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小聽著龍神傳說長大，此刻滿心悲憤，眼中幾乎泛出淚光：“龍族已經(jīng)不在了，五鳳各自凋零，只剩凌霄城這種敗類，恨不得鹓鶵一家獨(dú)大，取而代之……除了我們，還有誰記得龍神！還有誰感激龍神！”

    “也許，龍神并不需要他人感激?！?/br>
    江雪聲溫言答道，其中并無半點(diǎn)諷刺，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耐心，“他若在乎這一點(diǎn)，就不會從世人眼前消失了?！?/br>
    他的嗓音通透，讓舒鳧回想起第一次見面之時，面對落難的鴻鵠后裔“大黃”，江雪聲的神色也是如此。

    淡泊、平靜，與誰都隔著一點(diǎn)距離，看似漠不關(guān)心，卻透著一種無言的悲憫。

    仿佛將世情都看透，卻依舊不忍心放手。

    道是無情還有情。

    他耐心而溫和地接下去道：

    “我想，龍神——你們口中的‘應(yīng)龍君’平息魔禍，本就是為了讓生靈過得好一些。你們是五鳳后裔，和龍族一樣，都是他最重視的同胞。為了給他守一炷香，讓你們過得不好，他不會高興。”

    “什么……？”

    “你，你怎么會知道……”

    此言一出，舒鳧猛然頓住腳步，欒老太和欒黛面面相覷，兩人都陷入了莫大的迷茫與混亂之中。

    唯獨(dú)那小女孩欒清天真無邪，轉(zhuǎn)動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在眾人臉上來回打量。

    “龍神？小白蛇，你認(rèn)識龍神嗎？他現(xiàn)在在哪里，過得好不好呀？大家都忘了他，可是，可是……我奶奶，爹爹，大哥，還有我，我們都很想念他的?！?/br>
    江雪聲卻沒再答話，只是用尾巴尖在舒鳧手心戳了一戳：“鳧兒，我們走吧。”

    “……”

    舒鳧面色不變，低頭向他投去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將白蛇撈在手上，最后轉(zhuǎn)向震驚失語的欒家人淺施一禮，鄭重道：

    “幾位，今后如有任何需要，隨時可來九華宗搖光峰尋我。有生之年，我將一直恭候。”

    ……

    ……

    剛一離開欒家，舒鳧便平地御劍而起，一口氣飛出數(shù)里之遙，在一片空曠無人的原野上落地，雙手將白蛇捧到眼前，與他大眼瞪小眼。

    “…………”

    一時間，一人一蛇都沒有發(fā)話，只有微風(fēng)從這片沉甸甸的寂靜中穿梭而過。

    草葉迎風(fēng)搖擺，葉尖上清亮的露珠在日照下閃爍發(fā)光，間或有一二落花飄過，空氣中流淌著不知名的幽香。

    舒鳧心中有很多問題，但江雪聲不開口，她也不知從何處開始提問。

    你為什么要對欒家人說那些話？

    你為什么如此關(guān)心五鳳？

    你真的認(rèn)識龍神嗎？

    還是說，你——

    千言萬語涌到喉間，最終，舒鳧只是深深凝視著掌心那條纖細(xì)的、看上去弱不禁風(fēng)的白蛇，問出了唯一一個問題。

    “先生。你說的那個龍神，他現(xiàn)在過得好嗎？”

    “……”

    江雪聲安靜地抬頭望她一眼，而后只見流光一閃，他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那道舒鳧再熟悉不過的人形。

    衣帶當(dāng)風(fēng)，仙骨天成。

    仿佛身在遠(yuǎn)山之巔，白云深處，不與塵世相勾連。

    在他如月色一般皎潔的面容上，依然掛著那副從容的、無所謂的，好像從未將天地放在眼中的淺笑。

    物我兩忘，寵辱不驚。明艷如桃李，清朗若朝陽。

    他微笑著回答道：“當(dāng)然。他過得很好，很自在，很開心。如果龍族和五鳳后裔都能過好，不害人，也不被人害，他就更開心了。但為了實(shí)現(xiàn)這一點(diǎn)，還是得費(fèi)些力氣。”

    “……”

    舒鳧怔怔盯著他這副笑臉，一時間啞口無言。

    她看得出來，江雪聲并無強(qiáng)顏歡笑之意，他說自己開心，那便是發(fā)自肺腑的開心。

    對于她堪稱直擊要害的提問，他也沒有搪塞敷衍，近乎坦然地承認(rèn)了自己身份。

    江雪聲，果然與三千年前的“龍神”關(guān)系匪淺。

    或者是龍神的摯友故交，或者是……

    “你——”

    因?yàn)樗麑?shí)在過于坦率，舒鳧反而覺得有些不真實(shí)，“先生，你就這么告訴我了？”

    從龍神的逼格來看，這應(yīng)該是個天大的秘密吧？按照常理，要到長篇小說最后一卷才揭露那種。

    “是，我覺得應(yīng)該告訴你?！?/br>
    江雪聲低垂眉目，眼瞼半合半開，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如同神像一般安詳，“我說過，在搖光峰，你的問題一定會有回答。”

    “那，你到底是……”

    舒鳧還想再問，江雪聲卻搶先伸出一根手指，不由分說壓住她嘴唇——還順便施了個禁言咒。

    舒鳧：“？？？？？”

    江雪聲：“不過，若你問不出口，我就不用回答了。此事說來話長，待解決凌鳳卿以后，我再一五一十地說與你聽?！?/br>
    舒鳧：“………………”

    ——不是，這男人也太狗了吧？？？

    ——那年杏花微雨，你說你與拯救世界的龍神有關(guān)，我胸中一閃而過的震動、感動和心動，終究是錯付了！

    她心中的小鹿倒是沒死，不過這一刻，小鹿很想在江雪聲身上三進(jìn)三出，捅他十七八個透明窟窿。

    第七十四章 尋芳處

    龍族生蛋，就像人類氪金抽卡

    一刻鐘后——

    江雪聲現(xiàn)在非常后悔。

    方才他面對欒家祖孫一番真情流露, 欒家不知“白蛇”從何而來，自然猜不透關(guān)竅，如墜九里云霧之中。但他知道，與自己朝夕相處三年的舒鳧, 一定聽得出其中端倪。

    那一刻, 他沒有任何遮掩, 清清楚楚明示自己來歷, 語氣姿態(tài)都宛如重回三千年前。

    之后舒鳧問起, 他也并未隱瞞, 爽快地肯定了她的猜想。

    向舒鳧坦承這一點(diǎn), 大約是他一生中僅此一次的沖動。

    在此之前, 只有身為全世界唯一純種鴻鵠的柳如漪, 有望一朝化龍的鄔堯，以及玄玉宮掌門——兼東海月蛟一族的族長凌波，知曉“江雪聲”這位神秘巨佬的由來。就連玉妖王, 也是看在蛟族擔(dān)保的面子上，才將女兒交給他教養(yǎng)。

    五鳳。玉兔。鮫人。

    如今, 大約只有他還記得，那是傳說中直到最后, 都堅(jiān)持追隨龍神的部族。

    替他們培養(yǎng)堪當(dāng)大任的繼承人, 對他來說也是應(yīng)行之義。

    至于鹓鶵……踏平凌霄城以后, 也不知在滿地灰燼里，還能不能扒拉出一兩根可造之材。也許, 可以考慮給凌鳳鳴換個腦子？

    他之所以告知舒鳧, 是因?yàn)椴幌朐賹λ兴[瞞。至少, 不想讓她對自己的來歷一無所知。

    對于舒鳧，江雪聲相信終有一日, 她能夠讓他生死相托。

    但是，他沒有想到——

    就這么一生一次的沖動，竟然能讓她化身為《十萬個為什么》！?。?/br>
    “先生，關(guān)于龍神的消失和重現(xiàn)，我想大概關(guān)系到某種秘辛，我就不追問了。不過其他事情，這次我一定要問個清楚?！?/br>
    這是舒鳧的開場白。

    江雪聲原本老神在在，自以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能說的就說，不能說的就搗糨糊，糊她一臉“天機(jī)不可泄露”，反正她又不能把自己怎么樣。

    然而，禁言解除之后，舒鳧開口的第一個問題就是：

    “‘應(yīng)龍君’明明是一條白龍，為什么會長出紅色的翅膀？我沒見過這種應(yīng)龍。難道你——難道他和你一樣，愛拔鳳凰的毛，手工做了一對粘在自己身上？”

    江雪聲：“……”

    就這？就這？就這？

    你就想知道這個？？？

    江雪聲原本準(zhǔn)備了上百卷書分量“目前可以告訴舒鳧的故事”，如果換算成電子文檔，大約相當(dāng)于半個g。

    但他怎么也沒想到，舒鳧剛一開口，就問了這么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

    而且老實(shí)說，他不是很想回答。

    舒鳧見他罕見地陷入沉默，直勾勾注視他片刻，忽然眼珠一轉(zhuǎn)，“噗”地笑出聲來：“先生，我開玩笑的。我從未見你這般嚴(yán)肅，若是不開個玩笑逗你笑一笑，這天可就聊不下去了。”

    江雪聲幽幽嘆息：“鳧兒，這問題不好笑。你確定，你真想知道答案嗎？”

    舒鳧反而吃了一驚：“怎么，難道還真有原因？”

    ——難道不是這世界的龍族天賦異稟，造型奇特，一個個都像兒童畫似的五彩斑斕？

    “不錯，自然是有原因的?！?/br>
    不知為何，江雪聲略微將頭偏向一側(cè)，虛握著拳抵在唇邊，神態(tài)可疑地干咳一聲，“我曾與你說過，神獸若想誕育后代，能夠以自身靈力賦生。雖然成功者千里挑一，但‘后代’的形貌，卻可由生身父母做主。想做成什么樣，就做成什么樣?！?/br>
    “你所說的應(yīng)龍君，并非真正的‘應(yīng)龍’，而是白龍與赤鳳所出。雙方靈力匯聚，各自賦予他一部分特征，所以……他的形象，多少有些與眾不同。被人稱為‘應(yīng)龍’，不過是個將錯就錯的意外而已?！?/br>
    “原來如此?！?/br>
    舒鳧以拳擊掌，“那不就和大黃一樣嗎！難怪先生你對大黃格外關(guān)照，原來是因?yàn)樗L得像應(yīng)龍。”

    江雪聲：“……”

    不，好像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