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停下拍手，垂頭看晏君尋的掙扎：“你為什么，為什么總想出去呢？”

    因為我不是瓶中物。

    “不，不！你追尋的瓶外世界只是單一的假象，所有人都是瓶中物?！毙〕髷傞_手，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這是世界的設定，沒人能逃出宇宙瓶?！?/br>
    它撐住臉，望向前方。

    “別被人類所謂的自由洗腦，那都是教唆犯罪的借口。人類的觀念都很畸形，他們站在某個高點審視世界，習慣把自己放在宇宙中心，難以理解世界的奧秘。你看到了，不論是陳秀蓮還是林波波，他們都是人類社會滋生的病毒。當然了，阿瑞斯那家伙也不是好貨。它剛愎自負，是個話大的臭蟲，但它很有前瞻性，它把人類分成了兩個團體，犯罪分子，非犯罪分子。這是個好主意，只要給部分人群套上特有的名稱，人類就會自動分離，相互攻擊。不過這個主意不是阿瑞斯想出來的，它只是照貓畫虎?！?/br>
    這種手段最早是用來解決停滯區(qū)的問題。

    停滯區(qū)的人口數(shù)量占據(jù)聯(lián)盟的百分之三十，他們都被聯(lián)盟有預謀的“血統(tǒng)論”打敗，成為這個時代的奴隸。高呼著自由通行的世界不對停滯區(qū)開放，那些食物運輸船從來不經(jīng)過停滯區(qū)。

    “赫菲斯托斯在找你，你跑不掉的?！毙〕髶巫∑靠?，往下探頭，露出它標志性的笑容，“猜猜你的身邊誰是臥底？”

    畫面變得模糊，那句【清理這些罪犯】蓋住了小丑的臉。晏君尋世界里的信息浪潮退了下去，他聽到樸藺和手術刀的說話聲，一切真實感官正在恢復。

    “麻醉藥效什么時候能退？”樸藺趴在欄桿上，往下看，那里是手術刀的工作室。

    “很快，”手術刀取掉手套，看了眼樸藺，“你現(xiàn)在跟黑豹混在一起?！?/br>
    “一場意外，”樸藺解釋不了，他搓了搓自己沒睡好的臉頰，“我們都是好搭檔?！?/br>
    “黑豹沒有搭檔，”手術刀寸頭頂部全白了，但他看起來仍然像把刀，“你跟兩只黑豹合作，先做好被他們?nèi)拥舻臏蕚??！?/br>
    樸藺抱著欄桿，說：“他們不是那種人?！?/br>
    “那種人，”手術刀發(fā)出嗤笑，“小屁孩不要混在渾水里，你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沒爸媽。黑豹都是一群被傅承輝洗腦的孤兒，未來世界的戰(zhàn)爭狂?！?/br>
    手術刀手臂上的文身很新，潦草地紋著串“去你媽的”的黑字。他這個年紀沒老婆沒孩子，還像個混混，名聲也不好。

    但樸藺不討厭手術刀，他覺得這老頭只是傲嬌。樸藺不太好意思這樣談論黑豹，他做賊心虛地回過頭，嚇了一跳：“你醒了啊！”

    晏君尋略仰著頭，正在揉后頸。他“嗯”一聲，像是沒聽見他們的談話。

    “延哥很快就會醒了，”樸藺沒話找話，“你擔心的話可以過來看看?！?/br>
    晏君尋忘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他推開毯子，走到欄桿這邊，能到看到手術臺的邊沿。

    “好了嗎？”晏君尋皺起眉，“……我沒有聽到聲音?！?/br>
    “你睡得太沉了，”樸藺說，“是該好好休息的?！?/br>
    沒人能明白晏君尋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他無法向任何人闡述那種感覺——那種世界時刻都在坍塌的感覺。他努力表現(xiàn)得很正常。吃飯，喝水，這些動作他都完成得很好，好到樸藺都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

    手術刀擰開水瓶喝水，喝完以后朝晏君尋指了指太陽xue的位置，說：“你的芯片我取不了，除非你肯做我的實驗對象，”他雙指分離，“讓我打開看看。”

    晏君尋感到頭疼，睡眠質(zhì)量太差引起了偏頭痛。他沒看手術刀，只說：“我不需要?！?/br>
    “那等他醒了你們就可以滾蛋了，”手術刀把水瓶扔進垃圾桶，“快點去自首，讓督察局的行動車也早點滾蛋，他們在這片區(qū)域繞來繞去吵死了！”

    “我可以支付房費，”樸藺雙手合十，快把手舉上頭頂了，“再讓我們住兩天吧！”

    手術刀一臉不爽地收拾東西，拿著手術刀指了指樸藺：“別給我添麻煩，就兩天?！?/br>
    晏君尋等手術刀進了地下室隔間以后，才繼續(xù)看向手術臺。

    樸藺說：“他其實是個好人，就是俗稱的刀子嘴豆腐心……”

    所有事情需要一個圓點，晏君尋把這個圓點視為阿爾忒彌斯。蘇鶴亭說系統(tǒng)在造神，它們需要阿爾忒彌斯的數(shù)據(jù)，所以赫菲斯托斯來到了停泊區(qū)，還要‘回收’晏君尋。如果每件事情都是扣緊的環(huán)，那么傅承輝讓時山延來到停泊區(qū)的目的是什么？

    晏君尋已經(jīng)下了臺階。他透過半開的玻璃門，看到了時山延。

    沉睡的時山延依然充滿攻擊性，他裸露的半身上分散著疤痕和文身。晏君尋辨別出了被劃掉的7001，還在時山延的腰間看到了36809。

    晏君尋想到了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我叫時山延，時間、高山、延續(xù)……這個名字還不錯吧？”

    時山延在昏暗的調(diào)查室里朝晏君尋打開了手掌，用他低沉的聲音自我介紹。他凌亂的頭發(fā)后面是無害的眼睛，影子卻擅作主張地爬到了晏君尋的領地里。

    他那么熟練，仿佛早就練習過無數(shù)遍了。

    晏君尋在麗行就意識到問題。傅承輝參與螨蟲逮捕行動的目的是放出時山延，時山延到停泊區(qū)來不是參觀也不是放假。蘇鶴亭早在登錄時山延賬號的時候就說過，他在狙殺力狗。

    ——猜猜你的身邊誰是臥底。

    晏君尋像是臺廢舊的收音機，在摻雜著許多聲音的頻道里，再次聽到小丑滿懷惡意的詢問。

    第71章 星星

    時山延的心跳聲與地下室儀器的計時聲逐漸重合, 他在冰涼的手術臺上，陷入了光怪陸離的夢境。他看到了自己的瞄準鏡，那里面裝著很多陌生人。

    這些人死前的神情都過于雷同。時山延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 他只認得狐眼。

    * * *

    2160年的邊界密林。

    天剛下過雨, 這里漂浮著一股動植物腐爛的味道。時山延趴在略微凹陷的草窩里, 盯了對方將近六個小時。汗正順著他的臉頰往領口流，脖子周圍都是潮的。

    耳朵上的接收器發(fā)出輕小的噪音，那是黑豹任務聯(lián)絡員在講話。

    “呼叫7001，指揮官最新命令……”

    時山延抬起手, 摘掉接收器，捏碎了它。他沒有擦汗, 也沒有再動, 而是維持著架槍的姿勢，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瞄準鏡上。

    目標狐眼，黑豹現(xiàn)役成員, 編號7004，身高185cm，體重85kg。他為監(jiān)視南線聯(lián)盟軍方要員而潛入敵方，現(xiàn)已叛變。

    時山延的任務就是在邊界密林里殺掉狐眼，阻止狐眼回到南線聯(lián)盟。他在一周前跟隨狐眼進了密林, 先后狙掉了狐眼的觀測手和記錄員, 然后和狐眼陷入了僵持。

    狐眼還帶著一支南線聯(lián)盟的行動小隊。

    蚊蟲叮咬著時山延的身體，他一動不動，連呼吸都保持著某種頻率。沒擦干凈的汗淌到眼睛里，讓時山延的眼睛既酸澀又刺痛，但是他沒有揉。

    20分鐘后，天黑了。對面的狐眼鉆回了隨行帳篷里, 沒有點燈。帳篷外的守夜隊員也沒有點火，他們站在帳篷側面的空地上聊天。

    時山延終于閉上眼，從貼身的口袋里拉出干凈的濕巾，擦著眼睛。眼睛因為刺痛而滲出了一點生理淚水，時山延捂了幾秒鐘，又把臟濕巾收了回去。

    狐眼晚上不行動，這是時山延的休息時間。

    時山延掏出水壺，灌了兩口水。他在做任務的時候不喜歡進食，飽腹感會影響他的反應能力，但是體能消耗得太厲害，他又必須靠進食來填補體能。

    時山延幾口吃掉壓縮餅干，把槍背到背上，沿著側旁的樹爬了上去。這里的枝葉很茂密，他把槍口隱在樹葉下，透過一點空隙，對著狐眼的帳篷。

    狐眼的帳篷掛著簾子，但是從時山延的位置看不到內(nèi)部。狐眼對角度很敏銳，他在這一路上都沒有犯過錯，一直在限制時山延的狙擊視野。

    時山延不能貿(mào)然開槍，那會暴露他的位置。

    守夜成員聊著聊著笑了起來，他們相互熟識，對彼此絕對信任。

    時山延通過瞄準鏡看到他們的神情，心無波瀾。這里再過一周就會迎來真正的雨季，到時候潛伏會變得更加艱難。時山延帶的藥品不夠，他只想盡快殺掉狐眼，離開密林。

    對方越談越開心，時不時會看向帳篷里的狐眼。狐眼在南線聯(lián)盟待得不錯，他是南線軍方的頭號狙擊手，“狐眼”這個稱呼也是南線軍方授予他的榮譽代稱。

    時山延架穩(wěn)槍，從口袋里摸出自己準備的微型接收器，用指腹刮動著微型接收器上的小齒輪，調(diào)著接收頻道，再把它戴到了耳朵上。

    黑豹在執(zhí)行險地任務的時候只能靠任務聯(lián)絡員來獲得外界信息，但是時山延不信任任何人，他自己準備了。這只微型接收器的噪音比黑豹接收器更大，里面是聯(lián)盟新聞的循環(huán)播報。

    “聯(lián)盟希望大家保持冷靜，不要危言聳聽。智能系統(tǒng)確實是個熱門話題，但它說到底只是我們生活的工具……”

    對面的守夜隊員點著了煙，他們還在聊天。時山延的虎口上爬過一只蜘蛛，但他沒有反應，盯著對面繼續(xù)聽新聞。

    “車載系統(tǒng)的不成熟是相關技術人員需要反省的地方……如今教學系統(tǒng)已經(jīng)投入實驗，效果很好，孩子們都很健康?！毙侣勚鞑ビ悬c興奮，“當然了，最出色的還是我們的‘主神系統(tǒng)’。專家觀測組對雅典娜在督察局的表現(xiàn)很滿意，它甚至能自發(fā)追蹤到過往的舊案記錄，篩選關鍵信息的速度是人類的幾百倍……”

    時山延也想抽煙。他喉結微動，看了眼上方。

    茂密枝葉間露出一顆小星星，像艘光芒模糊的小船，快被陰云打翻了。

    微型接收器里的新聞播報忽然停了，陷入一片忙音，但是十幾秒以后，它又變成了靜音。

    不。

    時山延聽到了很淺的呼吸聲，不是靜音。

    “……你好?！睂γ娴娜撕芫靡院蟛砰_口。

    時山延沒有回答。

    對方似乎松了口氣。他的聲音很輕，像是還沒睡醒。

    “你好，”對方很有禮貌，“陌生的接收器，這里是花園頻道……我是深夜主播‘玻璃’?！?/br>
    時山延懷疑微型接收器壞了，這不是他點的新聞頻道。

    “你在干嗎？”對方不知道有人在聽，他只是在對這只接收器講話，“哦，”他自言自語，“你被丟棄了。你的定位顯示你在……在遙遠的邊界線上?！?/br>
    是的。

    時山延費解地挑眉，在心里回答。

    你可以掛了，切回我的新聞頻道。

    “我們來做個游戲，讓我猜你的經(jīng)歷?！睂Ψ椒路鹨呀?jīng)習慣了這樣的自言自語，他講話時帶著鼻音，可能還在感冒中，把語音拖得有點長，聽起來像在撒嬌。

    “你的品牌顯示你只在光軌區(qū)發(fā)售，不過價格便宜，在其他地區(qū)也有售賣。但是這也太遠了，你的主人是個特工嗎？他跑到了打仗的地方，躲在密林里，”對方說，“他是個狙擊手嗎？我只想到了這種可能?！?/br>
    對面的守夜成員已經(jīng)坐到了帳篷前，狐眼該睡覺了。這會兒的天很暗，下午才下過雨，晚上有可能還會下。時山延希望別下，他的衣服還沒干，雨也會影響他的視野。

    “他被擊斃了，所以你才留在了這里，沒人能帶你回到正常世界?！?/br>
    時山延：“……”

    對方?jīng)]有停止這樣單方面交流的打算，時山延猜測他可能沒朋友，是個宅居在家的……黑客？反正腦袋不正常。

    “不知道你那里的天氣怎么樣，我這里一直在下雨?！睂Ψ秸f到這里停頓了。他的嘆氣微不可聞，“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下雨天……活著真累。”

    接收器里陷入沉默。

    這種沉默里有種沮喪。對方在這樣的深夜里跟廢棄的接收器講話，就好像在大海里迷失了方向，只能朝著海螺講遺言。他的憂郁很明顯，帶著點掙扎，仿佛這樣講話能緩解他的孤獨。

    “我早上睜開眼，數(shù)著玻璃上的雨珠，一百個和一萬個沒有區(qū)別，它們都長得一模一樣。上周玻璃下方爬過一只蝸牛，”對方的語氣像是看到了大象，“一只真的蝸?！嫠麐屜∑妗！?/br>
    嗯哼。

    時山延有些困，靠著樹干面朝狐眼的方向。他對他們的作息時間了如指掌，為了不被他們甩掉，他必須抓緊時間睡覺。

    “做人是最沒意思的職業(yè)，被剝奪了選擇死亡的自由。你不相信，我在死亡面前徘徊了很多天，他們拽著我的繩子……大腦是最麻煩的地方，聽說它掌控理性，但比起理性，我喜歡感情用事?；蛟S機器沒有這種需求？你會因為長時間的工作而瘋掉嗎？別生氣，我只是無聊……我沒想傷害你……”對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羨慕那只蝸牛，希望它爬快點?！?/br>
    “玻璃外的雨干擾了我的思緒，我已經(jīng)陷入了無法辨別真假的困境中。今天，或者是昨天？我問了阿爾忒彌斯相同的問題，但是我他媽的沒有印象，是它告訴我的。我感覺大腦在失控，聽到他們在討論回收的事情，給我的時間不多了。今天是練習的第六百九十七天，還有一周就是我的生日。如果我還活著，你就是我的生日禮物?！?/br>
    雨滴掉下來，打在時山延的發(fā)間。他半抱著槍，聽著耳邊帶著雜音的呢喃。雖然對方根本不知道有人在聽，時山延也沒想讓對方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