶爾會遇見幾個獵戶。

    他并不知道，這也讓她的傳說更加可怖，她的長壽似乎也成了她是魔女的佐證。

    里安娜五十歲那年，鎮(zhèn)子里發(fā)生了瘟疫。

    一開始里安娜并不知道，她只是發(fā)現(xiàn)最近上山的獵人變少了，直到她的女兒很久都沒有出現(xiàn)，她才意識到有什么不對。

    即使里安娜是個出色的醫(yī)師，她也沒有辦法在沒有近距離觀察病人的情況下制出解藥。

    多方打聽之下，里安娜發(fā)現(xiàn)隔壁鎮(zhèn)也同樣被瘟疫籠罩，如果去隔壁鎮(zhèn)，或許就沒人能認出她了。如果能研制出解藥，至少能救她的家人……至于這座鎮(zhèn)上討厭的鎮(zhèn)民，也只是順便而已。

    里安娜在隔壁鎮(zhèn)研制出了解藥，她托人快馬加鞭把解藥的配方帶給伊利夫，說是里安娜讓人帶給他的。等她處理完隔壁鎮(zhèn)的事情，回到這座小鎮(zhèn)的時候，瘟疫已經(jīng)基本上被抑制了。

    但等她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卻發(fā)現(xiàn)，她的小屋已經(jīng)被人一把火燒了。

    她很快發(fā)生了不對，屋內(nèi)有人被燒死的痕跡，她能看出地面上隱約能看見黏糊的人形——那具焦尸一定被人搬走了，但還留下了一些痕跡。

    里安娜沉默了一會兒，她有了些不祥的預(yù)感，她不斷告訴自己，她的孩子們從來不會進屋的，一定只是一個過路人，借她的木屋過一夜，結(jié)果遭遇了不測。

    但即使她這么想，她也忍不住問自己，那個過路人又做錯了什么呢？

    她又做錯了什么呢？

    她終于決心去看一眼自己的家人，去問問他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見他們正在屋內(nèi)舉行自己的葬禮。

    他們應(yīng)該是把那具焦尸當成了自己，因此正在為她舉行葬禮，里安娜遮掩了面容，站在門口指指點點的人堆里，聽著身邊的人竊竊私語。

    “她終于死了……那火到底是誰放的？”

    “不會是那些小混混吧？我記得他們說瘟疫是女巫帶來的，要去殺了女巫呢！”

    “不是我說，這或許有幾分道理，你看她一死，瘟疫就消失了……”

    “這也多虧了伊利夫醫(yī)師發(fā)明了藥，可惜他是不是有點失心瘋了，居然說這藥是女巫給他的?！?/br>
    “哎，伊利夫醫(yī)師是個好人，可惜遇上了女巫……他們還想在教堂里舉行葬禮，但是被神父拒絕了，真是的，怎么可能在教堂里給女巫舉行葬禮啊?！?/br>
    “更可憐是他的女兒，看見那具焦尸嚇得直接流產(chǎn)了，孩子都成型了，能看出是個男孩呢，真是可憐……那個女巫到底害死過多少人啊。”

    里安娜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她目光茫然地在人群中搜尋著自己的女兒，終于找到了靠在自己丈夫懷里，臉色蒼白雙眼通紅的她。

    里安娜有些不敢相信地想，她原本要當奶奶了，她陰差陽錯從這一場火災(zāi)里活了下來，但一個陌生的過路人因此喪命，她未曾謀面的孫子也因此喪命……

    她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她站在人群中茫然無措，忽然人群小小起了sao動，她扭頭看見伊利夫——她那位不解風情的丈夫，已經(jīng)年邁的醫(yī)師先生，懷抱著一束鮮艷的紅玫瑰，珍重地放在了“她”的靈柩上。

    那是她這一生收到的唯一一束花。

    里安娜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第100章 番外6·唯一的花（二）

    里安娜低頭看著手中的那束玫瑰, 就好像是穿過時間，終于接到了伊利夫手中的那束玫瑰。

    她其實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伊利夫究竟有沒有愛過她, 但她卻明白，自己在那些年的朝夕相伴里, 在少年堅定地看著她，表示“尊重”的時候，在伊利夫捧著那束花出現(xiàn)的時候, 她確實真真切切的心動過。

    安妮伏在里安娜的膝上, 伸出手抱了她一下，祂低聲問：“后來呢？”

    里安娜微微笑起來：“后來, 我就離開了家, 一邊流浪一邊研習醫(yī)術(shù)。我開始探尋生與死的界限，在尋找資料的路上踏入了亡靈這一領(lǐng)域，我想……亡靈法師或許能和我好好交流?！?/br>
    安妮點點頭：“我知道，您遇到了梅斯特，還問他愿不愿意成為自己的孫子……”

    里安娜忍不住笑起來：“對, 我還是會對當年的事耿耿于懷, 看到各種年紀的男孩都會想象我的孫子到了這個年紀會是什么樣子……”

    “啊, 不過我覺得我的孫子應(yīng)該會比梅斯特長得再高一點?！?/br>
    安妮也忍不住笑起來。

    祂纏著里安娜講了一會兒梅斯特的笑話, 還有里安娜在路上的見聞, 總算是哄得她忘了剛剛流淚的事情。

    沒過多久，里維斯和菲爾特也回來了, 他先是把安妮從腦海中交待的甜豆遞給里安娜, 然后欲言又止地坐到了安妮身邊。

    安妮笑瞇瞇地喂里安娜吃甜豆，然后輕輕用肩膀撞了一下里維斯，笑著問：“給我買了什么禮物？”

    “咳?！崩锞S斯清了清嗓子, 在里安娜和菲爾特的目光注視下忍不住紅了耳朵，“一會兒再給你看。”

    “哦——就是不給我看的意思?！崩锇材刃ζ饋怼?/br>
    菲爾特露出笑臉：“反正我是看著他買的，我是已經(jīng)知道了?！?/br>
    眼看著里安娜又要鬧起小孩子脾氣，里維斯只好站起來：“那我們一起去看吧?！?/br>
    “嗯？是不能拿過來的禮物嗎？”里安娜更加好奇了。

    里維斯沒有回答，示意他們跟過來。

    安妮跟著他，一起走出了修道院，然后穿過了金獅國王都繁華的街道，走到了城郊當初獅心騎士團家人們居住的一排紅房子那兒。

    里維斯似乎稍稍有些不安，好像還在擔心自己的禮物會不會被喜歡。

    “咳。”菲爾特面無表情地清了清嗓子催促他。

    里維斯深吸一口氣，指了指街角的一座紅頂房子，低聲說：“我在金獅國，買了一個我們的家?！?/br>
    安妮愣了一下。

    “哎呀哎呀?！崩锇材热滩蛔⌒ζ饋恚斑@可真是個特別的禮物?！?/br>
    開了個頭，剩下的話就好說多了，里維斯帶著他們走進去，紅頂小屋和它的外表一樣平平無奇，雖然有兩層，但空間也并不充裕，看起來放不了多少東西就會變得擠擠攘攘的。

    “雖然金獅國的王宮內(nèi)總會有我們的房間，身為死神你也坐擁整個冥界，但我想……也許你也會愿意有個屬于里維斯和安妮的家?！?/br>
    雖然他也能買下王都內(nèi)最豪華的莊園，但他想起當初來送徽章的時候，安妮看著這里房子的眼神，總覺得她或許會更喜歡這里。

    “前面這片小院子也是屬于我們的，我們可以在這里種些花，這樣以后每天我都能為你送一朵花……安妮？”

    里維斯說著說著，發(fā)現(xiàn)安妮好像從剛才開始就沒什么聲響了，她盯著屋內(nèi)的陳設(shè)，似乎正在發(fā)呆。

    被他這么一叫，才如夢初醒的抬起頭，祂露出笑臉：“啊，我在考慮怎么裝飾我們的小屋子！這里，就在這里最顯眼的地方，我要把里維斯給我畫的畫掛起來！”

    里維斯愣了一下，很快他就反應(yīng)過來安妮在說什么，他耳朵通紅地抗議：“不，等等，安妮！”

    “至少、至少掛進儲藏室里……”

    他追著安妮離開了房間，菲爾特扶著里安娜慢悠悠地走在后面。

    里安娜露出滿足的神色：“哎呀，真沒想到握著一把年紀，居然還有機會參觀后輩的新屋……這可真是讓人高興，總覺得現(xiàn)在就去世也毫無遺憾了呢?！?/br>
    “真是的，您在說什么啊?！狈茽柼孛媛稛o奈，“您還要長長久久地活下去?！?/br>
    “那樣可就得搬家了，不然又會被人叫做什么老怪物……”里安娜露出有些無奈的神色。

    “不，現(xiàn)在也有新的說法了，您是——神眷者，死神的眷者，活得稍微久一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里安娜哈哈笑起來。

    “里安娜——”前面的安妮像個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的孩子一樣蹦蹦跳跳，祂指著一個方向，“那里有賣糖球！戈伯特小時候帶回來的過的那種！”

    里安娜無奈地搖搖頭：“看看我們的死神，還是個愛吃糖的孩子呢?！?/br>
    她語氣有些嗔怪，眼睛里卻全是溫柔的笑意。

    ……

    告別了里安娜和菲爾特之后，安妮好奇地問里維斯：“你好像一直在看菲爾特，怎么了嗎？”

    里維斯猶豫再三，最后還是告訴祂：“菲爾特告訴我，他有了心儀的姑娘，但是我又擔心這家伙會不會是心血來潮……”

    安妮顯然也不怎么信任菲爾特：“這家伙有些時候格外輕浮啊，之前還調(diào)戲幸運之神呢。”

    “不，他雖然說話有些……咳，但如果不是真心的，他是不會特地告訴我的?！崩锞S斯表情有些鄭重，“我倒是勸了他，讓他至少別在對方面前表現(xiàn)得那么輕浮。但是……”

    “這家伙一緊張起來就會變得更加浮夸，總感覺讓人放心不下?！?/br>
    “告訴格林怎么樣？讓他幫忙看著。”安妮提議。

    里維斯嘆了口氣：“如果告訴格林，那個老派的家伙估計就會直接邀請對方的父母商談以結(jié)婚為前提的交往了……偏偏尤莉卡出去游歷大陸了，要是她還在就好了?！?/br>
    “那么只能希望他自求多福了?！卑材菀矡o奈地聳了聳肩，“別擔心了，下次我們來的時候再問問他進度吧。”

    里維斯憂心忡忡地點了點頭。

    ……

    里安娜一直留在了修道院。

    送走了修道院一批又一批的孩子，看著他們有人成為名聲大噪的冒險者，有人成為了不起的帝國騎士，也有人成了留下許多傳說的游吟詩人。

    她一點點蒼老，一天里離開躺椅的時間越來越短，但她依然像個皺皺巴巴卻根系發(fā)達的老樹，頑強地活著。

    但在菲爾特的關(guān)注下，也在她照顧的那些孩子的維護下，沒有人稱呼她為老怪物，所有人都說——

    那是修道院的活化石，學識淵博又溫柔善良的里安娜奶奶。

    在里安娜幾乎記不得自己多少歲的某個日子里，她像是有預(yù)感一般，宛如重回青春一般，從躺椅上站了起來，一個人走到了修道院里那顆大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