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弦(一)
——“我要是十七歲的時候遇上你就好了?!?/br> ——“你變了,以前你都不會說傻話的?!?/br> 秋末時節(jié),齊玉露徹底失去了睡眠,骨縫整夜整夜地發(fā)痛,每個毛孔都如同微型的水龍頭,冷汗如注,長夜將盡,足能流滿整個房間,幾乎聽完了CD機里所有的歌,清晨來臨時,筆記本寫滿了難辨的字,煙灰缸里也堆滿了香煙的半截尸體。 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又加重了,可始終不動聲色,咬著牙,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卻終于還是破了戒,到無證經(jīng)營的小藥房里買了一些散裝的地塞米松,她不知道里面的成分是否安全,但她不怕,她是個饑不擇食的窮途困獸,起初控制用量,一天幾顆,后來竟不可收拾,像吃糖一樣,沒事就要喂一把。 她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越來越怕痛了。一個將要死的人,開始怕痛,意味著很深的危險。 白日守在書店里,一切如浮光掠影,穿過她空洞的眼和病軀,下午和郭發(fā)zuoai,墮落的欲望讓干枯的身體獲得一點養(yǎng)料。她喜歡郭發(fā)踩著點來書店門口接她,一個人不停地抽煙,在嗆人的煙霧里徘徊,仿佛就可以隱身一樣,其實她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 齊玉露很高興,他越來越在乎自己了,她幾乎要成為他的全世界了。 但是當(dāng)舉目望天的時候,發(fā)覺到屬于秋末過分張揚的明媚,一切澄明溫暖,空氣里漾著清冽甘甜的波浪,酥脆的黃葉隨風(fēng)扭擺搖曳,像是一場盛大的告別,非盡態(tài)極妍不可,雖然這一切就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卻感到無可抑制的悲傷。 在深夜的隨筆里,齊玉露匆匆揮筆——我是一根絕命的弦,奏曲迷魂,要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勒死他。等他死去的時候,也是我斷的時候。 這是一樁兩敗俱傷的買賣,蓄謀已久,卻遠遠沒有料到所有細節(jié)。她是個瘋癲的末路者,卻也永遠逃不出凡人的愛恨枷鎖。她足夠恨他,卻也忍不住愛他。 郭發(fā)床上的技藝越來越嫻熟了,可是依舊真摯得可笑,扎實地碰撞,不遺余力,眼神熱切如赤子,毫不yin靡地抓緊她的身體,像是在大風(fēng)中抓緊易逝的風(fēng)箏那樣,常常在事后撫摸她清晰的肋骨,嘮叨地告訴她一定要多吃飯:“硌人?!?/br> 齊玉露干癟凹陷的小腹慘白如紙,被他砂紙般的手掌刺得又痛又癢,他的聲音早已鉆進她靈魂的隧道里,她卻必須裝作沒聽清:“你才膈應(yīng)人?!?/br> “聾啊,”郭發(fā)幫她穿好衣服,時興的露腰上衣被他扯得老長,余祖芬很早以前告訴他,人的肚子千萬不能著涼,他真的當(dāng)信條了,覺得很不得了,連忙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你瘦得跟個雞崽子似的,硌挺。” 他回首點燃一支煙,又敬了一支給齊玉露,兩人不約而同看向遠方,漫長的冬天又要如期而至,凜冽的秋風(fēng)是信號,先打個照面,提前鉆進人們的骨縫里,為紛揚的雪花飄進命運做伏筆。 他們一起縮著脖子,幻想著大雪彌望四野,既如浩劫,又如贊禮。 齊玉露把他的衣服甩掉:“去你的,一股汽油味兒。” “cao,”郭發(fā)追著她,“剛才不是還哭著喊著喜歡?” 齊玉露有些羞,但是還得回敬他,這是禮節(jié):“你是不是把我當(dāng)老婆了?” 郭發(fā)顴骨刷得一下子紅了,速度飛快:“去你的?!彼谧孕熊嚿希秀绷撕镁?。 \\ 這幾天,閑不住的齊東野開始整理起家里的舊物,齊玉露總是打斷他:“傷還沒好利索,別折騰!” 齊東野轉(zhuǎn)身咳嗽了一陣,手心里鮮紅的血塊像是兩枚粘連在一起的櫻桃,他趕忙在褲腿上抹掉:“好不了嘍!我得趕緊收拾?!?/br> 齊玉露懶得管他,可還是琢磨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干:“弄它干什么,生不帶來,死不帶去?!?/br> 齊東野扶著腰蹲下去,干癟傴僂的影子落在皸裂的木地板上,嘎吱嘎吱響,大大小小的紙殼箱無序地亂放,陽光與灰塵交融,悠悠落在他的肩頭,像是舊時光的主人。他拿出一件小小的生日帽,怯怯地戴在頭上,齊玉露靜靜地看著他,認(rèn)出那是自己七歲生日時的東西,他哼著一首蘇聯(lián)老歌,作為這狹窄天地的國王,滑稽地為自己加冕,似乎很是快活,仿佛不知死之將至。 她走過去,從那些裝滿自己過去的箱子里拿出一枚生銹的口琴:“你還留著呢?” \\ 城郊的工廠廢墟,成了齊玉露和郭發(fā)兩人的秘密基地,他們肆無忌憚地交歡,那漏了洞的屋頂在藍調(diào)時刻到來之時尤為美麗,像是天外降臨的黑洞,召喚蠱惑著人的靈魂。 郭發(fā)cao著修車工具,揮汗如雨,唇角叼著一支煙,他正依著墻角筑起一張榻,骨架用廢棄的機床廢鐵,還搬來一張泛黃的舊床墊,可床單確是新的,他默默地享受著這小小的工程,耳邊是齊玉露的口琴聲,他永遠不能忘記上次齊玉露后背被刺入玻璃渣,事后才吭聲的事情,那天郭發(fā)對她發(fā)了很大的火:“腿瘸腦子也傻?不知道說?”在那千鈞一發(fā)的時刻,他用盡全力撞擊她的身體,失控如野獸,險些讓玻璃扎穿她的脊背。齊玉露卻好像真不知道疼,只悠悠地對他說:“看你高潮的時候太好看了,我入迷了。” 齊玉露坐在那柔軟的床墊上,上面繡著艷俗碩大的牡丹花,她洗凈了口琴的孔眼,吹著《山楂樹》,喑啞的弦音荒腔走板,竟然另有一種感覺。 一曲畢,露天床榻大功告成,郭發(fā)轉(zhuǎn)過身來,卻臉頰濕潤,從前他總是會找借口掩飾,這次卻眨著淚眼對齊玉露說:“小時候上音樂課,有個蘇聯(lián)來的音樂老師對學(xué)生很好,他最喜歡用手風(fēng)琴拉這首歌,我在牢里的時候,經(jīng)常在夢見這首歌?!?/br> “是山楂樹?!饼R玉露在床上躺成大字,愜意無比。 郭發(fā)癡癡地說:“你能教我吹嗎?” 齊玉露跳起來:“你就說你想喝我口水了。” 郭發(fā)破涕為笑,一邊搶她手里的琴,一邊攬過她的腰,奪過她的臉,輕輕地親她的嘴唇。 齊玉露扭過頭,笑嘻嘻地從包里拿出紙巾,給他拭淚,又像個母親,捏著他的鼻子:“使勁兒擤!” “嘿,姓齊的,”郭發(fā)有些喘不過氣,抖著濃睫,哭泣讓他看起來像個孩子,甕聲甕氣地說道,“我要是十七歲的時候遇上你就好了?!?/br> 齊玉露吻過他冰冷而挺拔鼻梁,像是在用體溫熔化一座冰峰:“你變了,以前你都不會說傻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