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umnFever(二)
——“希望這雨永遠淋漓不停,世界灌滿酣暢的積水,淹沒所有悲歡,如同陷入末日?!?/br> 倏忽之間,蓄謀已久的雨來臨,窗子畢畢剝剝地發(fā)響,墜滿豆大的水珠,像是人在出汗,屋子里郁熱,像桑拿房。 郭發(fā)深鎖眉頭,半瞇著眼睛,勉力強撐著拄起手臂:“下雨了?” “我的花!”齊玉露跳起來,推開陽臺的門,踉蹌著一盆盆救花,殘腿腳下一滑,結(jié)結(jié)實實跌坐在地上,“幫我!” 天公如此作美!郭發(fā)如有神助,他終于不用再被玩弄了!于是騰地站起來。 盛花的泥紅色瓦盆沉重不已,郭發(fā)一手一盆也有些吃勁兒,他賣力地向屋里搬送,嘟嘟囔囔地抱怨:“養(yǎng)這么多盆兒一樣的,什么毛病這是?!?/br> “快點!干完給你工錢!”齊玉露幫他抵著門,說風(fēng)涼話之余,還不忘指揮著他落盆的位置,“這邊這邊,二十盆,擺成方陣,輕點兒!” 終于只剩最后一盆的時候,齊玉露和郭發(fā)同時奔過去,兩個人額碰額,撞車似地頂在一起,郭發(fā)吃痛地扭過頭,天色深沉,雨幕背后,一大片橘色和藍色靜靜交織,不禁咕噥道:“藍調(diào)時刻?!?/br> “孺子可教也?!饼R玉露淺笑著湊上去,以自己的鼻尖抵住他的,兩種鼻息之間,充斥著一股淡淡的蜜香,他們的身體形成一個遮蔽傘,將身下的花護住。 郭發(fā)閉上眼睛,沒有動作,雨水從下巴滴瀝,直落在花土上,她沒有吻過來,而是在雨水的沖刷中勉力睜大圓圓的眼,一寸一寸撫摸著他的刀疤。 一種奇妙的感覺蔓延開來,冥冥之中,郭發(fā)似有所待。 齊玉露倏忽間站起身來,在雨幕中手舞足蹈,:“郭發(fā),咱倆跳舞吧!” 郭發(fā)累得腰酸背痛,惘然地半站起身,兩手拄著膝蓋,氣喘吁吁地說:“你瘋了?” 她以那條好腿為軸,輕輕地旋轉(zhuǎn)起來,裙擺流云般舒卷,她那么瘦,那么薄,整個人像風(fēng)荷般迎雨飄搖;雨幕被晚照映得璀璨生輝,形成一襲華麗的珠箔,她在其中穿梭來去,圓眼熠熠,蛾眉淡然,笑靨,清醒又任性,又像一只自在的魚在水里游弋。 齊玉露淡淡地乜斜他一眼,自顧自唱起來:“所以暫時將你眼睛閉了起來,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 郭發(fā)怔住,心弦上的一寸被彈擊,這是他出獄以后每晚都要單曲循環(huán)的,可以說,伍佰的歌就是他的精神鴉片,宛如二踢腳的引線被被點燃了,蹭地一下飛離地面,騰空躍動,爆裂有聲,他閉上眼睛,一手攥拳,如同虛握麥克風(fēng):“平靜臉孔映著繽紛色彩,讓人好不疼愛,你可以隨著我的步伐輕輕柔柔的踩,將美麗的回憶慢慢重來……” 齊玉露好像是忘了詞,輕吟淺唱,別有另一種韻味:“噠噠噠……泛濫河水將我沖向你的心頭,不停流,啊……” 郭發(fā)不自禁睜開眼,陽臺地面的失修低洼處,積滿了清澈的雨水,齊玉露提著裙擺,腳板戲水,啪嗒啪嗒地打著節(jié)拍,透著十足的孩子氣。 郭發(fā)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十年以來,他靠混沌的想象過活,早已難辨真假,他甚至懷疑剛才那一切只是一場春夢,他真希望她是個簡單的相親對象,也真希望,他是一個清白無罪的男人。 只可惜,她是墮落的天使,他卻不是救苦的騎士。 門窗之外,天邊撲面而來,四下里,沒有半個人影,四樓不算高,但是足可以俯瞰曠野全景。在那偏北更遙遠的地方,鋪設(shè)著漫長的鐵軌,承載綠皮火車,駛向無窮遠方。齊玉露昂起頭,衣衫全然濕透,她張開雙臂,仿佛擁抱了整個世界:“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郭發(fā)也把兩手放在嘴邊,聲嘶力竭地怒吼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雨水洗滌掉身上的熱汗,他感到透徹心扉的爽快。 回聲強烈地蕩漾,哀轉(zhuǎn)久絕,她和他的聲音融在一起,共同消失在這場鋪天蓋地的大雨之中。 齊玉露搖擺著殘疾的軀體,眼前的人與景都變成了手搖鏡頭里的畫面,一幀一幀抽離,令人眩暈迷醉。 她希望這雨永遠淋漓不停,世界灌滿酣暢的積水,淹沒所有悲歡,如同陷入末日,因此,她和他共同劃船離去,縱情私奔,把往事丟在身后,永不復(fù)返。 “喂!你說你是不是瘋子?!”郭發(fā)掬起一捧水潑灑在她身上。 齊玉露避之不及,一邊尖叫,一邊搖頭,發(fā)絲旋卷搖曳,更顯癲狂。 雨勢愈演愈烈,好像沒有停的意思,涼意漸生,舊日的傷疤開始發(fā)癢刺痛,郭發(fā)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灼熱,大概是要發(fā)燒了。 “你說,瘋這玩意兒是不是傳染啊?”他喃喃道。 齊玉露撲過來,一頭扎進郭發(fā)的懷里,他茫然地承受,不懂回抱,空懸雙臂,她踮起腳尖,偏過頭,小心翼翼靠上他寬闊的肩頭,他在風(fēng)雨中那么穩(wěn),身上熱烘烘的,像是一個壁爐。 這場大雨之后,整個東北便要迎來蕭瑟的秋天。 \\ 這一夜,郭發(fā)睡得很沉,奇跡般地沒有夢魘,清晨,才被簌簌的翻書聲吵醒,他愣怔地睜開眼,全身上下,只有褲襠的拉鏈?zhǔn)翘撗诘模岜惩吹刈饋?,惺忪的眼上蒙著處子被奪走童貞的失落和惘然。 齊玉露坐在床另一邊,鼻梁上戴一副金絲邊眼鏡,一手端書,靜靜翻閱,聞聲低眸一瞥:“你怎么?摸摸你就這副樣子了?” 郭發(fā)有些恍惚,戴著眼鏡的她像是另一個人,冷峻而儒雅:“你看起來像我小學(xué)老師。” “嗯?我那么老嗎?”齊玉露扶了扶眼鏡,目光仍然不離書頁,“好像真比你大一歲?!?/br> “等十號我給你送康乃馨,”郭發(fā)望向窗外,陽光燦爛,那些靛藍色的惡毒之花已經(jīng)被盡數(shù)搬了出去,擺得那般整齊,朵朵盡情盛放,“你趁我睡著的時候搬的?挺有勁兒啊,小瘸子?!?/br> “我死活睡不著,”齊玉露話鋒一轉(zhuǎn),“老是想到那個腦袋上有血窟窿的男人,你說我們當(dāng)時是不是真的應(yīng)該報警?” 郭發(fā)不以為意:“還是那句話,多管閑事死得快?!?/br> 齊玉露皺著眉:“我后半夜越想,越覺得他有點眼熟,”說著,她打著赤腳走到書架前,從一個牛皮筆記本里掏出張寸照:“你看,這個人?!?/br> 郭發(fā)接過來,那是個清瘦的男人,三十來歲的年紀,應(yīng)該與他們是同齡人,眉目英朗,帶著淺淺的笑,留著伍佰那樣的長發(fā),這種裝扮,在縣城人眼里是不倫不類的邊緣人,在相親市場上,只能靠邊站:“這不就是昨天那個人嗎?” “他以前和我相過親。” 郭發(fā)思路清奇:“你沒看上他?怕他太招風(fēng)了?” “不是,他說我長得像個沒長成的小孩兒?!?/br> 郭發(fā)打量她:“小孩子天真無邪,你是一肚子壞水兒?!?/br> 齊玉露摸了摸胸口,臉上沒什么表情:“他還說,我的身材就和咱們縣的名字一樣?!?/br> 郭發(fā)捂著肚子爆笑:“這小子是因為嘴損才被揍成那樣的吧?” “不知道,我眼皮老是跳?!?/br> 郭發(fā)拄著手臂側(cè)躺,清了清嗓子,他不會忘了來這里的最初目的:“大姐,你這下能告訴我杜楚楚的事兒了吧?” “還不行,”齊玉露淡淡地說,“我們什么也沒做?!?/br> “我真煩你,我再也不上你的當(dāng)了。”郭發(fā)捶床而起,光著腳板滿地找鞋。 “好,那就穿好衣服再見吧。”齊玉露枕著手臂,揮了揮手。 郭發(fā)穿上外套,狠狠地關(guān)門以前,撂下沒出息的狠話:“再什么見?永別……” 門沒關(guān)緊,話音未落,一陣腳步聲肅穆清脆。 “你好,郭發(fā)是吧?”極力收斂的東北口音。 “咋?又要把我抓走?!惫l(fā)的聲音發(fā)悶。 “有群眾舉報說,你在公共場所攜帶兇器,疑似致人重傷,跟我們走一趟吧?!?/br> 齊玉露攥緊書頁,屏氣凝神,騰地站起來起來,聽著郭發(fā)和那群警察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樓道里,才趕緊關(guān)門反鎖。她神情凝重,折回客廳,迅速撥了一通電話:“喂,小武,我上次交代的你的事兒,準(zhǔn)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