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片刻沉寂。

    艾格尼絲先擺脫了驚人消息施加的魔法，指向欠缺主語的后半句，以?眼神征詢：重傷的是誰？

    不需要出聲或落筆，希爾達的臉色已經(jīng)給出唯一可能的答案。

    艾格尼絲一瞬間不知道是自己?明知故問更?可笑，還是答案更?荒謬。亞倫？那個亞倫？亞倫竟然會遇刺？感到不可思議的同時，艾格尼絲竟然立刻接受了這?個事實，拿起另一支羽毛筆寫道：

    －－他?現(xiàn)在怎么樣？

    希爾達以?搖頭的架勢別開臉，低沉道：“我不知道……”

    －－我母親還好嗎？

    “不清楚……”

    “那么，”艾格尼絲指向希爾達寫下?的“有人”，低低問：“這?是誰？”

    “向我傳信的是奧莉薇亞大人，她不愿意?多談?！?/br>
    艾格尼絲將這?張羊皮紙投進房中的壁爐，盯著火焰出聲：“就在不久之前，境內(nèi)的藍血派都已經(jīng)重新向白鷹城宣誓效忠。為此理查還緊張萬分地來探過我的口風，唯恐亞倫下?一步就是對科林西亞出兵。雖然不能排除他?們的藍血派的嫌疑……但他?一向行事周密，我認為這?次更?可能是族內(nèi)人下?的手，或是不滿的族內(nèi)人和?藍血派聯(lián)手生事。”

    希爾達半晌都只愣愣盯著艾格尼絲，好像沒明白她為何能如此鎮(zhèn)定地立刻開始分析狀況。

    艾格尼絲心頭涌上一絲古怪的罪惡感。

    “當然，還有另一個可能……”說著，她略帶歉疚地苦笑起來。

    “啊，”希爾達這?一次立刻跟上了艾格尼絲的思路，眼睛頓時亮了，“自導自演？”

    “借此引出暗中反對他?的人，讓敵人先一步行動起來……的確像是他?會做的事?！卑衲峤z按了按希爾達的手臂，“如果是這?樣的話?，消息很快會傳開，我們先等一等?！?/br>
    三天?過去，十天?過去，沒有任何關(guān)于亞倫的消息從?白鷹城走漏。

    “因為城內(nèi)氣氛太緊張，奧莉薇亞大人暫時不會向我傳遞新的消息了，”希爾達焦躁地將系住紅發(fā)的皮繩解開，一邊重新將頭發(fā)高?高?束起，一邊繼續(xù)說道，“她還說，如果可能的話?，希望我能回?白鷹城一趟?！?/br>
    語畢，希爾達偷眼打量艾格尼絲的神色。

    艾格尼絲從?手中的卷軸上抬眼：“你?想去嗎？”

    希爾達一噎。

    “抱歉，就當我在開玩笑吧。要合情合理、不令人生疑地讓你?離開我身邊并不簡單，奧莉薇亞這?是在故意?為難我……”艾格尼絲苦笑，“但我會想辦法的。所以?重要的是你?怎么想，希爾達?！?/br>
    希爾達唇線緊抿，臉色因為窘迫微微發(fā)紅，攥緊雙拳在原地走了兩步，下?定決心，坦坦蕩蕩看向艾格尼絲：“保護您是亞倫大人交給我的任務(wù)，所以?我不能放下?您孤身留在這?里，誰知道理查那家伙會不會趁機動壞腦筋?！?/br>
    艾格尼絲訝然無言，撐著頭揉了揉眉心：“你?這?么說我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希爾達怔然“??？”了一聲，艾格尼絲的態(tài)度也顯然令她意?外。

    “如果那邊真的有不測，我也不能再留在這?里，所以?……我打算接受特蕾莎提出過的那個方案?！?/br>
    “也就是說……？”希爾達摸不著頭腦。

    “我和?理查有必要接受王后的邀請，到梅茲去住一陣。你?可以?直接從?梅茲啟程去提洛爾或是別的港口，然后坐船北上?！?/br>
    希爾達略微動搖，遲疑道：“但是您怎么辦？”

    艾格尼絲看向窗外，態(tài)度忽然古怪起來：“保障我安全這?點事，王后不至于做不到?！?/br>
    希爾達瞇了瞇眼睛，沒有揪住艾格尼絲這?一刻的別扭態(tài)度追問：“但理查真的會接受邀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深冬，即便是往南的大路也很難走，如果不是什么要事，他?肯定不愿意??！?/br>
    艾格尼絲回?眸微笑，輕松的口氣不知是在開玩笑還是有意?嘲弄：“這?就看我親愛的長姐有多大的能耐了?！?/br>
    而在她身后的窗外，科林西亞今冬的第一場雪悄然紛揚飄灑而下?。

    雪花在落地的瞬間就融化了。

    梅茲王國今年?的冬天?分外潮濕，數(shù)日連續(xù)降下?夾雪的細雨，庭院地面沒有積雪，卻總在早晨新結(jié)一層渾濁的冰。因為鮮有人至，冰面來不及被人踏破便再添一層，伊恩每天?看著冰層逐漸累積，總會情不自禁臆想自己?打開窗戶，扔下?個什么重物，把這?面冰冷的鈍鏡打碎。

    但他?現(xiàn)在連長時間站立行走都勉強，更?不用說投擲重物了。

    眼下?明明是午后，太陽卻依舊為云層所遮蔽，伊恩已經(jīng)看膩的景色便顯得加倍陰沉：

    長久疏于打理的花園雜草叢生，掩蓋了原本以?石塊鋪出的路徑。枯死的花樹、灰白的野草與?常青樹靜靜對峙，只在有風路過時不安地顫抖。而最常光顧這?里的客人是成群聒噪的渡鴉。只不過連日雨雪，連這?些漆黑鳥兒的身影都消失了。

    身后傳來腳步聲，伊恩沒有回?頭。

    人影停在窗戶上，沒有和?往常來確認他?還活著的人一樣迅速離開。

    伊恩依舊盯著窗外的枯枝，故意?無視來客。

    但今天?的來客似乎比往常要多數(shù)倍。

    “聽說你?醒來之后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醫(yī)官都擔心你?是不是瘋了或是失聲了?！睅е岷?笑意?的悅耳女聲響起。

    伊恩側(cè)頭看去，表情并無太大改變，依舊沉默。

    “你?不會不認識我了吧，黑發(fā)小子？”

    伊恩嘗試了數(shù)次，才終于發(fā)出了聲音：“蘇……珊娜女士?！?/br>
    “現(xiàn)在你?應當稱呼我為陛下??！?/br>
    伊恩感到疲倦似地垂眸：“陛下??！?/br>
    梅茲王國的王后、同時也是?？松R一族的長女，以?驚人美?貌聞名諸國的蘇珊娜似乎被伊恩不情不愿乖順的姿態(tài)取悅，不禁露出微笑。但她顯然已經(jīng)習慣了他?人對她的服從?，不以?為意?地直接開始吩咐：“你?昏迷了一個月。不過你?醒得還算及時，雖然你?還沒痊愈，但我有需要你?出力的事?！?/br>
    伊恩沒什么起伏地應答：“您救了我一命，請隨意?吩咐?！?/br>
    他?cao縱言辭的能力緩緩復蘇，只不過唇舌似乎還跟不上節(jié)奏，咬字和?腔調(diào)總在奇怪的地方落拍，自己?聽上去都感到不舒服。轉(zhuǎn)念一想，他?繼續(xù)用這?種令人不適的古怪腔調(diào)開口：“不過亞倫大人想要的消息，我應該已經(jīng)在清醒之后第一時間全說出來了?！?/br>
    “所以?這?次與?亞倫無關(guān)，是我命令你?效力。”

    伊恩終于抬眸看了王后一眼，擠出嘲弄的微笑：“敬候吩咐。”

    他?的態(tài)度令蘇珊娜略微不快。

    “如果不是亞倫給我傳信，哪怕知道你?在那種地方，我也應該也不會救你??！碧K珊娜即便口吐冷酷字句，也溫柔可親，而她身后的一整排侍女都像是根本聽不見兩人之間的對話?，只低眉垂目地侍立，乍一看有些駭人。

    伊恩并未退縮：“感謝您告訴我這?一點?！?/br>
    蘇珊娜盯著他?看了須臾，單刀直入：“我親愛的meimei很快要造訪梅茲了?！?/br>
    “您的meimei……？是奧莉薇亞女士？”

    “不，是另外那個meimei?！?/br>
    伊恩突然咳嗽起來。

    蘇珊娜好整以?暇地等他?咳嗽完了，才繼續(xù)說：“而你?眼下?名義上下?落不明。神殿的一部分人、還有理查手下?的人都還在尋找你?，但你?的死訊可能已經(jīng)傳開了。也就是說，艾格尼絲很可能認為你?已經(jīng)死了。”

    伊恩防備地微笑：“這?對她而言也許是件好事。”

    “我也這?么認為，”蘇珊娜毫無顧慮地應道，“理查和?艾格尼絲的離婚官司現(xiàn)在處于緊要關(guān)頭。還有一些別的狀況。我和?亞倫都認為不應當讓你?們有碰面的機會。那么我是否可以?要求你?保證，在艾格尼絲逗留梅茲期間，你?不會試圖與?她見面？”

    第061章 iv.

    伊恩沒有立刻作答, 反而毫不掩飾地審視蘇珊娜。

    王后不悅地壓下眉毛。

    在蘇珊娜發(fā)作前，伊恩反問：“我現(xiàn)在無法隨意活動，更沒有能?力?打探消息，這一點您只會比我更清楚。因此?, 只要繼續(xù)把我關(guān)在這里, 哪怕艾格尼絲與我身在同一座宮殿之中, 我都會被蒙在鼓里。您為什么要主動告訴我？”

    蘇珊娜以夸獎的口氣吐出嘲弄的話語：“我不敢小?覷你。只有主父知道你是怎么拖著那?樣的身體從河邊跑進禁林深處的。如果刻意向你隱瞞消息, 一旦你意外得知艾格尼絲到來, 反而后患無窮?！?/br>
    伊恩重新看向窗外，聲?音異常平淡：“如果我不如您所愿做出承諾，您要拿我怎么辦？”

    “什么都不會做。”

    這出乎意料的回?答令伊恩側(cè)目, 他很快垂下?視線：“如果您另有計劃，不妨直說。”

    蘇珊娜莞爾一笑, 當?她露出這樣的笑容的時候, 不論男女，只怕都會因為?一時的怔忡而錯過?了閃避話題的機會?？伤捳Z的沖擊性不亞于美人的笑顏：

    “我希望你能?在艾格尼絲在梅茲逗留期間, 暗中確保她的安全?！?/br>
    伊恩徹底啞然。沉默良久，他干脆投降：“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亞倫派到艾格尼絲身邊的護衛(wèi)另有要事, 必須先行離開；因此?在梅茲期間，我需要一個?可以信得過?的人保護我親愛的meimei。”頓了頓, 蘇珊娜真假莫辨地補充道, “至少在理查為?他的行為?付出足夠大的代價之前, 艾格尼絲必須安然無恙?！?/br>
    “可是您又要求我不主動與她見面。”

    “這兩者之間并不矛盾。你只需要在艾格尼絲看不到的地方保護她就行了。”

    伊恩挑釁意味十足地笑起來：“我可沒法保證, 我不會在暗中保護艾格尼絲時，突然改變主意在她面前現(xiàn)身?！?/br>
    “你不會這么做的?！碧K珊娜一口斷言。

    伊恩維持著微笑, 神態(tài)卻透出迷惑。

    “你沒有與艾格尼絲見面的膽量，”蘇珊娜居高?臨下?地睨他一眼, 以陳述事實的口氣說下?去，“或者說，你并不想見到她，你害怕見到她?！?/br>
    “您憑什么這么說？”伊恩面無表情地反問。

    蘇珊娜對他的無禮應對一笑置之，耐心而寬和地給出解答：“如果你真的想見她，就該立刻拒絕我剛才的要求，又或者表面應下?、暗中尋找契機。而你只顧著分析我為?何那?么做，對艾格尼絲要到來這件事表現(xiàn)得無動于衷。”

    伊恩沒有作聲?。

    王后卻沒有放過?他：“我說錯了嗎？”

    伊恩閉上眼，伴著嘆息低語：“我不知道?！?/br>
    得知艾格尼絲即將到來的訊息時，伊恩因為?太過?驚愕而忘了去衡量那?刻自己究竟有多喜悅。也許只是他不愿正視罷了。但幾乎是立刻，一股與干渴相近、卻并非單純渴望的焦灼情緒便在伊恩心頭抽芽生長，根須向深處的深處蔓伸，開出無法忽視的洞孔。

    正因為?他再次不可思議地保住一命，加之與艾格尼絲相見確確實實成了可能?，伊恩內(nèi)心的某一部分才會陡然被懊悔啃噬。

    他恨自己為?什么沒有死在禁林里，為?什么沒有任由教團的人將他帶走。

    就好比餓肚子的人沒有挑食的余裕，眼下?這份卑鄙的心境是只有逃脫險境后才能?擁有的奢侈的煩惱，伊恩深知這點，卻依舊無法驅(qū)趕心頭的焦躁。

    如果真的見到艾格尼絲－－

    即便僅僅是想象，伊恩都沒有感到絲毫的慰藉，反而像是一腳踏空落入深淵。

    他該以怎樣的表情說出怎樣的第一句話？她又會對他露出什么樣的神情？是會落荒而逃還是乘勝追擊？

    正因為?篤信之后再無見面的機會，伊恩才會以那?樣的方式和艾格尼絲道別?。當?重逢竟然如此?突兀而迅速在地平線上冒頭，他回?頭看，自己幾近絕望的時刻留下?的每一道印跡，都成了可能?將他拽進塵泥的罪證。

    可他原本就已經(jīng)雙膝跪地。

    一次還不夠，兩次因為?同一個?人落到相似的境地，不僅如此?，縱使這并非他所愿，哪怕被恥辱從胸口刺穿，就算要跪著要匍匐前行，他還會第三次、第四?次、一次次地重蹈覆轍。

    伊恩對這樣毫無自尊可言的自己感到恐懼。