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著聊著竟然很順暢。陳仰對向東的提防都放下了，他又說了幾句話，都不自覺圍繞著自己的無力，以及掙扎猶豫。

    陳仰全然沒意識到他把偷偷封藏起來的情感攤在了日光下，主動扒開對向東說，看，就是這個。

    向東快把煙蒂咬斷了，狗糧糊得他呼吸困難，他扯起一邊的嘴角，笑得一點都不瀟灑肆意：“確實。”

    “任務(wù)世界有命進，不一定有命出，要不是我和其他人把他攔下來了，現(xiàn)在你們已經(jīng)死了?！蹦闶撬乃幐＿@話向東沒說出口，老子就算注定成為助攻成員，那也是有尊嚴(yán)的。

    “是啊，危險，要分得清場合?！标愌鲛袅宿粞劬Γ安贿^……”

    向東立馬搖晃著離開。

    不過什么？無非就是“不過心要是那么好控制，就不叫心了”之類，老子才不要聽。

    陳仰把煙抽完，起身去找朝簡，他走到半程的時候，朝簡回頭找他，兩人都停下來，四目相視，又都垂下眼睛。

    幾個瞬息后，他們再次邁開腳步抬起眼簾，在沉默的對視中走向彼此。

    陳仰聞到朝簡身上的味道，繃著的脊背放松下來，他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剛才是我沒控制好自己，這個任務(wù)讓我有種抓瞎的感覺，我有些焦躁?！?/br>
    朝簡跟他同一時間開口：“我會重新接受治療，把病治好?！?/br>
    陳仰愣怔道：“真的？”

    “嗯，”朝簡微垂著眼凝視著他，唇動了動，“真的?！?/br>
    陳仰沒看見朝簡咬破的舌尖跟一口血，他開心地笑道：“那就好?！?/br>
    .

    夏日的陽光越來越熾烈，蟬在鳴叫，居民樓外的氣氛很安靜，樓里卻像是另一個季節(jié)。

    阿緣目不斜視地爬樓梯，小時候姥姥給她講過靈異故事，過亂葬崗不亂看不亂聽，有人喊自己不要應(yīng)聲，發(fā)現(xiàn)有腳步聲跟著自己也不要回頭。她都記得。

    那時候她覺得那只是姥姥唬人的故事，此時她愿意去相信，并且照做。

    現(xiàn)在就當(dāng)是在走夜路，闖墓地。阿緣熱愛運動，散打跆拳道都有學(xué)，她的下盤比較穩(wěn)，腳步控制得很輕。

    一樓，二樓，三樓……

    阿緣氣不喘地爬到四樓，背后有什么在靠近，她反應(yīng)敏捷地閉緊眼睛，站在原地不動彈。

    陰冷至極的氣息撲面而來，裹挾著腐爛的臭味，有東西快要碰到阿緣的臉，她拼命壓制著恐懼不讓自己大叫。

    阿緣有種詭異的想法，鬼在等她睜眼，它要看她。阿緣把眼睛閉得更緊，嘴巴里的軟rou深深陷進牙齒里面，不斷加劇的疼痛讓她始終保持一分理智。

    那股陰森的感覺消失以后，阿緣繼續(xù)捏著包裹爬樓，她的短發(fā)被冷汗打濕，嘴巴里的軟rou血糊糊的，爛掉了。

    阿緣摸了摸腕部的佛珠，一手的汗，她那雙眼睛依舊黑亮，像團火在燃燒?；鹧姹澈笫撬膹姶笠庵靖嫘拍?。

    ——活下去。

    .

    到六樓的時候，阿緣輕輕喘口氣，上來了。這一趟已經(jīng)走完了一半。

    下一刻，阿緣的心口跳了跳， 602的門口有花圈！

    阿緣沒有貿(mào)然靠近，她站在樓梯口沉思，陳仰說602的大爺跟兒子兒媳不和，他寧愿坐在門口也不愿意礙他們的眼，他的身體看起來也不好。

    陳仰送快遞是二十多分鐘前的事，大爺現(xiàn)在就走了？這么突然？

    樓里也沒見人進出過，花圈哪來的？

    阿緣還沒想明白，602的門就從里面打開了，男主人站在門口，他穿著孝服，胸口帶著白花。

    “節(jié)哀順變?！卑⒕壪乱庾R說了句安慰的話。

    男主人模樣憔悴：“你是？”

    “送快遞的。”阿緣客氣地回應(yīng)，她這個件的收件人跟陳仰的不一樣，不是張先生，是孫女士。602女主人的。

    “快遞？”男主人看一眼阿緣手里的包裹，又往屋里看，譏笑，“都這時候了她還網(wǎng)購?！?/br>
    “之前買的吧，有時候物流比較慢。”阿緣隨意搭話，視線也跟著男主人往門里飄移，她看到了什么，手里的包裹掉到了地上。

    客廳的遺像正是這家的男主人！他自己祭奠自己！

    男主人看了過來。

    阿緣彎腰撿包裹，半天都沒撿起來，她的手一直在顫。一只慘白的手伸過來，撿起那個包裹。

    “謝謝?！卑⒕墢娙讨话l(fā)出驚叫，她起身的時候捕捉到男主人看遺像的表情，那是一種解脫了的釋然。

    活著的時候夾在老婆跟父親中間，難做人。死了反而輕松了。

    男主人沒有把包裹還給阿緣，他立在門邊一身不吭，身上的死氣很重。

    阿緣的額角滲出細(xì)汗：“先生，包裹需要本人親自簽收?！?/br>
    “成天的買買買，也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東西要買?！蹦兄魅俗灶欁缘卣f著，他扯開快遞袋，露出里面的東西，“又是衣服，買了穿幾次丟掉，再買新的，家里都放不下了?！?/br>
    阿緣沒抬頭，鼻腔里的腐味讓她想嘔，她竭力憋著，指甲把手心掐得生疼。

    男主人幽幽道：“你也喜歡網(wǎng)購嗎？”

    阿緣說：“很少，我喜歡在實體店試?！边@是實話，她怕網(wǎng)上買的不合適，也不想退換貨，覺得麻煩。

    “逛實體店好，起碼買的時候用點心?！蹦兄魅苏f，“不像網(wǎng)購，就動動手指頭，花多少錢買多少東西都不當(dāng)回事，無底洞?！?/br>
    阿緣在這之前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跟鬼對話，她整個后背全濕了，網(wǎng)球服貼上來，勾勒出她在艱難克服驚恐的線條。

    不能跑，接著聊。阿緣在跟本能作斗爭。

    男主人唉聲嘆氣：“真的需要可以買，不需要的買回來除了占空間沒有其他用處，說多少遍了都不聽，這其實也還好，買就買了，大不了我努力賺錢，可她總是吵吵吵，上班之前聽她吵，下班回來還要聽她吵，我爸已經(jīng)連家都不敢回了還要怎樣，老人孩子都健健康康的，這不就是最大的財富嗎，怎么就不能好好過日子……”

    說著說著就猙獰了起來。

    “一個兩個的都煩，家不像家，為什么就沒人能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男主人臉上的皮膚一寸寸變灰發(fā)皺。

    阿緣的驚懼被生活化的信息稀釋掉了一點，這個男主人想必是生前活得很憋屈，工作壓力大，家里不得安生，他沒一個可以訴苦的對象和途徑。

    遺愿不會就是有個人能聽他說說話吧？阿緣掐住自己的手，專心充當(dāng)聽眾。

    男主人說了很多，說到最后他失聲哭了出來，很悲憤很絕望，他說他不到四十歲，正值壯年，父親沒老，孩子沒長大，媳婦還沒好好跟他過日子。

    但他通宵加班回來吃了個晚飯就一睡不起，死在了睡夢中。

    太突然了。他也解脫了。男主人說他終于解脫了的時候，哭得更兇，全身都腐爛了。

    阿緣一直沒走，也沒露出恐懼惡心的情緒，她聽完男主人被死亡帶出來的苦悶，說出一句發(fā)自肺腑的感受：“家和才能萬事興?！?/br>
    男主人的哭聲戛然而止，沒了眼球的眼睛對著阿緣。

    阿緣把手心掐破了才沒尖叫逃跑，她還沒想好怎么應(yīng)付現(xiàn)狀，就聽他道：“你說的對。”

    “家和才能萬事興……”男主人就站在阿緣面前，聲音卻像是從一個小盒子里發(fā)出來的，悶悶的，很模糊。

    阿緣想到了客廳遺像旁的骨灰盒。

    這時男主人又說了句： “你們送快遞的，上下樓的時候輕點，不要大喊大叫，會被發(fā)現(xiàn)的?！?/br>
    阿緣連忙問：“被誰發(fā)現(xiàn)？”

    男主人消失了，包裹在地上靜靜躺著。阿緣不能再耽擱，她快速整理思緒，敲門喊女主人出來簽收。

    .

    阿緣回到隊伍里的時候帶回了三個信息。

    一：居民樓里的時空有問題，二，時間點是錯亂的。這兩個可以結(jié)合到一起去。

    三：送快遞不能制造大動靜，會驚動厲鬼。另外，她沒看到周遠飛的尸體。

    中年快遞員沒有給任務(wù)者們梳理思路的時間，他把第八個快遞丟出三輪車，踢到他們面前。

    抓鬮后的結(jié)果是，第八個快遞由鳳梨來送，客戶住在 402。

    鳳梨有種該來的終于來了的感覺：“仰哥，我記得你說402的門是開著的，里面黑漆漆的?！?/br>
    “既然時空跟時間點都不對，那你去的時候就不一定是我見到的那樣?！标愌稣f，“有一點是肯定的，既然有這個包裹，說明里面一定有人?！?/br>
    “也是哦?！兵P梨更慌了。

    向東一巴掌拍過去，“啪”一下拍在他的屁股上面：“振作點。”

    鳳梨被打得跳了起來：“東哥你打哪不行，你打我那干嘛？我是直的我跟你說！”

    向東哼笑：“還有心思扯皮，看來沒問題，出發(fā)吧?！?/br>
    小襄擰著眉心提醒鳳梨：“沒多少時間了，你要快一點，不然我跟陳先生的弟弟會很麻煩，拜托?！?/br>
    “我知道，我會的！”鳳梨昂首挺胸，他又轉(zhuǎn)頭小聲跟陳仰說，“仰哥，你放心，我會盡全力給朝簡爭取時間?！?/br>
    陳仰的手被朝簡抓著，他認(rèn)真地對鳳梨說：“安全第一。”

    鳳梨怔了怔：“噢！”

    “振作！振作！振作！”鳳梨握拳給自己打氣，他一邊喊那兩個字，一邊進了居民樓。

    進去之后他就不吱聲了，全程縮著肩膀輕手輕腳上樓。

    菩薩保佑，mama保佑……算了，mama都不要我了，肯定不會保佑我……東哥保佑，仰哥保佑，仰哥男朋友保佑……

    鳳梨提心吊膽地爬到了四樓，他發(fā)現(xiàn)402的門開著，里面很亮堂。鳳梨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我的天，這戶人家的情形真的跟陳仰看到的不同。

    怎么辦？快想想！鳳梨抱著快遞箱小心翼翼往里面探了探頭，一股濃烈的石灰味撲進他的鼻子里，他被嗆得想打噴嚏，嚇得他趕忙捂住嘴巴，驚出一身冷汗。

    從地上大量的建材來看，房子在裝修，里面還沒有住人。

    三個身上滿是白色涂料的工人正在屋子里忙碌著，沉重的電鉆鑿打著墻面，石粉亂飛。

    其中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門口的鳳梨后，愣了一下問道：“小兄弟，你……找誰?。俊?/br>
    “請問張明先生在這嗎？有他的快遞。”鳳梨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答。

    一個脖子上搭著毛巾的工人聞言放下手中的活，抬頭說道：“我是張明?！彼f著就走了出來。

    “張先生您好，麻煩您在這里簽個字?！兵P梨拿出口袋里的中性筆，恭恭敬敬地彎著腰，用雙手遞給毛巾工人。

    工人簽好了單子，鳳梨飛速揭下上面的一張疊好放進口袋。

    送完快遞，鳳梨一刻不停地攥著保命符指甲刀走下了樓?？爝f送的如此順利，讓他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總覺得整個402都給他一種怪異的感覺，似乎哪里有點不對勁。

    “哪里不對呢？”鳳梨想了一會，卻怎么都想不出來，干脆也就不再想了，反正快遞送到了，現(xiàn)在最主要的是快點離開。

    鳳梨下樓的速度比來的時候要快，他一步兩個臺階，輕快的腳步聲在樓道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