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
緊閉的大門開啟,現(xiàn)出在紀清歌眼前的,是一條傾斜向下的坡道。 想來是因著存放在庫中的大多都是龐大笨重之物,為了存取方便,坡道上挖有兩條凹槽,裝了滑軌,配合著粗軸繩索之物,以供搬運。 這條坡道斜伸向下,只在庫門近處能從門外借些亮光,里面靠近坡底的隱約可見有碩大無朋的圓桶和極大的貨箱堆疊,再向內(nèi),則是一片漆黑。 年輕伙計分明是慣熟的,說了句姑娘稍候,轉身就跑去取來了一盞油燈,點亮之后提在手里,笑道:“這里放的一大半都是怕火的物件,就算貨本身不怕,外箱總也是怕的,所以慣例不點燈燭,里邊有些黑,姑娘您跟緊我。” “這看起來真是好寬敞,也不知堆了多少東西?”紀清歌好奇的問道。 “咱們這是整個白海城最大的一家地庫,地界又靠近港口碼頭,所以就沒斷過貨?!蹦腔镉嬚勂鹱约疑怙@然也是有幾分得意的,“至于多少貨這一時小的都數(shù)不過來,得拿了賬簿一筆筆加過了才能有個總數(shù),不過光這的貨,一條跨海大船都是裝不完的?!?/br> “這樣多的貨,寄存之人豈不是個豪商?” 她一言出口,年輕伙計卻聽得噗嗤一笑,說道:“姑娘想岔了,海上往來風險大,哪里就有這般豪富之人能舍得這么多財力呢?這窖里存的并不只一家,商客下船卸了自家貨物,皆可來我們這存放,只要租金給足,兩邊各取憑證,日后憑此來取。” “咦?這樣混放不會出錯么?” 伙計將手中油燈舉高,指給紀清歌看:“您瞧這都每一家的都是彼此隔開,各家的安放妥當之后全都用油氈罩攏鎖在地上樁子上,鑰匙是交給商客自己的,另有箋子寫得明白,何人存放,所存何物,入庫時是幾件,日后出庫的時候要還要再核過的,哪里就會出錯呢?” ——這要能出錯,怕不早把家底兒都賠干凈了,還開什么貨倉?。?/br> 紀清歌一邊聽著伙計的話音,一邊留意著四周。 放眼望去,這黑洞洞的地窖極為寬敞闊大,竟儼然一副地窟般的模樣,每隔一段距離就有頂木支撐,她和伙計兩人穿行在如山的貨物當中,身旁兩側全是兩三人高的堆疊山巒,油氈包裹之后如同一座座延綿起伏的山脈,不斷向著黑暗中延伸。 油燈能照亮的范圍不算多大,燈光范圍內(nèi)自是可以看清事物,但一旦離了油燈范圍,那一座座貨山就如同匍匐等待的巨獸一般,靜默無聲的注視著進入視野的渺小凡人。 隨著她二人的深入,紀清歌漸漸警惕了起來。 這樣的壓迫感……究竟是此處環(huán)境的黑暗和周遭堆疊貨物的密集造成的?還是……? 許是她的突然警覺有些明顯,年輕伙計笑道:“咱這窖子地方大,他們洋商那些酒又金貴,要的又是什么干濕冷熱都得合適,所以一般都是放在最里邊的,姑娘可還要入內(nèi)么?” “入!”紀清歌此時已經(jīng)有幾分心驚rou跳,連她自己都不知這一份驚心動魄到底從何而來,四周分明看不出異樣,只是……卻沒有退縮的道理,當下只強撐著說道:“不瞞小哥,我千里迢迢從江淮來此,本錢卻是有限的,鋪子能否盤活,全看我來這一趟了?!?/br> 伙計有幾分驚訝的望了她幾眼,倒也佩服:“姑娘這樣的年紀竟然這般能干——那您跟緊我?!?/br> 然而,愈是向前,紀清歌心中的驚悸竟是愈重,偏生一旁的伙計許是在此進出慣了,竟是絲毫不覺。 再走了幾步,紀清歌后頸的寒毛都漸漸立了起來! 不對! 這前面——她望一眼前方那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模模糊糊只有一個輪廓的高大酒桶堆成的山巒——必定有什么東西! 有什么東西……或什么人……正不懷好意的隱身在那黑暗之中。 這樣近乎全封閉的黑暗之中,她那自詡略有小成的心法竟然都似是打了折扣一般,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那一片濃黑中隱藏的銳利殺機! 紀清歌突兀的停了步。 那深處必然有埋伏,雖是不知究竟是否是等著她的,但她若就這樣冒冒失失的闖過去,說不得就先一步成了人家的目標! 這個時候她掌心和脊背都已經(jīng)沁了冷汗,這樣濃烈的危機感還是頭一遭,相比起來,從前在普濟寺后山感受到的簡直就是不值一提! 彼時的,僅僅是警戒心罷了。 而此處給她的壓力,甚至讓她懷疑前面的并非是陷阱或圈套,而是一個必死之局! “小哥且住?!奔o清歌并不掩飾自己的不適感,只強笑了一下說道:“這里還是……還是太黑了些,我們還是出去吧?!?/br> 那年輕伙計倒是不以為忤,從善如流的停了步道:“姑娘您已經(jīng)是很大膽了,以往也不是沒有女客來這里,沒一個敢跟您似得,能下到這么遠?!?/br> ……卻也終究是女流,這不,到底還是怕了。 見他肯回去,紀清歌松了口氣,赧然道:“勞煩小哥陪我空走了一趟。”說著,不忘摸出個荷包塞給他,“小哥別見怪,等出去之后還請?zhí)嫖也椴榇婢频纳炭同F(xiàn)今何處落腳,我上門拜訪一下也便是了。” 伙計得了好處,紀清歌一個年輕姑娘又肯和他和顏悅色,他也并沒有白跑了一趟的不悅感,邊將手中的油燈舉在前面給她照路,邊道:“好說,這個查查當初入庫時的登記就有了?!?/br> 等到終于踏出了那幽深黑暗的貨倉,天邊晚霞已是只剩余暉,這淡淡的金色余暉映入眼瞳,才讓紀清歌長長透出口氣。 不過是在貨倉中打了個來回而已,卻竟讓她有種劫后余生的慶幸。 直到此時此刻,紀清歌都無法確切說出那貨倉深處內(nèi)掩藏的究竟是怎樣的危機,她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那里面有問題! 而且是絕不能忽視的問題! 那伙計不一會就抱了一本厚厚的賬簿過來,翻了片刻,問道:“如今這里面現(xiàn)在放著酒的,倒是一共有四家的貨,姑娘您可都要問么?” 紀清歌對于買酒一事不過是拿來一探貨倉的說辭罷了,胡亂得了一份抄錄的住址,便就告辭而去。 送走了紀清歌,此處院落中往來的力夫和商客因著宵禁時刻臨近的緣故也已經(jīng)四散歸家,那伙計正忙著收拾賬簿,這幾日都是他值夜,早些拾掇完院子,落了鎖,他也可以早些睡覺。 卻就在他查了一圈都已打理妥當,正掏了鎖頭準備去給那地庫大門上鎖的時候,鎖扣尚未扣進門環(huán),那原本緊閉的大門卻突兀的被人推開了一道縫隙! 年輕伙計冷不防嚇了一跳,還當是賊,剛想喊叫,定睛一瞧,不禁狐疑道:“這位……客人?您?咦?您不是在我們這存了酒的客人么?您這是幾時……” 然而他一句話還來不及說完,門內(nèi)之人卻突兀的伸手一把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來不及反應,這年輕伙計就被踉蹌著扯進了門內(nèi)! 漸濃的夜色之下,這座院落就如同什么都沒發(fā)生一般,寂靜如昔。 紀清歌此時正行色匆匆,已近宵禁,大街小巷中的行人已經(jīng)漸稀,她出了巷子便加快了步伐,循著那一次被送回的記憶,一路向著印象中段銘承一行落腳的院落急急而去。 然而等她趕在宵禁之前來到那處記憶中的院落之后,卻發(fā)現(xiàn)彼處早已空無一人,連曾有人居住過的蛛絲馬跡都找不到。 紀清歌怔住,她并不知道段銘承下一步的行動計劃,如今此處人去樓空,卻又該向何處找尋? 就在紀清歌兀自發(fā)急的同時,段銘承已經(jīng)毫不客氣的徑自帶著人直闖了白海城的府衙。 今日鄧志良分明有幾分急躁和心不在焉,明明早已到了閉衙的時辰,他卻兀自還在衙內(nèi)踱步,不時頻頻望向門口。 正急躁間,忽聽門外腳步簌簌,臉上剛是一喜,卻在看清來人之后僵在了當場。 “何人大膽擅闖府衙?!” 鄧志良的聲色俱厲卻只換來段銘承淡淡的一瞥。 “鄧大人?!彼丝桃琅f是那一副公子哥兒的衣著,然而手中的墨色唐刀和周身的凜冽,卻再沒有人會信他只是一個紈绔。 “可否解釋下——” 隨著他的話音出口,飛羽衛(wèi)中立即出列兩人,將架在手上的一個五花大綁的衙役往地上一摜,鄧志良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此人言稱是奉了大人你的命令,這才出城意圖行截殺之事的?” “什……一派胡言!” 鄧志良是怎么都沒想到,那伙兵蠻子竟然失了手! 失手了也罷了,竟然還叫人綁了他派去‘接應’的衙役回來當面問到他臉上?! 心中又急又驚又怒,本來今日他就心不在焉,此時也顧不得細思這人到底什么來歷,只大喝道:“來人!來人!將這擅闖府衙的歹人拿了入獄!” 知府大人都沒下衙,衙役們自然也是不敢走的,適才早就被驚動了過來,看著綁成了個粽子模樣的同僚各自都是面面相覷,此時聽見知府大人又下令拿人,雖然心中覺得有哪里不對,卻也不敢不應聲。 只是,還沒等他們來及動作,早已被段銘承身后的飛羽衛(wèi)們兵不血刃的放倒了。 “大……大膽!”鄧志良此時就算再是蠢笨,也已明白了事態(tài)嚴重,那些一個個分明是家仆車夫打扮的人怎會有著那樣利落的身手?然而眼下他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色厲內(nèi)荏的喊道:“可知冒犯朝廷命官是何罪名?!” 段銘承呵了一聲,笑意卻根本不達眼底:“本王——不知呀?!?/br> 鄧志良直接呆住。 “鄧大人有此一問,想來定是知道的——”段銘承踏前一步,鄧志良只覺得赫赫威壓撲面而來,竟把他嚇得一個踉蹌,直接坐倒在地。 “——還請鄧大人不吝賜教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