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倒抽一口氣。

    啪地一聲，會(huì)?客廳深處陰暗的角落亮起月石燈。喬安手提著燈籠，目不斜視地從理查身邊走過去。

    “你要?去哪里！”

    喬安回眸，笑容一如既往地嫻靜順從：“去向神殿自首。我會(huì)?說出一切－－不管是我的還是你的罪孽，我會(huì)?全都說出去?！?/br>
    “喬安，你瘋了嗎？！”

    “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清醒過。這么多年……我到底是為?了什么？我愛的那個(gè)男人到底是什么時(shí)?候消失的……還是他從來沒存在過？”喬安克制地輕輕笑了，眼中有淚光在打轉(zhuǎn)，“只要?你不放棄我，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樣?的身份都可以忍受……只要?你再堅(jiān)持一下?，我甚至可以自愿離開這里保全你?！?/br>
    理查的嘴唇在顫抖：“喬安……”

    “恨我吧，理查，”喬安背過身去，“但你更該恨你的妻子?！?/br>
    “喬安！”

    對(duì)身后的呼喊置若罔聞，喬安走到門邊，以交代日?，嵤碌目谖敲嫦蚝?jiǎn)：“能陪我一起去神殿嗎？”

    “我……我知道了。夫人，我很快就回來?！?/br>
    喬安帶走了光源。艾格尼絲走到壁爐邊打亮另一盞燈，籠著幽白?的柔光，面無表情地抬眸看向理查。

    “這就是你想要?的？”理查他不再擺著長(zhǎng)者的架子，以無比怨恨的眼神盯著她，咬牙切齒，“恭喜你，你的詭計(jì)成功了，毒婦?！?/br>
    “實(shí)話說，這還不是全部，”艾格尼絲的微笑在光暈籠罩下?顯得分外莫測(cè)，“我已經(jīng)拜托特蕾莎大人為?我向大神官提交訴狀，請(qǐng)求準(zhǔn)許我解除與?你的婚姻關(guān)系?！?/br>
    理查也有些歇斯底里：“呵！求之不得?！?/br>
    艾格尼絲無可奈何地?fù)u頭：“不，我想要?的并非解除婚姻。那樣?我又能得到什么？”

    “難道……”理查面色忽然變得蒼白?，他的臉頰不自覺微微抽搐起來。

    “正?如你所想?？屏治鱽喒舴驄D之間的糾紛不免鬧得阿雷西亞人盡皆知……”艾格尼絲知道自己不必把后半句說完。

    也就是說，理查最愛惜的美名必將被繁冗漫長(zhǎng)的一紙紙?jiān)V狀文?書割得粉碎。

    第054章 ii.

    “你……你有沒有身為公爵夫人的自知之明?？這樣的話……不管是你還是我都會(huì)?淪為笑柄！所有人?的笑柄！”理查盛怒之下, 將壁爐上的擺件一氣掃落。

    器物應(yīng)聲?碎裂，艾格尼絲只是肩頭一跳，沒有后退。她的笑容冷酷又悲憫：“事?到如今，那種虛假的體面不管有無對(duì)我都沒有區(qū)別。如果他人?要笑, 那就讓他們?nèi)バ?。?/br>
    “亞倫也不可能認(rèn)可你的！”

    “我已經(jīng)和?你說過, 理查, 我為自己而行動(dòng)。這和亞倫的意志無關(guān)?！?/br>
    理查單手握拳撐住墻面, 眼?神和?語聲?都附著幾近歇斯底里的冷刺：“為了你自己？哈！我明?白了, 我當(dāng)然?明?白了，你在記恨我趕走?了你的小情人?！”

    艾格尼絲像當(dāng)頭吃下一記重拳，慢了半拍才冷然?低語：“這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理查捉住她片刻的遲鈍, 得意地抬起?下巴冷笑，而后攥緊了拳頭：“誰都看得出來他是為了你才殺了萊昂。”

    艾格尼絲沒有答話, 只是無言地盯著他。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退縮的竟然?是理查, “你這……”

    “你應(yīng)當(dāng)為你促成的判決結(jié)果感到羞愧。”

    理查像被誰狠狠踩住腳趾，幾乎要跳起?來：“我？！”

    “你是否敢發(fā)誓, 你與神殿共同下達(dá)的判決之中沒有摻雜私情？多仁慈的判決啊，”艾格尼絲費(fèi)了很大力氣才把“仁慈”這詞帶來的苦味咽了下去, “你比我更清楚他原本該受怎樣的懲罰。”

    “你還要我怎么樣？我已經(jīng)足夠仁慈！你以為我想?要放走?殺死我唯一孩子的兇手？！”

    “即便那個(gè)孩子想?要?dú)⑺滥闳《?？?/br>
    理查嘶聲?低喝：“閉嘴！”

    “當(dāng)你理虧的時(shí)候，就開始讓我閉嘴, ”艾格尼絲向后仰頭, 從眼?睫下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瞥, “你就沒有想?過為什么萊昂在書房？為什么會(huì)?被凳子絆倒？”

    理查張了張口, 赤紅著臉片刻沒說話。

    艾格尼絲垂睫，以古怪的語氣輕聲?說：“所有人?都小瞧萊昂了。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密室, 也查出了那間臥室的女主人?是誰。不僅如此……”

    她抬眸看向理查。

    眼?前這個(gè)暴怒的男人?是誰？

    艾格尼絲所認(rèn)識(shí)的理查·拉繆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

    心頭的最后一絲猶豫也凋落了。如果是亞倫，一定?會(huì)?點(diǎn)到為止, 保留一張手牌到最后。但艾格尼絲感到自己做不到。她已經(jīng)不想?再與理查之間留任何?轉(zhuǎn)圜的余地。

    必須將一切都說出來。

    “他還警告過我，要小心身邊的人??！?/br>
    那是艾格尼絲與萊昂僅此一次的密談最后，幾乎因?yàn)槔聿橥蝗?的到來而漏過的低語。

    理查面色微變。

    “即便不談你與喬安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我也有足夠的理由將她從身邊趕走?，”艾格尼絲停頓一下，積蓄將致命的后半句吐出的勇氣，她甚至還微笑了一下，“誰都不想?留一個(gè)想?殺死女主人?的侍女在身邊吧？”

    理查聞言沒有憤然?咒罵，但艾格尼絲知道這番話的分量比剛才他們爭(zhēng)吵最激烈時(shí)的任何?一句都要重。

    但這還不夠。

    僅僅亮出底牌、宣告她知曉理查默許喬安對(duì)自己下手還不足夠。

    一直默然?旁觀的希爾達(dá)有所預(yù)感，向前一步：“艾格尼絲女士！”

    但已經(jīng)遲了。

    “你問我有沒有身為公爵夫人?的自知之明?，為什么不害怕淪為笑柄……”她低聲?復(fù)述理查的怒罵，堂堂正正地看進(jìn)?理查的眼?睛深處，神情凜然?，“在圣壇前宣誓保護(hù)我、對(duì)我忠誠(chéng)的丈夫不僅有別的女人?，還對(duì)我心存殺意……這難道不是最大的笑話？我為什么還要顧及他的體面？”

    艾格尼絲堪稱溫柔地低語：“理查，你不僅僅虛榮……誰不虛榮呢？但并不是每個(gè)人?都和?你一樣卑鄙。我為你感到羞恥?！?/br>
    下一刻，理查的身影在她視野中晃了一下，驟然?放大。

    艾格尼絲本能地向側(cè)閃。

    熱流在頰側(cè)轟地炸開。

    猝地悶頭蓋下的痛意，眼?前發(fā)黑。

    感官在暴走?，思緒卻變得遲鈍。

    艾格尼絲花了許久才意識(shí)到，她撞在了臥室的門框上。

    她是怎么到了幾步外的地上的？

    來不及得出答案，艾格尼絲就被拽起?來扔進(jìn)?門后。

    這一次她撞上床柱，再次跌坐在地。

    闔上的臥室門砰地與沖來的希爾達(dá)相?撞。

    大約是幻覺，艾格尼絲竟然?恍惚在門關(guān)死前瞥見了一柄出鞘的細(xì)劍。

    理查用力拴上門，再加一道鎖鎖死，罔顧在撞擊下晃動(dòng)不止的木門和?咒罵聲?，向艾格尼絲走?過來。

    非常奇怪地，艾格尼絲知道自己應(yīng)該起?身閃躲，但是她卻動(dòng)彈不得。

    她的意識(shí)就像遙遠(yuǎn)水面上傳來的呼喊，模糊，扭曲，無力。

    并非是疼痛支配了她的身體。迄今為止的人?生中，她在這方面一直被保護(hù)得很好。她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對(duì)待，以至于在驟然?降臨的暴力面前，她只是單純地忘了應(yīng)該怎么反應(yīng)。

    理查俯視她，嘴唇開合，但是她聽不見他在說什么。

    好想?逃。好想?消失。想?要這個(gè)人?消失。

    但是理查已經(jīng)扯著她的頭發(fā)將她拎起?來，甩開包袱一般將她扔進(jìn)?床褥。

    不需要理查再說什么，不用艾格尼絲聽見他說什么，甚至沒有必要等?理查開始行動(dòng)。她就瞬間完全地明?白。她以言語徹底地羞辱了他，他要讓她切身地體會(huì)?同等?甚至更多的恥辱，哪怕折斷她摧毀她也要將她按回公爵所有物的箱籠里。

    而且是以完全合法的方式，以婚姻義務(wù)的名義。

    好想?死。立刻，馬上，現(xiàn)在。在理查在她人?生上刻下無法磨滅的傷痕之前。

    轟地一聲?巨響，艾格尼絲重獲聽覺。皮膚表面的每個(gè)洞孔仿佛也隨之炸開。她一瞬恍惚以為神明?回應(yīng)了她的呼喚，降下雷擊讓整座布魯格斯堡都坍塌下來。

    “艾格尼絲！”

    理查忽然?被挪開了。艾格尼絲看見了被劈開的門板。

    “列文斯頓？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現(xiàn)在就離開這里！”

    “我只是在好好管教不聽話的妻子，你沒有權(quán)利置喙！”

    “艾格尼絲女士有危險(xiǎn)，保護(hù)她是我在這唯一的義務(wù)?！?/br>
    “你－－！”

    “你現(xiàn)在就離開這里，否則我就真的要拔劍了?！?/br>
    “夫人?！夫人?……小姐……”

    希爾達(dá)和?理查的喝聲?，還有簡(jiǎn)壓抑著嗚咽的呼喚都變得十分遙遠(yuǎn)。

    艾格尼絲閉上眼?，自愿地跳入了昏睡的黑暗。

    －－如果不那么做的話，她一定?會(huì)?在記憶的重演中將自己砸得粉碎。

    “我不想?一年后、五年后、乃至十年后，當(dāng)您偶爾想?起?我，心頭只剩憾恨和?愧疚?！?/br>
    －－即便努力向前看，即便正面接下了所有本該更早接受的感情，它附帶的重量并不會(huì)?消失。怎么會(huì)?沒有罪惡感？怎么會(huì)?不感到懊悔？

    “我寧愿您只記得那些更美好的回憶?！?/br>
    －－可是不管是美好的還是丑惡的回憶，都會(huì)?留存到這具軀體死去的那瞬。

    “如果在我走?后，您會(huì)?被我的影子折磨，我……又該以什么樣的心情踏上征途？”

    －－你沒有任何?過錯(cuò)，甚至不需要知道這一切。這鬧劇只是一廂情愿的任性，充其量是自私的贖罪。如果不那么做，那些詞句之間故意留出的空白、那無處不在卻哪里都不在的身影一定?會(huì)?成為新的亡靈。

    “誰都看得出來他是為了你才殺了萊昂?！?/br>
    －－無法反駁，無言以對(duì)。

    “非常后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