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春夢(四)
病房里,余祖芬處在昏迷之中,郭發(fā)呆坐著,想要抽煙又塞回去,齊玉露站在他身后扶著他的肩,安慰地擰上一把。 “讓我知道是誰干的,我肯定讓他不得好死?!惫l(fā)忽然來了一句。 陽光在余祖芬蒼白艷麗的臉上攀爬,齊玉露笑道:“郭發(fā),你的嘴吧和眼睛很像你mama呀。” 郭發(fā)軟下來,沉默不語,昏迷之中的她沒有攻擊性,呼吸平穩(wěn),貓一般的唇緩緩翕動,只有慈愛和殘破的美麗,他有一個瘋狂的想法,希望她就這樣活著,最好永遠不要蘇醒,他將獲得一個溫柔的母親。 郭發(fā)覺得空氣窒悶,便到住院部的花園里踱步,鉛灰色的晨空低垂如逼到頭頂,身后,則有齊玉露跟隨:“在想什么?” “啥也沒想,你不上班嗎?齊玉露?!?/br> “剛才打電話,崔海潮可以替我一天?!彼p巧地回答。 她記著他的號碼?郭發(fā)愀然變色,不發(fā)問,在手里兀自捻滅煙頭,習(xí)慣性的鈍痛里摻雜了一點尖銳,仿佛來自心頭。 郭發(fā)呼了口氣,胃里蕩著濁氣:“你留下陪我干什么?” “不是你要我陪你的嗎?” “夢話你也信。” 齊玉露沉默了一會兒:“我說的那些童話,你也信了吧?!?/br> 郭發(fā)冷下來:“你為什么知道那么多?” “因為我看書?!?/br> “不是,關(guān)于我,我感覺你老是在研究我,”郭發(fā)又記起來她是個行騙的高手,“我有什么你是不知道的?” “你去哪兒?”齊玉露看出他反常,虎口里不斷地飛出煙沫兒,不看自己,一個勁兒地往院外走,“你去哪兒呀?” “回家給我媽拿點換洗衣服?!?/br> \\ 郭發(fā)在余祖芬的房間里翻找,在一眾花花綠綠的衣服里,勉強找到幾年日常寬松的款式。齊玉露就在房間里逡巡,問些有的沒的,通常都是些沒頭沒腦的話。 比起和齊玉露接吻zuoai,郭發(fā)更喜歡聽她說話。 “有時候早上起來,做了個美夢,陽光溫柔,看什么都順眼,我覺得我能原諒一切,到了晚上耗盡了一切力量,我就又開始憤世嫉俗,恨不能殺光所有人,你呢,有這種感覺嗎?”齊玉露走近客廳的木質(zhì)沙發(fā),癱在陳舊起球的坐墊上,手里擺弄著搖搖欲墜的流蘇穗子。 “沒有,我是想殺死我自己,”郭發(fā)甕聲甕氣地答,將余祖芬的外套卷起來,規(guī)整地放在格子手提袋里,他出獄的時候,就拎著這個彩色的包裹。 齊玉露無聲地靠近他,從背后猛地把這個龐大的人給抱住,懷里呆木的家伙驚慌地抖了一下,心臟像是一個上了發(fā)條的泵,出奇躁動,待他安靜下來,她伸出舌尖,舔他的后頸,遍布淡淡的絨毛,上面滾著細密的汗珠,更有幾個零散的痣,這里是容易曬黑的皮膚,有些咸,有些苦,像是撒了一層粗鹽:“我餓啦。” 郭發(fā)幾不可聞地悶哼,喉嚨緩緩囁嚅著:“我請你吃大果子……喝豆?jié){,樓下?!?/br> “豆?jié){?你有豆?jié){嗎?”齊玉露的手向下摸索,每一下,都故意繞過他的要害。 “你想干啥?”郭發(fā)轉(zhuǎn)過身,把后背暴露給旁人,總歸是危險的,他看著她的眼睛,仍然平靜不可捉摸,“你想讓我和你結(jié)婚,還是陪你睡覺?” “我想有什么用?反正你都不愿意吧?”她決不會給他這曖昧關(guān)系的定義,只消在布滿迷霧的叢林里給他模糊的引導(dǎo),色厲內(nèi)荏的獵物懵懂無知,乖乖地自投羅網(wǎng),敞開肚皮等著被宰,還以為是到了天堂,這是對獵人高明手段的最佳褒獎。 郭發(fā)疲憊地跌倒,腿將齊玉露整個人扳倒,他們的身體交迭,一起癱在地上,他輕輕地撫摸她的后背,并不光滑,輕薄布料沙沙響,脊背上有交迭的綁帶,手指無意間扯斷,像是折斷了羽翼,他心下轟然,手探進去,她的身體透著一股潮濕的陰寒:“你冷???” 齊玉露扒開他的褲子,很艱澀,手腕指骨作痛:“要不要嘛?這次會很久。” 郭發(fā)抬起腰臀,做著同樣艱難的配合,藏青色內(nèi)褲連同工裝褲堪堪褪到跨部,齊玉露盯著他,那久違的事物一跳一跳地在眼前活過來:“哈嘍,小郭發(fā)?!?/br> 郭發(fā)窘極了:“小嗎?” 齊玉露低頭俯身一口含住,鼓著腮回他:“很可觀,是巨人的尺寸?!?/br> 郭發(fā)急促地呼吸著,伸手拔她的頭,把她幾乎扯到自己的胸口:“你和我就只能干這件事?” 齊玉露戀戀不舍地握?。骸拔覀円部梢愿蓜e的?!?/br> 郭發(fā)就這么枕著塞滿了母親衣物的口袋,躺在地上:“我們是不是見過?” 齊玉露幾乎是承認了:“那個巧克力糖,好吃嗎?” 郭發(fā)幾乎是彈起身來,草草提上褲子,打著赤腳走到自己的房間,從抽屜的深處拿出一個生銹的鐵盒,里面是一沓發(fā)皺的金箔紙,被妥帖地捋平展開,嚴(yán)絲合縫地壓在一起,還殘存巧克力的香氣——這么多年過去,居然沒有散去,頑固地保持著最初的味道。 “我當(dāng)時自己都不舍得吃呢,現(xiàn)在好像沒有賣的了,”齊玉露當(dāng)然知道這是什么,不露出驚訝,拈了一片在鼻端嗅嗅,輕飄飄地放回原處,然后朝他笑著,露出嫩粉的牙齦和小小的牙齒。 “你可憐我嗎?”郭發(fā)癡迷地盯著,吻上去,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疼就喊出來?!饼R玉露還是俯下身咬住他,他整個人都激動起來,握緊糖紙,是那些美麗的金箔又恢復(fù)十年前的褶皺。 郭發(fā)閉上眼睛,漆黑的視野里有絢爛的光暈,他很快釋放出來,根本忍不住。 齊玉露喝下去,很腥,又很潤喉,可能是射太多次的緣故:“生雞蛋味兒?!?/br> 那種卑賤又黏膩的感覺讓郭發(fā)感到痛苦,但是生理上的興奮卻遲遲不消退,反而更勃發(fā):“以后別這樣,這是在干嘛?” 齊玉露頂著一張清水掛面的臉,嘴唇上卻閃著yin靡的光:“親我?!?/br> 郭發(fā)順從地抱緊她,吻住她的側(cè)頸,他覺得自己要餓死了,發(fā)瘋地咬她的皮rou:“我想吃了你?!?/br> \\ 九月份的尾巴,是在汽修廠和醫(yī)院兩頭跑中度過的,郭發(fā)每天疲于奔命,覺得自己欠著師父師母的債,心中有難以啟齒的負累,因而在干活上越發(fā)賣力。 “不要命了你?活不是一天干完的。”杜建樹說道。 “師父,我這個月工資不要?!惫l(fā)用袖子揩著馬上要流到眼睛里的汗珠串,天空中透著色厲內(nèi)荏的熱氣,大概是秋末最后的一點威風(fēng)。 “你媽到底怎么回事?”聽著有點像罵人,但杜建樹真的按捺不住好奇。 郭發(fā)卻答非所問,揚起的臉視死如歸:“師父,我要是再進去,你們就不用等我了?!?/br> \\ 余祖芬在第二天睜開眼,面容又恢復(fù)了從前的凜冽,只不過多了幾分脆弱,她對自己受傷的原因緘口不提,郭發(fā)照顧她的起居,接屎把尿,任勞任怨,儼然一副孝子的模樣,她卻依然忍不住處處刁難,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是他害自己變成這樣似的。 “那個瘸子是你對象?”余祖芬望著床頭那束亮麗晃眼的康乃馨,驚恐地坐起來。 郭發(fā)低頭笨拙地削著蘋果,沒有發(fā)現(xiàn)母親的異樣:“不是,朋友?!?/br> “你之前就是和她相親吧?”是嫉妒,唇畔浮起一抹冷笑,這是余祖芬第一次對郭發(fā)的情感生活發(fā)問。 “嗯,”郭發(fā)把削得不大圓潤蘋果遞給她,“吃吧。” 余祖芬把那捧花抱過來,仰起頭,將花砸了個粉碎:“以后別讓她來!你想和她結(jié)婚?就你這樣子你還想結(jié)婚啊?” 郭發(fā)被劈頭蓋臉地攻擊,不知道她哪里來得這么多的力氣,眼球鼓脹,極速震顫,駭人的血絲涌動,渾身戰(zhàn)栗,那靛藍色康乃馨像是鬼魅一般飄灑下來,紛紛揚揚落在她的肩上、頭頂! “媽!媽!你怎么了?” 余祖芬被兒子的懷抱緊緊包裹住,好像回到了年輕的時候,丈夫的懷抱,余祖芬抖動著齒關(guān),語無倫次,斷斷續(xù)續(xù):“害苦了……我……” 郭發(fā)發(fā)狠地抱住媽,抱住這給他煉獄般人生的媽,身子隨著她顫抖,輕聲說,媽,我給你報仇了,他沒死是沒死,活著已經(jīng)跟鬼沒什么兩樣了。 這一邊,齊東野的免疫力太差,刀口遲遲不能愈合,齊玉露只好不時到偏僻的醫(yī)診所去抓藥。 他這兩天又開始心神不寧,總感覺警察要上門來把他抓走,白天,齊玉露去上班的時候,屋子里靜得可怕,他扶著腰腹,艱難撕扯開碎步,細腳伶仃挪到搖椅上,底下空曠的野地里偶爾走過零星幾個人影,他老是幻聽,感到遙處傳來警笛的呼嘯,起初渺茫,后來鋪天蓋地,可開窗俯首去看,還是什么都沒有,他像個杞人憂天的小孩子給解放書局打電話:“姑娘,我感覺警察要來抓我,我聽見警車嗚嗚嗚叫,來抓我?!?/br> 齊玉露起初還有耐心安慰,能體會他的絕望,后來干脆把自己的CD留在家里,把自己的磁帶都放給齊東野聽:“好好聽歌,回去我考你,你就是太閑了?!?/br> 齊東野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姑娘,咱們啥時候走?。俊?/br> 走?是死,還是離開太平,哪個先來?都要交給命運,齊玉露望向門口,夕陽下站著一個手扶單車的高大身影,他的胸口變成風(fēng)箱,大幅起伏,半個小時前,他就這樣焦灼地抽著煙,時不時望向窗內(nèi),在層層的書架中搜尋著什么,像是等待,又像是馬上要離開:“快了?!彼畔码娫挘瑩Q下衣服,結(jié)束世俗的工作,又投入新的忙碌。 郭發(fā)轉(zhuǎn)過身,攥拳捻滅煙頭,板著冷峻的臉:“崔海潮沒來?。俊?/br> 齊玉露笑著回敬道:“來了還能讓你看見嗎?” 郭發(fā)跨上車座,等著后背被一團溫暖覆蓋住,便朝前方蹬開去,這是他這段日子難得的放松時刻,從母親的刁難中抽出身來,馱著她去往城郊的廢墟去,zuoai,談天,嬉鬧,等到天完全黑透,再送她回家,一個人再輕快地騎回醫(yī)院,他總是一手放開車把,痛快地抽煙,身上,嘴里,還有屬于她的味道。 原來這是擁有全世界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